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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死?」楊末不免大為震驚,「皇后犯了什麼大錯,竟要賜死?」
「罪名是與伶官顧夢塵私通,皇后身邊的婢女和教坊中人告發,太師上疏,人證物證確鑿。皇帝當即龍顏震怒,不予皇后辯解機會,下旨賜死。」
「簡直荒唐!皇后貴為一國之母,身份尊貴無比,封后廿餘年,她的兒子是未來的帝王,怎麼會和低賤的伶人私通!」
紅纓想法與她不同:「那可不一定。鮮卑人不像我們漢人那樣看重女子貞節,宮裡有些宮人被皇帝寵幸過,放出去一樣嫁人,他們都不在乎。我聽說魏國有過一位皇太后,好像是當今皇帝的祖母還是曾祖母吧,老皇帝死了,她還改嫁給入宮前相好過的大臣,連新帝都稱後夫為父。皇后確實經常召伶人到甘露殿內演奏,和顧夢塵隔著帘子相對彈箏,有時連帘子都沒有呢,很多人都見過。這些事如果放在我們大吳,你能想像嗎?」
楊末聽她的語氣對鮮卑皇室頗不以為然,並無太多敬意。她稍稍冷靜,仔細琢磨紅纓聽來的訊息:「顧夢塵?是我送給皇后的那名樂師?」
「就是他。」
沒想到一時興起送給皇后的樂師,竟會至她於死地。「還有物證?」
「物證是皇后親手謄寫贈送給顧樂師的情詩,詩中含有『顧夢塵』三字,是晚唐李商隱所作,寫的什麼『浪笑』、『牡丹』、『雨後零落』、『粉態』。我就聽了一遍,背不下來。」
楊末按她描述思索回憶:「是不是《回中牡丹為雨所敗》?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玉盤迸淚傷心數,錦瑟驚弦破夢頻。萬里重陰非舊圃,一年生意屬流塵。前溪午罷君回顧,並覺今朝粉態新。」
紅纓點頭:「對,就是這首。」
「這哪是什麼情詩?」
紅纓雖然識字,但詩詞讀得不多。「留守說,李商隱的名篇不都是情詩嗎?而且這裡面有這麼多淫艷字詞,又含有『顧夢塵』三字,當然是皇后寫給樂師的情詩。」
楊末氣極反笑,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荒誕不經的事。皇后才情冠絕北國,與周圍脫離蠻荒未久、很多人甚至都不能識文書寫的鮮卑人情格格不入。以往她只為皇后感到惋惜,同情她高處不勝寒的苦悶孤獨,誰知這些粗蠻的鮮卑人,自己不懂詩詞中的情懷寓意,硬摳出幾個字眼來附會曲解,就能誣陷皇后與人私通。李商隱如果知道他詠物抒懷的詩作被當成淫詩、通姦罪證,只怕也會氣得從棺材裡跳出來吧?
「這根本不是情詩,就算真的是皇后親手謄抄,也只能說明她以牡丹自比,感慨自身際遇。顧、夢、塵這三個字,詩詞中比比皆是,湊到一首詩里也不足為奇,怎麼就成了私通的鐵證?」
紅纓道:「除了物證還有人證。皇后身邊的婢女、教坊中的伶人都作證,聽見皇后喚顧樂師為『顧郎』,召他入幕私會苟且。連顧樂師自己都承認了,除了這首詩,還供出不少皇后贈送他的饋禮,其中不乏香艷之物,這總是鐵證了吧?」
「顧夢塵自己承認?」這下楊末也不知如何反駁了,「是不是屈打成招?」
「不是,事發後主動請罪的。」紅纓嘆氣道,「其實我也覺得皇后跟人私通挺匪夷所思的。給皇帝戴綠帽子,就算有那個歪心思,也得掂量掂量後果吧?能當上皇后的人,不至於這點分寸都沒有。不過真真假假誰知道呢?皇后白綾自縊還留個全屍,只可憐那顧樂師,被魏國皇帝下令裹入皮囊,騎衛縱馬踐踏成泥後丟進獸欄,屍骨無存,太慘了。身在風塵卻有此俠義忠骨,令人敬佩。」
楊末心下一動:「你覺得顧樂師是有意為之?」
紅纓道:「我見過他幾次,那人清高得很,都落了賤籍了,還一副高高在上誰都不入眼的架勢。他操琴彈箏技藝精湛,在洛陽就因為不肯阿諛媚上一直出不了頭,才被送來鮮卑。這樣的人應該會為了巴結皇后而與她暗通款曲吧?要說他是真心傾慕,那可是皇后,皇帝的女人,而且年紀都能當他母親了,認識也才幾個月,可能嗎?誰會對鮮卑人動真心?」
話說出口她才覺得失言,急忙止住,小心覷著楊末臉色。楊末卻只是目光微微一閃:「如果顧樂師是出於忠義,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紅纓道:「何錯之有?他只是個身份低微的伶人,卻扳倒了魏國的皇后,光憑這點後世也能奉為傳奇了吧?紅線女、聶隱娘,都是講的這些風塵俠客為國為民的故事。」
楊末沒有辯解。他們的想法不同,看待國家之爭的視野也不同。就像靖平身負火藥刺殺魏太子,背水一戰慷慨赴死,顧夢塵自污品格死無全屍,不能否認他們的忠義。
但是這麼做導致的最終結果是否真的對大吳有利,卻不是他們能預料到的。
楊末凝眉又問:「而且這麼大的事,倉促下令就將皇后賜死,慕容籌呢?他沒有出面?」
紅纓回答:「我聽那個留守說,慕容籌那邊得到消息還要幾天,屆時定會天翻地覆,要下屬守口如瓶先不泄露內情。想來他是不在京中。」
楊末冷笑:「這時機還選得真好,太子和慕容籌都不在上京,皇后只是一介女流,深宮中孤立無援,而且下手這樣利落,定是早就計劃周詳了。」
紅纓道:「我原以為皇后的地位已經夠穩固了,又有兒子和弟弟撐腰,誰能比得過她?就這樣也說倒就倒了,一條白綾送上了路。難怪離開洛陽前大夫人說伴君如伴虎,宮裡不像咱們尋常人家,是個龍潭虎穴要人命的地方,真可怕。小姐,我真擔心你,你脾氣這麼直,以後怎麼爭得過那些心思彎彎繞繞又陰毒狠辣的女人?」
楊末問:「你覺得這是宮中女子爭寵,陷害皇后?」
「不然呢?」
「魏帝的後宮雖然美女如雲,但是他好色善變喜怒不定,沒有人能長久地寵盛不衰,只不過把她們當玩物罷了。就算皇后崩殂,那些人也無力爭奪後位。再說如果只是宮中爭寵相鬥,太師何必要摻和進來?婢女和教坊中人告發,為何卻是太師上疏,宮人直接向皇帝告密不是更方便?」
紅纓想了想:「太師想趁機扳倒皇后,捧高他那邊的妃嬪,鞏固他的權勢?」
「或許吧,」楊末嗤笑道,「其實這事簡單得很。權臣受寵於皇帝而得勢,皇帝老了,他的兒子要上台了,權臣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皇帝有那麼多兒子,如果換一個年紀小一點、好掌控一點、乖乖聽話的皇子,這事不就解決了嗎?史冊上這樣的事跡比比皆是。宮裡的皇后與太師何干?他要的是朝堂上的權勢。讒誣皇后,意在太子。」
「所以太師還是想對付太子?」紅纓若有所悟,「那這麼說,他跟我們是一邊啦?小姐剛來鮮卑的時候,那個迎親的拓跋申老是試探我們。他跟太師都姓拓跋,他們是一家的吧?」
楊末道:「紅纓,陣營敵對不是只有兩邊,太師和太子爭鬥,不代表他跟我們就是朋友。拓跋辛、拓跋申、拓跋竑這些狼子野心的兇徒,讓他們執掌魏國命脈,說不定對我們大吳更加不利。」
紅纓「哦」了一聲,又問:「那如果他們真的斗到你死我活兵戎相見的地步,小姐你是幫太子,還是幫太師?」
楊末被她問得語塞,正不知該如何作答,馬車突然剎住停下。楊末支使紅纓道:「怎麼回事,你出去看看。」
紅纓跳下車去查看,她在車上暗暗舒了口氣。宇文徠和拓跋辛相爭,她會幫哪一邊?答案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她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對紅纓說那是為了大吳的長遠利益,可以把這個見識不廣的婢女繞得雲裡霧裡,但是自己心底終究明白,那一點私心還是避免不了的。
不一會兒紅纓就回來回報:「已經到燕州了,城門口不知堆了什麼東西,門只能開一半,咱們的馬車太寬過不去。守將正在調派人手來清理,很快就好。」
這輛車是太子乘輿,駟馬並驅,需城門大開才能通過。她覺得疑惑:「城門口能堆什麼東西?太子呢?」
「他們騎馬的已經先進去了。」
楊末不放心,步下車輦,看到城門半敞,火炬只能照見門口方圓數丈之內,守將指揮士兵來來去去,人影憧憧。隔著火光可見宇文徠等人候在城門內,他騎的是一匹白馬,暗夜中分外醒目。
不知為什麼,這個場景忽然讓她聯想起無回嶺那一夜,她和銀槍白馬的六哥隔火相望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如此情景。
心中猶疑不定的慌亂和不安,她丟下紅纓,快步走向城門。
守將認出了她:「太子妃殿下,您在車上等候即可,臣馬上肅清道路讓您入城。」
楊末看了一眼陰影中黑黢黢的障礙物:「這是什麼?為何堆在門口?」
守將道:「這是今日剛剛運到的糧餉,還沒來得及入庫就先堆在此處,沒想到殿下會突然回來,是臣等失職。」
糧餉居然會在城門口卸下車就地堆放。她往城中走,路過那麻袋包著的物件時,借裙裾遮擋悄悄踢了一腳,踢得太重腳趾都微微作痛。麻袋裡的東西沉重堅硬,根本不像糧草。
她加快了步伐。走入城門內,宇文徠看到她下馬相迎:「末兒,你怎麼自己過來了?在車上等著就好。」
她一面觀察城門和城樓上的士兵,一面低聲道:「咸福,不太對勁。」
「什麼不太對……」他也蹙起眉頭,「母親的事,你知道了?」
「嗯。」她沒空向他解釋自己從何得知,「慕容籌……驃騎將軍,你舅舅,他去哪兒了?」
宇文徠道:「他代替母親回鄉祭祖,比我們晚四五天從上京出發的。慕容氏的故地在遼東,遠隔千里,舅舅和族人只怕現在還未聽聞噩耗。」
這麼巧,慕容籌回遼東,宇文徠到南京與女直人議和,離開上京只月余,皇后恰巧此時出事,她不信這純屬巧合,只怕是拓跋辛策劃已久的陰謀。腦海中浮現起紅纓剛剛說的話:「太師想對付太子,他跟我們是一邊啦?」這句話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類似的……
「小姐,女直人實際上和我們是一路,你莫跟他們衝突。」
是靖平!不,應該說是女直!
原來是這個意思。靖平的想法和紅纓一樣,女直幫著拓跋辛與太子作對,就認為他們是有利於楊家。女直人果然陰險狡詐,酋長都被拓跋竑梟首分屍了,還能跟拓跋辛結為一黨。這是一個早就布好的局,把太子、慕容籌、皇后分隔三地,誣陷皇后只是第一步,絕不是結束,其他兩處或許也已經動手。燕州城裡有女直人和拓跋竑撤回來的軍隊,女直人已經不可信,拓跋竑豈不更危險?
「咸福,我們不能進城,這裡已經不安全了。」
宇文徠見她神色凝重警覺,他自小在宮廷中如履薄冰地長大,此時也能覺察出周圍氣氛異樣了。燕州這種要塞,城牆上肯定日夜都有士兵值守,此刻那裡卻漆黑一片,只有城門處一點亮光。
楊末繼續道:「城門還開著,這麼重的門須臾之間關不上。你先慢慢往門口靠近,然後上馬衝出去。城門守軍並不多,門外有上千衛士,他們未必能抓得住你。你出了城立刻去找附近城鎮可信任的官吏將領,然後去遼東和你舅舅會合,他們就奈何不了你了。」
宇文徠握住她的手,兩人轉身緩步踱向城門。守將看他回頭,立刻快跑迎上來問:「殿下這是要去哪裡?」
宇文徠道:「孤送太子妃回車上去。」
守將本是彎著腰,聽到這話抬起頭來,詭異地一笑:「殿下進了南京城,還想出去嗎?」
他一手捏住嘴唇吹出一聲響亮的尖哨,這大約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城樓上頓時火光四起,埋伏的弓箭手張弓搭箭對準城下。城樓上一名鐵塔般魁梧的虬髯將領,正是拓跋竑,聲如洪鐘地對樓下士兵下令:「外面的人不管了,關門!」
正在推門的士兵立刻換到背面,將那兩扇厚重的鐵門向中間合攏。
宇文徠無暇思索,推了楊末一把:「上馬!」
楊末翻身躍上馬背,伸手去拉他,他卻後退了一步,飛快地說:「兩個人太重跑不快。末兒,我答應你的事只能倉促了結了。這匹馬是汗血良駒,你出了門一路往南不要回頭,沒人追得上你,回雄州去找你哥哥吧。」
楊末正要開口,他揚起手中帶刺的馬鞭狠狠抽在馬臀上,白馬吃痛,後蹄一蹬如離弦之箭沖了出去。
所有人都緊盯宇文徠,不料騎馬衝出去的卻是她。城門口的士兵猝不及防,舉起兵器想去阻攔,白馬凌空一躍,從那些人頭頂上跳了過去,衝出城門。
已經跑出去一段了,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眺望。城門半掩,只留中間一道狹窄門縫,他就在那縫隙里,前後都是從城牆上圍下來的士兵,明晃晃的火把和刀劍包圍了他。隔得這麼遠,還能清晰地看到他臉上欣慰的笑容,那一條門縫模糊了距離,凌亂的刀光人影都被遮擋隔絕,只留他一道孤影映在正中。
她回頭一望,便無法再動了,勒住了韁繩。
這麼一停頓,城門內的士兵追了出來,將她團團圍住。紅纓正在車旁等候,看見她騎馬躍出迎上來,也被一同拿下。車後還有上千侍衛,追兵不敢戀戰,捉住她們就立刻撤回城中。等侍衛們發覺異常趕上來,城門已經關閉。
楊末被士兵押到宇文徠身邊。他一直盯著她的臉,看她慢慢向自己走近,他的語氣仿佛只是嗔怪的輕斥,但又含著莫名的震驚微顫:「不是叫你不要回頭嗎,為什麼還要停下來?」
楊末站到他身邊,斜睨他道:「你還沒有正式廢黜我,我仍然是大吳聯姻的公主、鮮卑的太子妃,我能跑到哪兒去,這身份甩得掉嗎?你就算死了我也得給你守寡。」
宇文徠捏住了她的手,這時候還有心情笑:「末兒,是你自己跑回來的,可別怪我不會再放你走。」
作者有話要說:接下來的劇情有點不太適合過年這麼歡快祥和的氣氛,年頭這幾天也沒空更新,請假3天,2月1號年初二恢復更新。
祝大家新年快樂闔家團圓,紅包收到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