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聞詩識美人
橫貫開封城有三條河,分別是汴河、惠民河與五丈河,單將軍廟在東十字大街以北,一遭土牆,幾間觀宇,廟後便是五丈河,這裡離鬧市較遠,夜裡更是寂靜荒涼。
單將軍廟是紀念單雄信的,廟左有單雄信墓,單雄信與李世民爭戰,死在洛陽,不知墓葬怎麼會在開封?
今日是三月初七,還看不到上弦月,星星也黯淡,四下里黑魆魆的,偶爾有蛙鳴寥落。
羊小顰的華麗馬車和梅夫人的油壁小車都掛著燈籠照路,兩車一前一後,光暈破開黑暗前進,隨即又被黑暗吞沒,車輪碾地的聲音在這靜夜裡格外清晰。
周宣沒有和羊小顰一起乘車,他跟在車邊步行,四痴也沒騎馬,牽著「雲中鶴」默不作聲地跟著周宣走,有時抬頭看看周宣,眼裡流露從未有過的憂色。
周宣回頭看了看四痴,向她笑了笑,心裡也沉甸甸的,他位高權重,又有三痴、四痴這樣的頂尖好手護衛,很久沒有感到這樣切身的威脅了。
這個林逋顯然是來刺殺趙恆的,他也察覺周宣猜知了他的目的,作為五痴遊俠之首,平日隱居幕後,此次親自出馬自然不容有失,他會怎麼對付周宣這個知情者?
周宣本可以讓羊小顰先回去,下茶樓時剛想開口,羊小顰盈盈雙瞳注視著他,微微搖頭,抓住了他的手,那意思是絕不離開他,這絕美少女口雖不言,但心裡什麼都清楚,知道周宣可能面臨危險,她雖幫不上忙,但絕不會離開。
周宣知道羊小顰的性子,外柔內剛,打定的主意很難改變,不然的話也不敢孤身一人從江州到金陵來尋他了,當下也沒強要她回館驛,跟著就跟著吧,就不信這殺人隱士能把他怎麼樣,好歹大家都是文化人,真要動手也要有點藝術含量不是。
來到單將軍廟前,大門緊閉,四痴前去叩門,很快,門「吱呀」一聲開了,廟內燈光透出,四痴突然大叫一聲:「三哥——」
周宣一看,開門的人幞頭芒鞋、背懸闊劍、鼻直口闊、鬍子拉茬,竟然是三痴!
周宣一愣之下,叫道:「老三你怎麼在這裡?」
三痴見到四痴和周宣也是驚喜交集,道:「我也是今日下午才趕到的,林師派人召我,三月初八前一定要趕到開封府單將軍廟,我就急急趕來了,沒想到這麼快遇到主人和四弟了。」
林逋站在油壁車邊的陰影里,待周宣、四痴和三痴相見畢,才扶梅夫人下車走了過來,微笑道:「老三,你總算趕到了,那老四可以陪周公子回館驛,這裡有老三就行了。」
因為三痴、四痴的關係,林逋不願與周宣翻臉,諒周宣也不會把他要刺殺趙恆的意圖透露給北宋朝廷,北宋大亂,對唐國不是壞事,所以他想讓周宣、四痴置身事外。
周宣見三痴風塵僕僕的樣子,問:「老三,三嫂來了沒有?」
三痴神色一滯,說道:「沒有,我怎麼會讓她跟來。」
周宣問:「你離開翔鸞坊時怎麼對三嫂說的?」
三痴遲疑了一下,答道:「我只說主人有事相召,要與棋仙張似斗棋。」
三痴知道林逋相召就是有重大的刺殺計劃,他不敢對藺寧說實話,他此前刺殺了五個人,這五個人分別是西蜀、吳越和現已滅國的南楚的高官,雖然每次都全身而退,但事後想來,無不是生死一瞬、千鈞一髮,脫險後都有僥倖之感。
三痴自遇周宣之前,孤家寡人行走江湖追求刺激,刺殺一個防衛森嚴的高官,就好比一道艱難的圍棋珍瓏題,斬首而去就如破解難題,雖然危險,但事後暢快難言,可現在不一樣了,藺寧還大著肚子呢,一個殺手就不應該成婚啊!
四痴對林逋道:「林師,還是讓我來吧,三哥現在有了三嫂,三嫂有孕在身,三哥心有牽掛,不如以前純粹了,武藝、棋藝大幅退步——」
三痴瞪眼道:「四弟,你怎可這麼說我!我一直比你強,你保護主人便是,林師這邊有我候命。」
周宣道:「你們兩兄弟爭什麼爭,這事由我和林處士說了算,林處士,請進。」周宣反客為主了。
林逋皺眉看了周宣一眼,讓梅夫人扶著小婢的肩頭先行,他跟在後面。
「篤篤」聲響,殿後走出一個四十左右的道人,拄著杖,左腿齊膝而斷,命交華蓋,面相孤寒,見到四痴,面露微笑道:「四弟,你也到了。」
四痴上前握著那斷腿道人的手:「二哥這些年都在何處,讓我好找。」
「原來這人便是棋、劍雙痴的二痴,怎麼就斷了一條腿了呢!」周宣暗暗詫異,拱手施禮,和四痴一樣,口稱二哥。
威懾天下的五痴遊俠今夜在單雄信廟聚首四位,只有老五蹤不定,尋不到他。
二痴聽四痴介紹了周宣,微笑稽首道:「凡有水井處,必有歌七叉公子詞者,貧道仰慕久矣,周公子以新規則與黃星鑒的三番棋,棋譜已遠傳至北宋,貧道也有幸一覽,敬佩何如!」
四痴問:「二哥當年與十八大棋士排名第四黃星鑒有過對局吧,二哥一直未說結果,現在說說如何?」
二痴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黃星鑒棋藝尚未大成,被我僥倖勝了三局。」
黃星鑒已經五十多歲了,十多年前也有四十歲,棋藝哪裡會沒大成,二痴能連勝其三局,這麼說二痴的棋藝明顯在黃星鑒之上。
周宣打量了一下大殿,別無他人,問:「林處士不是說二先生正在與張擬學士下棋嗎?」
二痴搖頭道:「約了不來,意甚悵悵。」
屋頂簌簌聲起,下起小雨來了,小廟四周蛙聲隱隱,香案上的大蜡燭「啪」的一聲響,焦紅的燈花綻起——
此情此景簡直是逼周宣吟詩啊,周宣叉手吟道:「清明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
二痴贊道:「七叉公子的捷才,貧道敬服。」
那個蒙著鮫綃的梅夫人聽周宣出口成詩,意有所動,周宣這詩就是沖她去的,這時候的展示賣弄是必須的,周宣料定林逋那闕「吳山青,越山青」的《長相思》詞就是為眼前這女子填寫的,林逋才華不用說,這女子才情應該也不低,這女子到底是誰,是歷史上留名之人嗎?
林逋對周宣吟詩不以為意,淡淡道:「老二,你要以丁襄夏的名義去約,張擬自然會來,否則,以你一個廟祝,誰人睬你!」
周宣和三痴、四痴聽了這話都是一驚,丁襄夏不是十八大棋士中排名第二的棋鬼丁襄夏嗎?張擬號稱棋仙,丁襄夏便是棋鬼,張擬行棋飄飄欲仙,丁襄夏則鬼手不斷,下棋的人把那些尋常難以想到、卻其妙無窮的招法稱為鬼手,丁襄夏便是鬼手大家,一局棋看似不行了,他轉眼做成一劫,竟然死而復生,翻盤了,所以當年與丁襄夏對弈的高手優勢再大都不敢絲毫放鬆。
難道二痴便是棋鬼丁襄夏?即便三痴、四痴也不知道這個秘密。
果然,就見二痴輕嘆一聲:「殘廢之後,貧道早已不用丁襄夏之名了。」
周宣道:「二先生不吝賜教的話,在下願意向二先生請教一局。」
二痴道:「周公子之棋新穎強勁,貧道正要討教。」
林逋知道這老二、老三、老四一下起棋來就什麼事都置之度外的,他可是有大事要辦,說道:「先不忙著下棋——」對周宣道:「周公子,我這兩位義弟現在是你的家奴——」
周宣打斷林逋的話道:「是好友。」
林逋雖是個隱士,卻有頤指氣使的習慣,被周宣打斷說話,頗為不悅,道:「他二人不是斗棋、斗蟲、鬥茶輸給了你,甘願終身為奴嗎!我現在向你借他二人一用,二人只一人即可,你願意哪個出借?」
林逋一句話,三痴就從千里外星夜趕來,就算不徵求周宣意見,他要指使三痴、四痴還不是動動嘴皮子的事,現在這麼說是給周宣面子,卻沒料到周宣根本不領情,一口拒絕道:「不行,我哪個也不借。」
林逋氣極反笑,越笑越響,聲震屋瓦,小廟都要塌下來一般。
周宣對那蒙鮫綃的優雅女子道:「梅夫人,勸勸林處士,笑得太大聲,雨就漏下來了。」
林逋笑聲嘎然而止,剎那間簡直是目露凶光,看了梅夫人一眼,這才面色轉和,淡淡道:「周公子請回吧,你是唐國使節,明日不能出席大典可不行,但你這位夫人暫留,免得你明日誤我大事。」
林逋不再客氣了,直截了當要扣羊小顰當人質,眯目斜睨周宣,心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你雖有才,但又能怎樣,不信老三、老四會為你與我翻臉——」
四痴已經開口了:「林師,周公子決不會阻撓林師之事,讓羊姑娘隨周公子回去吧,我以性命擔保。」
周宣見三痴也要開口為他求情,擺擺手,壓制著心頭對林逋的厭惡,說道:「林處士是雅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黃昏』真千古佳句也,雖是自前人『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之句化來,但只改兩字,意境高下立判——」
林逋對這兩句也極得意,但很多人不明其中妙處,還有說他抄襲無恥的,見周宣如此說,便問:「願聞其詳。」
對待強大的對手,就要迂迴出擊,周宣打定主意要讓三痴、四痴與林逋徹底斷絕往來,不然的話,哥們好好的劍奴、茶奴,你一句話喚來喚去替你殺人,留下爛攤子誰收拾?在神像前踱步,說道:「竹而橫斜,失其挺拔傲然之姿,桂花香傳十里,芬芳濃冽,而月下卻適合梅花那樣的幽香,兩句分寫竹和桂,兩樣都沒寫好,而林處士妙改兩字點石成金,前句寫梅的姿態,後句寫梅的幽香,梅之橫斜則顯其清高孤傲之神,以暗字寫其香,若有若無、縹緲往來之意出矣。」
林逋心懷大暢,這個周宣雖然有點可惡,但鑑賞力卻是極高的,可稱知音了,不過林逋可沒打算改變主意,說道:「周公子謬讚了,周公子請吧。」要讓周宣滾蛋。
「我還沒品評完呢。」周宣腳不挪步,看著鮫綃遮面、娉婷綽約的梅夫人道:「這詩明是寫梅,實際上應該是寫梅夫人吧?」
那梅夫人鮫綃一顫,心中波瀾萬千,只聽周宣說道:「以林處士之風雅,梅夫人自然不俗,不知梅夫人能詩否?」
對於一個能詩善詞的才女,你要她承認自己不會詩那真是比堵上她的嘴還難受,而且這也沒什麼好瞞的,只要不說身份,說自己能詩又何妨,輕聲道:「略會一些。」
周宣道:「林處士想必知道,我周宣好賭,這樣如何,請梅夫人吟一首她自己的詩,沒有流傳在外的,就算是現場作詩都可以,而我,應該能從這首詩里推斷出梅夫人的真實身份,只要我曾拜讀過梅夫人的舊作,那我就有把握辨出梅夫人的新詩,詩也如書法,是誰寫的,一目了然。」
林逋瞠目驚愕,就連三痴、四痴也不知道這個梅夫人的真實身份,在此之前,這裡除了他林逋和那個小婢,沒有人見過梅夫人,更何況梅夫人還蒙著鮫綃呢,周宣憑什麼從一首詩就能識得梅夫人的真實身份!
林逋看著梅夫人,梅夫人點點頭,林逋道:「她的詩頗有幾首流傳的——不過周公子你到底想幹什麼?」
周宣道:「不想幹什麼,若我猜中了,只想與林處士有個平等論藝的機會,而不是以武力迫人。」
梅夫人和林逋都被吊起胃口,詩和書法不一樣,沒有那麼直觀,要辨出是誰寫的詩可比辨認書法作品難百倍,不信周宣有這等神奇眼力。
林逋問:「沒猜中又如何?」
周宣笑道:「這本來就是雅戲,沒猜中你難道殺我的頭,自然是我灰溜溜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