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寒唇角一抿,眼角有刀鋒般的寒芒綻出。須臾,他方抬了頭,直直看向葉問,「師父想同李緒算筆總賬?」
葉問點頭,眉眼間攀上幾縷風霜,襯得他的神情愈發肅然,倒退去了平日那層溫潤如玉的外表,眼底有嗜血的寒涼。
這樣的他,才是當初縱橫江湖的葉問。
「師父可曾想過,為何李緒能知曉無憂谷的位置?」沈初寒閒閒把玩著手中杯盞,青瓷杯壁襯得他的手指修長瑩潤,骨節分明。他微微抬眼,卻是說起了別的話題。
葉問聞言擰眉,眉稍中暗藏機鋒。
「有人出賣了我。」他冷冷吐出幾字。
他雖早已退隱江湖,但當時在江湖中的至交好友,有些並未斷了聯繫,自然有人知道他如今隱居於無憂谷的事實。
季流雲和葉落是絕不會透露半分關於無憂谷的事情,那麼,泄露無憂谷位置的人,便在他那些「朋友」當中。
「殊兒,你擔心,那人會將我們的計劃再次泄露給無痕宮?」片刻的憤怒過後,他沉下心來,很快明白了沈初寒說這話的理由。
他如今沒有時間來一一排查到底是誰出賣了他。他既要聯合江湖上的勢力,就不可能繞過此人,萬一此人再次向無痕宮泄密,反倒會破壞沈初寒的計劃。
沈初寒點頭,眼波微凝,淡淡開口,「我怕無痕宮提前得知計劃後,會以子舒和落落的性命相要。」
葉問陷入沉思。
沈初寒的話不無道理。眼下無痕宮還未得到消息,前往無憂谷的人又暫未發現自己已出谷,可以說,他們如今還占據先機。
可一旦無痕宮得知了沈初寒的計劃,就勢必會將葉落和季流雲牢牢抓在手中,到時,他們再想營救兩人可就困難了。
葉問心底湧上煩躁,伸手在桌上一垂,眉眼間有幾分少見的浮躁。
沈初寒抬眼望他一眼,抬手替他將茶杯斟滿,用兩指推了過去,然後不緊不慢開口道,「師父若想集結江湖上的力量,也不是不可以,如此,還能掩護我暗閣的勢力,不讓昭帝那方起疑心。」
葉問聞言,眼中暗涌散去,抬眼看著沈初寒,眸光深沉,「你有什麼主意?」
「我帶人先潛入無痕宮,救出子舒和落落之後,師父再帶其他人上。這樣,就算最後傳出去,別人也只會以為是江湖鬥爭。」
葉問思忖片刻,點了點頭贊同道,「這樣也好。你如今剛在昭國站穩腳跟,不能給昭帝留下任何把柄才是。由我帶人出面善後,是最穩妥的法子。我這就派人去聯繫江湖各大門派。」
「好。」沈初寒點頭,身子朝葉問處微微傾去,「那我先跟師父說說我的計劃,師父看怎樣配合比較好。」
說罷,詳細同葉問說起他的計劃來。
兩人在房中談了足足一個時辰,沈初寒方才出了葉問房間。當晚,葉問便帶著隱八離開了星月客棧,不知去了何處。
*
太行山綿延起伏數千里,其間大小山峰層層疊疊,山上綠蔭籠罩,遠遠望去,像一條蜿蜒盤旋的綠色巨龍。
山裡的氣氛總比山外來得要更涼爽一些。
涼風徐來,樹影婆娑,太行山一座名為落影峰的山中,有飛檐翹角掩映其中,其間雕樑畫棟,屋宇錯落。
正是無痕宮的大本營所在。
正中有大殿一座,白玉為柱,琉璃為瓦,乃無痕宮議事廳。
這日,廳中聚了四五人,皆是無痕宮中重要人物。他們站在廳內,三三兩兩交談著,神情皆是肅穆。
須臾,忽聽得聽外有風聲襲來,那風聲來得蹊蹺,頃刻間便卷進了大廳。
眾人慌忙噤聲,眉眼肅然,滿目恭謹,側身避至一旁。
眼前一道黑影閃過,風聲止,廳中突然出現一人,墨色長袍,神情陰鷙,冷冷地盯著在場眾人。
來人五官亦算出眾,只是眼神太過陰沉,讓人生生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見過宮主。」
底下眾人慌忙抱拳行禮。
原來,來人正是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無痕宮宮主——李緒。
「無需多禮。」李緒掃一眼眾人,冷冷開口,眼中暗色沉沉。他轉身,走到上首的太師椅上坐下,冷冽的聲音飄了下來,「大家都準備得怎麼樣了?」
「已經準備妥當了,請宮主放心。」底下人不敢怠慢,慌忙開口應和。
李緒從鼻縫中冷哼一聲,眸光一瞟,落在其中一人身上,「朱護法,范護法那裡可有消息了?」
說話間,眸子微眯,透出一星半點危險的光亮。
幾天前,他們終於查到了葉問的下落,連夜派了右護法范霆帶人前去圍剿。
「回宮主的話,右護法處暫時還未有消息傳來,不過算算時間,他們應該已經快到無憂谷了。」朱明畢恭畢敬道,絲毫不敢放鬆神情。
旁人或許不清楚,但他和范霆作為宮主的心腹,自然明白宮主心底對葉問有多恨。所以這次任務,范霆絕對不能失手,否則,遭殃的便是他們。
李緒眉頭狠狠一皺,「圍剿無憂谷一事,務必不能出任何差池,你們可不要叫我失望才是。」
朱明忙點頭應了,「宮主請放心,屬下們一定會將葉問抓回。」
見他說得信誓旦旦,李緒眼中戾氣方退去些許,轉目看向其他人,「你們呢?宮裡各處可都守好了?」
「宮主放心。」其他人也忙不迭點頭表態,「都已經安排好了,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李緒「嗯」一聲,又看回朱明,「在沒有抓到葉問之前,那兩人,都給我看緊了。」
「是。」朱明點頭應是。
李緒便又詳細詢問了無痕宮各處部署,確認沒什麼紕漏了,這才放了人回去,唯獨留下了朱明。
「宮主還有何吩咐?」朱明恭謹開口。
他雖是李緒心腹,但李緒性子陰晴不定,極難相處,即便是他,在李緒面前時也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對付。
李緒伸手敲著太師椅的扶手,眸中暗涌沉沉,眼神直勾勾盯著下首的朱明,臉上寒意凍人,「怎麼樣?查到舞陽帝姬和他兩人的關係沒有?」
當初若不是蘇嬈讓他派人去查季流雲和葉落兩人,他怕是到現在都沒有發現,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聖手醫仙,竟然是葉問的徒弟。而葉問,在傷了小師妹的心又害得她慘死之後,居然還有臉同別的女人生下孩子!
這讓他愈發怒不可遏。
新仇舊恨堆積在一起,若是這一輩子不能找葉問報了仇,他想,他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所以,一知道了季流雲和葉落的身份,他便派人密切注意起兩人的動向來,終於在前些日子成功將他們抓回了無痕宮。
原本想撬開他們的嘴得到葉問的下落,卻沒想到那兩人骨頭還挺硬,竟是怎麼也不開口。
好在——他還有別的法子。
當年,他叛出師門沒多久後,整個門派便分崩離析,葉問也退隱江湖下落不明,甚至有傳言說他已經死了。
他查探了一陣無果後只得放棄,沒想到今時今日,竟會陰差陽錯再次知曉他的下落。
既然知道葉問還活在世上,事情便好辦許多。
他知道當年葉問在江湖上行走時與哪些人交好,如今雖然歸隱,但有些關係,卻不一定會斷。
果然,在他派出大量人手多方調查之後,終於從有人口中打探出了葉問如今隱居的地方。一得到這個消息,他便馬不停蹄地派了范霆率人前去圍剿。
儘管給他提供消息的人說,葉問如今身邊已沒有幾人,但他武功高強,還是小心為上,這才派了一個小分隊出動。
無憂谷距無痕宮還有段距離,所以暫時還沒有消息傳來。
只是,冷靜下來,他卻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
當初蘇嬈向他借了人,是為了對付聿國的舞陽帝姬。
原本他並不想同各國皇族扯上什麼關係,但蘇嬈眉眼間的神韻,每每總讓他想到小師妹。恍惚間,仿佛又見那個嬌俏艷麗的小師妹在他面前,對他笑得歡悅。
對著這樣一張與小師妹相似的臉,他實在是狠不下心來拒絕。
後來,蘇嬈埋伏失敗,恨恨而歸。她因為離開洛城太久,再不回去宸帝那邊沒法交差,所以匆匆離開了無痕宮。臨走時,特意請他派人去調查葉落和季流雲的身份。
這一調查,便查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撇去葉落季流雲和葉問的關係不談,有一個問題也讓他有些困惑。葉落和季流雲,與舞陽帝姬是什麼關係?為何會由他們護送舞陽帝姬前往臨都?
他隱隱覺得這其中還有什麼他不知道的瓜葛,所以也讓朱明派了人去查此事。
除開蘇嬈那邊,如果可以,他還是不想與皇族扯上什麼關係。
朱明定了定心神,開口道,「宮主,我們的人查到,葉落和季流雲護送舞陽帝姬進臨都之後,在臨都逗留的那一個多月里,下榻之處,竟然是寒王府。」
「寒王府?」李緒皺了眉頭,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聿國的舞陽帝姬,就是昭國的寒王妃。
他是江湖中人,平日裡對各國皇族雖有所了解,但並不算多。只這位昭國的寒王,他卻早已有所耳聞。說起來,無痕宮還與他曾有過淵源。
當初他還是涼國丞相之際,無痕宮曾接過一單大買賣,金主的目標,便是他。
彼時他們並不知這位的皇族身份,以為只是普通的朝臣身份,便接了下來。
他們出動了不少人手,突襲了兩次,最後卻都無功而返,反而折損了不少兵力。眼見著事情快要鬧大,涼聿兩國也都有了動作,他不想引火上身,便退了這單買賣,賠了買主雙倍佣金,此事便算這麼過去了。
沒想到兜兜轉轉繞了一圈,到頭來,竟又與這位寒王扯上了關係。
他微眯了眸子,沉吟著開口道,「這位寒王,是什麼來頭?」
朱明來之前已做過調查,聞言也不慌亂,有條不紊地道來,「說起這位寒王,可算得上是個傳奇人物。他原本是昭國排行第三的皇子,其母身份……有些特殊……」
李緒一揚眉頭,沉聲問道,「怎麼個特殊法?」
「其母,是昭國先帝的妃子,也就是說,名分上,是現在昭帝的皇嫂。」
李緒眉眼間一抹異色閃過,沒有說話,只點點頭,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其母被封為貴妃,頗受昭帝寵愛,但在寒王八歲那年因病去世。貴妃去世沒多久,昭涼兩國簽訂休戰協議,為表誠意,昭國願派一名皇子前往涼國為質。昭帝雖寵貴妃,對寒王卻是萬分不喜,貴妃既薨,寒王理所當然便成了質子人選。」
「只是,在前往涼國的路上,寒王所在的營帳失火,他未能逃脫,葬身火海。只是坊間一直有傳聞,說當年寒王並沒有死,而是逃了出來,隱姓埋名。」
「幾個月前,涼國丞相突然辭官離京,不知所蹤。沒過多久,便傳來了涼國丞相與涼國鎮南將軍共同叛出涼國,率幾千精兵投奔昭國之事。世人這才知曉,原來先前四國聞名的涼國丞相,竟就是當年離奇死亡的昭國三皇子,如今的昭國寒王,君殊。」
說到這裡,他語聲一頓,說回方才的話題,「寒王府戒備森嚴,我們的人查不到什麼。但從寒王府的出入情況來看,葉落似乎與舞陽帝姬關係甚好。至於兩人與寒王是否有關係,暫時還沒查到確鑿證據。」
「對了,還有一事……」說到這裡,他又想起一事,「當初舞陽帝姬還在聿國之時,季流雲曾入宮給聿帝看過病。」
李緒眉頭皺成一團,顯然也有些疑惑。
照這些證據表明,葉落和季流雲兩人,的確可能與舞陽帝姬私交甚篤。但是……他雖聽說舞陽帝姬有武功在身,但畢竟是養在深宮的一國帝姬,又怎麼會與葉落和季流雲兩個江湖人士扯上關係?
心中雖存疑,但寒王妃遠在臨都,顯然也沒大可能到這裡來。
他如今唯一擔心的,是葉問那裡會節外生枝。
葉問當年在江湖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如今雖已退隱,但人脈還在。葉落和季流雲這麼久沒回去,他一定察覺到了什麼。
所以他才吩咐人死守住無痕宮各處,不能讓葉問有一絲可趁之機。
現在就等著范霆那裡傳來的消息。
若是能成功擒住葉問,他的這些擔心便是不必要的了。
朱明撩眼看了看李緒的神情,斟酌著開口寬慰道,「宮主請放心,我們此次行動隱秘,葉問不可能實現得到消息。至於無痕宮各處,也已經出動了宮裡剩餘的所有人手,絕對不會出現任何紕漏。」
「嗯。」李緒語氣沉沉應一聲,「還有葉落和季流雲那裡,也不可掉以輕心,務必加派人手,仔細看守。」
「屬下明白。」朱明躬身應了。
「好了,你先下去吧,有什麼事再來匯報。」李緒揮了揮手,神情肅然。
「屬下告退。」朱明對李緒懷有一種天生的敬畏,聞言不敢多留,忙出言告辭,快步走出了議事廳。
目送著朱明的身影出了大廳,李緒眸光愈發沉黯下來,幽深如暗夜。
他拂袖一起,也飛身出了大廳。
是夜。
月影朦朧,星子斑斕,夜色濃重如潑墨。
落影峰的影子在夜色中只剩一個模糊的剪影,有影影綽綽樹影斑駁,再加上山間風大,呼嘯而起,頗有幾分鬼魅的架勢。
無痕宮的屋宇樓閣也隱藏在暗夜的陰影之下,看不分明。
這時,忽見無痕宮東北一角有火光起,山風助勢,頃刻間便成沖天之勢,照亮了大半邊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