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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坤抵達西山南麓時剛過中午,陰雲密布的天氣,大白天也仿若黃昏,瞅著又像要下雪。她下馬步行爬到半山腰,細細碎碎的雪花就飄了下來。
燕州的雪與洛陽不同,在洛陽常常是先下雨,然後下雪霰,最後飄起雪花;燕州的雪卻毫無預兆,忽然就像天空扎破了麵粉袋,紛紛揚揚兜頭倒下來。有時雪花也像麵粉似的細碎,落在地上結結實實的一層,踩上去都沒有咯吱的聲響,也格外地滑;伸手接幾粒,亮晶晶的有如細鹽,落在手心裡好一會兒都不會融化。
穎坤趕著雪下大前爬上山,落厚了山路就不好走了。半山腰的墓園守衛早就自行跑路,今秋的枯枝敗葉無人清理,園中積了厚厚一層,山上殘雪還未化盡又添新雪。
守墓老叟大約去年回家躲避後就沒有再來,山上他居住的小屋已經破敗,半爿窗戶都被風颳走了。宇文斆過世前還想起這個走在他前頭的長子,以後這片陵園估計就要徹底荒廢,再有不會有人來守護照料。
她想起七哥曾經提過一嘴,說陛下許諾他燕薊全部攻克後,要在燕州建軍鎮,命他駐守。屆時她就到七哥帳下求個職位,留駐燕州,每月過來掃墓清理。
「沒想到最後咱倆還能聚到一塊兒,這算不算長相廝守?」她從老叟屋裡翻出來一把還能用的竹掃帚,抗在肩上走到墓碑前,「咸福,你是希望燕薊回歸我們大吳治下、從此我長駐燕州、經常來陪你呢,還是希望保有燕州、我只能偶爾偷偷摸摸溜過來看你一次?」
她放下掃帚,從墓碑前開始清掃地上的落葉:「這可由不得你選,燕州和薊州都已經被我軍攻克,有我們大吳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掛帥坐鎮,拓跋竑也無力回天,燕薊十四個州郡遲早都是我們的……」
說到這裡她微一停頓。在咸福面前提起兆言,還誇他英明神武,咸福會不會不高興?
但是轉念又一想,咸福又不是兆言,以他的情智和心胸,才不會吃這種無謂飛醋。他活著的時候就說過,她隨便嫁給誰,就算是家奴靖平、她的外甥燕王兆言,都比他好。
沒想到真的被他說中,靖平和兆言居然都……也或許是他太敏銳,只見過一兩面,卻比她這個從小和他們一起長大的人看得更清楚。
但是有一點咸福說錯了,他們並不比他好。尤其現在,他已經死了,她和他之間最大的阻礙,殺父之仇、國恨家怨,都已煙消雲散不復存在,他們就更比不上了。
她一邊掃地一邊絮絮叨叨地自說自話,在他面前也沒有什麼可顧忌的,從兩國戰局到家務瑣事全都說給他聽,當然不忘譏諷一番鮮卑國內烏煙瘴氣的時政。咸福在世的時候,說到燕薊兩人就要爭個面紅耳赤,互相都覺得燕薊應當是自己國家的地盤。現在真的打了起來,卻沒有人和她爭論了。
剛開始那幾年,她總是做夢夢見咸福,夢到剛遇見他的時候、父兄罹難的時候、洛陽重逢的時候、成婚死別的時候,有歡樂的,有哀苦的,有些是舊事再現,有些則是從未發生過的臆想。醒來後淚濕沾枕,悵然若失,她也會忍不住去想:假如咸福沒有死……
假如咸福沒有死,她就不會這樣想念他,恩怨讎隙一筆勾銷,只記得他的好。
這樣的狀況大約持續了三年,時光荏苒抹平了舊日傷痕,往事也逐漸被人們淡忘。她開始以楊穎坤這個名字在雄州軍中任職,職位並不高,知道她身份的人也寥寥。
第四年來西山皇陵,她才真正在墓前為他上第一炷香。在此之前,她只能躲在山上遠遠地望著,每一眼都是心如刀絞,不敢靠近。
如今已經是第九個年頭,她不但可以從容地在墓碑前燃香燒化,還能一邊掃除一邊和他閒談,爬到墳頭上去拔掉磚石縫隙里的野草樹根。
整整掃了一下午,才把墳墓周圍方圓十丈清理乾淨。雪一直在下,穎坤外頭穿了一件擋風厚實的羊皮大氅,頭戴貂皮風雪帽,燕州的雪乾冷不易融,落在身上也不會沾濕外衣。掃到後來身上發熱出汗,她索性把羊皮大氅脫了,只留裡面貼身的絲綿小襖,也絲毫不覺得冷。
落葉掃完,地上也積了薄薄一層新雪。她把大氅披上,將帶來的香燭祭品在墳前擺開,地上挖了一個土坑把紙錢元寶等放進去燒化。身上還帶著做完力氣活的熱氣,面前火焰跳動,即使在這冰天雪地里,竟也覺得溫暖適意。
「咸福,上個月我又到燕州離宮重遊,真巧,看到當年我們住過的宮室,裡面的擺設全都變了,但我還是一下就想起來……你最後靠著的那面牆,好像你還坐在那裡似的……」不知怎麼的,嗓子裡又有點哽咽發堵,她自嘲地笑了笑,「我還以為我已經心如止水了呢。」
人的心緒起伏真是難以捉摸,她在咸福的墓前,面對他永世長眠的墳塋,心中溫暖安定,並不覺得哀痛悲傷;但是在那災禍發生的地方,只是想像,就讓她心潮翻湧難以自抑,傷痛有如洪水決堤奔瀉,失控滅頂。
那天她還在皇帝面前失儀了,未得准許擅自退離,之後也沒有向他解釋請罪,這事就不了了之了,直到在聖恩寺再見……
穎坤不由皺了皺眉。她又不自覺地想起兆言了,而且一想到他心裡就莫名地煩躁,不知哪一根隱秘的心弦被撥動了,仿佛有密集的雨點、鼓聲、馬蹄,一聲急似一聲地敲在心間。
穎坤覺得不對,站起來回身眺望。不是雨點,是細雪中夾了霰粒,落在地面沙沙有聲;鼓聲從數里之外傳來,伴隨著鮮卑人悠長嘹亮的鳴金號角;而疾馳的馬蹄分明就在不遠處,越來越近了。
天色昏暗雪片紛飛,數丈之外就看不清楚,穎坤往前走了兩步想去查看,冷不防夜色雪幕中一人一騎疾沖而至,如同從黑暗中破牆而出,險些撞到她。穎坤側身躲過,馬上之人急勒韁繩調轉馬頭,從她身邊繞了過去,把她祭奠的供品踢得七零八碎,燃燒的紙屑餘燼也被馬蹄踏碎飛揚,踩了數圈才停下來。
穎坤望著馬蹄下滿地稀爛的果品香燭,啞口無言,還得跪下來叩首:「參見陛下。」
兆言從馬上跳下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拽起,貼近她怒問:「這就是你的要事?鮮卑人的大軍就在十幾里外,瞞著我冒險跑到城外來,就為了祭拜鮮卑故太子?」
他的黑貂大氅和帽子上落滿了雪,身上寒氣逼人,靠近他都能覺得一陣涼意撲面而來。那種又痛又澀的感覺又來了,「故太子」這幾個字,刻在墓碑上並不覺得刺眼,方才她還爬上去擦拭過字跡里的灰土,但是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如烈油利刃一般傷人。
穎坤皺眉反詰道:「那陛下以萬乘之尊冒險跑到城外來,就是為了阻止臣祭拜故人?」
西山皇陵雖然在城外,但位於燕州西北角,與外城城廓相連,其實並不危險。
「故人?哼!殺你父兄、令你家破人亡的故人?」
穎坤忍耐住脾氣道:「人都死了,血債血償。」
「血債償還了,就只剩下情債了,是不是?」他狠狠地甩手放開她,轉身看向墓碑上剛剛被擦拭乾淨的碑刻字跡。「魏故仁懷太子諱徠配妃楊氏之墓」,每一筆每一划,沒有人比他更熟悉,欺騙了他那麼久,讓他眼睜睜錯失了最後的機會,一看到就怒火填膺。「人還活著姓氏名位就刻在墓碑上,也不嫌晦氣!還想百年之後跟他合葬嗎?」
他氣鬱難平,拔出佩劍向底下「配妃楊氏」那幾個模糊小字划去,但碑石堅硬,連劃了數下也只留下幾道淺淺劃痕,反把劍刃砍出了缺口。他把劍噹啷一聲摜在地下,怒道:「來人!回城立刻找工匠來,把下面那幾個字磨平!」
半晌無人回應,穎坤發現只有他一人一馬,問:「陛下自己一個人來的?沒帶侍衛嗎?」
兆言這才想起還有侍衛:「半路不知道在哪兒跟丟了。」
穎坤肅容道:「陛下斥責別人不分輕重貿然犯險的時候,不妨先想想自己的身份。臣現在無官一身輕,就算落入鮮卑軍之手也無傷大局;陛下卻是天子至尊、三軍統帥,關乎天下社稷安危。陛下總不希望自己像宇文徊一樣吧?」
「誰說你落入鮮卑軍之手不要緊?」兆言怒氣稍平,走近她道,「我的安危關乎天下社稷,但你的安危關乎我。」
穎坤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提起咸福讓她難過,對她表露情意更讓她難過,尤其還是在咸福的墓前。她垂下眼避開他的視線,看到他執鞭的雙手暴露在外,已經凍得發紫,頭上雖然戴了帽子耳朵卻沒遮住,問:「陛下騎馬沒戴個護手嗎?燕州嚴寒不比洛陽,會凍傷的。」
兆言聞言也覺得雙手麻癢不適,往自己手背上撓去,穎坤急忙制止:「不能撓。」握住他的手捏了捏,果然手背和手指上已經凍出幾個腫塊。
這是長大後她第一次主動握他的手,還順著他的指節一一捋過去,兆言立刻不說話了。
穎坤站著和他說了一會兒話,身上的熱氣也散了,風雪加劇天氣更冷,她看了看四周道:「先去屋裡避一避。」
作者有話要說:風雪夜山間小屋獨處……我果然很一視同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