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那眸光驟亮朝這邊匆匆而來的男子,宋清歡眸色微冷。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自上林苑春獵後便不曾見過的寧驍。今年的選秀最後以慘劇收場,各皇子也並未挑選到合適的皇子妃人選,沒想到此次臨都一行,三名皇子,唯一還活在人世的,便只有太子宋琰了,真真是造化弄人。
而寧姝當時雖未成功當選為大皇子妃,但寧夫人和寧姝寧驍自選秀之後便留在了京中,再未回幽州。寧貴妃痛失愛子,寧驍作為侄子,入宮前來安慰一番倒也正常,只不知寧姝又去了何處?
宋清歡心底略有疑惑,卻並未駐足。
對她而言,寧驍不過是個普通的陌生人,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寧貴妃又如何,對她來說,都並不是什麼要緊之事。
更何況,寧驍對她的心思他清楚得很,她如今已有婚約在身,寧驍這會見了她卻依然絲毫不避嫌,宋清歡懶得惹出什麼不必要的麻煩來,更不想與他再有任何交集。
清冷的目光在他面上一瞥,很快挪開,神情未有任何變化,依舊身姿清裊朝鐘萃宮方向走去。
寧驍卻仿佛沒有感受到她的冷漠,上前兩步,停在了宋清歡面前,臉上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小心開口喚一聲,「七殿下。」
宋清歡被堵住去路,只得停步,清冷掃他一眼,點點頭輕「嗯」一聲,並沒有停留的打算,繞過他,又朝前方行去。
寧驍見她身形一動,忙出聲喚住她,「七殿下請留步。」
宋清歡不郁地蹙了蹙眉,駐足轉身,「寧公子有何貴幹?」
寧驍一眨不眨地看著宋清歡清雅的容顏。自那日上林苑一別,他已經兩三個月不曾見過舞陽帝姬了,此時正好碰見,忽覺舞陽帝姬的容貌愈發令人驚艷起來。
難怪……難怪聞名四國冷若冰霜的沈相竟也親自求娶……
想到這裡,心中不由一酸。
他知道舞陽帝姬與自己再無可能。不,應該說,從來就沒有過可能。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不過是他做了個黃粱美夢罷了。
可儘管心中已經放棄,此時好不容易見到舞陽帝姬,還是忍不住想聽聽她的聲音,想見見她真實的模樣,所以才鬼使神差迎了上來。
「殿下……殿下一切可好?」他張了張唇,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說與宋清歡聽,臨到嘴邊,卻只說出了這最普通不過的一句話。
宋清歡冷了目色,睨一眼寧驍。
便是一旁引路的芸蕊,也覺得寧驍的反應有些不妥。打量一眼寧驍,心底有幾分心驚——
瞧寧公子這目光灼灼一臉欣喜的模樣,分明是對舞陽帝姬起了不一樣的心思,可舞陽帝姬是同沈相定了婚約之人,寧公子這份心思,還是趁早打消得好。
可到底礙於自己的奴婢身份,不敢直接提醒,只清了清嗓子,輕聲道,「寧公子,貴妃娘娘那裡還等著您。」
寧驍面露惱意,看一眼芸蕊,儘量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平靜一些。
「你先去旁邊等一下,我有幾句話想同舞陽帝姬說。」寧驍語氣沉沉。
芸蕊無奈,只得朝旁避了避。
寧驍又看一眼沉星和流月,目光觸到她們臉上冰冷的神色,不好自討沒趣,便轉了目光,依舊看回宋清歡。
「七殿下……」
他話未出口,便被宋清歡冷冷打斷,「寧公子既是來看寧貴妃的,還是快些過去才好,本宮與寧公子之間,並沒有什麼可談的。」
「我……我只是想知道殿下過得好不好。」寧驍語聲吶吶,顯得有幾分手足無措。
宋清歡眼底愈加清寒,「本宮很好,就不勞寧公子操心了。」
雖然宋清歡的語氣冷得很,但對寧驍而言,宋清歡能回答他的話,已是欣喜若狂,忙開口又道,「殿下……殿下很快就要去涼國了吧?」
宋清歡眸底神色愈加清冷,「寧公子管太寬了。」
「我……我只是……」見宋清歡氣息愈冷,寧驍更加手足無措起來。
「寧公子,寧家如今的處境想必你也清楚得很。在這個節骨眼上,寧公子可千萬不要行差踏錯一步才是。」宋清歡開口,冷冷威脅。
既然自己對他的冷淡不能讓他知難而退,那便拿整個寧家的安危來談,如何?
聽到宋清歡這話,寧驍果然一怔,神情有些尷尬。
寧家如今的地位,確實是岌岌可危。皇表兄一死,貴妃娘娘在後宮便沒了依靠。皇后先前之所以扶持寧家,為的就是與魏家抗衡,如今寧家失了根本,皇上的態度又曖昧不明,寧家今後何去何從,還是個未知數。
這個節骨眼上,他確實不該再做出什麼不合規矩的事來。只是,見了舞陽帝姬,心裡頭總有幾分蠢蠢欲動。
見寧驍眼神陡然間暗了下去,宋清歡知道自己那話果然起了作用。便不再作任何停留,輕拂袍袖,帶著流月沉星徑直離去,只留下一臉苦澀的寧驍留在原地。
半晌,寧驍才似回了神,看一眼宋清歡漸行漸遠的身影,咽下眼中的苦澀,望向一臉急切的芸蕊,沉聲道,「走吧。」
這廂,宋清歡走遠了些,臉上神情依舊清冷,眸光沉沉,似在想著什麼。
忽的,她轉頭看向流月,「流月,回去之後叫玄影查查寧騰躍最近的動靜。」
「是。」流月應了。
不知為何,她心底總有些不安。寧騰躍和寧貴妃都不會是輕易服輸之人,那日寧貴妃在宣室殿中的反應,明顯是嫉恨上了宋琰,將宋懿的死都怪罪到了宋琰頭上。
可宋懿之死,確確實實與宋琰關係不大,所以父皇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動魏家。父皇不動魏家,寧家一定不甘心,勢必會捅出些什麼事情來。
寧貴妃就算再多心思,也到底只是後宮一個小小的嬪妃,掀不起什麼風浪來,要防,就得防著寧騰躍才是,他手握重兵,若是想弄出點動靜來,完全是輕而易舉的事。
一陣風過,涼意四起,宋清歡緊了緊衣衫,深吸一口氣,往鍾萃宮走去。
鍾萃宮位於皇宮一角,素來冷清,平日裡少有人望來。涼風捲起地上落葉,更顯蕭瑟。
許才人居於鍾萃宮偏殿。
宋清歡抬頭望著在陽光下散發出五彩光芒的宮殿,長睫一斂,抬步走了進去。
偏殿門口,有兩個小宮女正坐在石階上翻著繩,眉眼帶笑,似乎絲毫未受宮中最近發生的各種事情影響,身上有著燦如花信的單純。
宋清歡眉眼微怔,呆呆地看著她們倆幾瞬,一時竟止步不前。
沉星和流月自不會出聲,只安靜跟在宋清歡身後。
還是那兩個小宮女先發現了不對勁,抬頭一瞧,正見容色傾城的舞陽帝姬正站在不遠處,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們,眸中波光粼粼,霧氣繚繞,不知心中所想。
兩人嚇了一跳,慌忙起身朝宋清歡福身一禮,戰戰兢兢開口道,「奴婢……奴婢見過七殿下。」
宋清歡亦回了神,瞥見她們臉上戰慄的神情,眉眼中的柔軟退去,語聲恢復素日的涼薄,「免禮吧,徐才人可在?」
聿帝的聖旨尚未下來,旁人還並不知道許才人晉了位分,是以宋清歡只以才人相稱。
宮女們忙不迭應一聲,「在的在的,才人就在殿內。」
宋清歡輕「嗯」一聲,看向其中一人,「你去通報一聲,就說本宮求見。」
小宮女福身應諾,急急轉身進了殿。
另一名留在此地的小宮女面上已滲出了細密汗珠,低垂著立於一旁,不敢看宋清歡。
舞陽帝姬最近風頭正盛,在宮中已傳得沸沸揚揚,便是她們鍾萃宮這種素來不聞宮中流言的地方都傳到了,足見舞陽帝姬如今有多受寵,這樣一個大人物,竟然來了鍾萃宮!這才從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更何況,方才她們還懈怠了舞陽帝姬,也不知帝姬會不會往心裡去。
到底心中惴惴,忍不住悄悄抬眸瞟一眼宋清歡。
卻不想,宋清歡警醒得很,長睫一動,轉了目光看來。
小宮女一驚,忙低了頭,再不敢造次。
好在沒過多久,偏殿內便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很快,有一大宮女打扮的人跟在方才那通報的小宮女後頭走出了偏殿,急急行到宋清歡面前一禮,「奴婢桐兒,見過七殿下。」
「免禮吧。」宋清歡淡淡而語,目光在她面上一掃。
「奴婢是才人身旁伺候的。才人身體抱恙,不能親自相迎,還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桐兒相貌只算得上清秀,但口齒倒是伶俐,看上去一副機靈的模樣。
宋清歡點點頭,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無礙,前頭帶路吧。」
桐兒應一聲,引著宋清歡進了內殿。
一入內殿,有淡淡的藥香味傳來,宋清歡不由微微蹙了眉頭。
桐兒看一眼宋清歡的神情,主動開口解釋,「才人這些日子身體不好,在太醫院抓了些藥吃著。」
宋清歡神情微黯。
許才人身子不好的原因,只有可能是宋暄了,心中不免唏噓。
走了幾步,見一宮裝女子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走了出來,身子單薄,面色蒼白,正是宋暄的生母,許才人。
許才人抬眼一瞧,正瞧見進了殿的宋清歡,神情一慌,忙加快腳步迎了上來,走到宋清歡跟前,雙膝一曲,在宮女的攙扶下就要朝宋清歡行禮,「見過七……」
話音未落,宋清歡一把將她扶起,語聲柔和,「才人快快起來,你身子不好,不要多禮。」
許才人咳嗽一聲,謝過宋清歡。
宋清歡看向一旁的桐兒,「快扶了才人先坐下吧。」
桐兒應諾,與另一名宮女一道,扶著許才人坐了下來。宋清歡發了話,許才人不敢不從,只怯怯望著她道,「殿下也請坐。」
宋清歡坐下,有宮女上了茶來。
她輕啜一口,很快又不動聲色地放了下來。許才人宮中的茶水,委實是不大好,入口皆是澀味。她先前雖有宋暄幫襯著,但到底不受寵,也不可能過什麼錦衣玉食的生活。只是現在看來,許才人平素的日子,比宋清歡想像中的還要不好過一些。
她放下茶盞,朝許才人望去。
她從前也曾遠遠見過許才人幾面,只從未認真打量過。此時得了機會,細細打量了一瞬。許才人算不得絕色,容貌最多只能算清秀,但一雙眼睛十分澄澈,儘管已三十多歲的年紀了,可身上仍保留著少女般清澈的氣質。
可惜,聿帝喜歡的,並不是這種小家碧玉模樣的女子,所以除那晚醉酒後臨幸了她,後來便再未翻過許才人的牌子。而許才人最鮮活的青春,也在這種蕭索的宮殿中漸漸老去,漸漸消失。
她在心底嘆一口氣。
都說皇家無情,如今,她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