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時節的天氣在長安洛陽興許早晚還有些春寒,但對於蜀中來說,卻是氣溫事宜。張家村左近被選定為建萬歲池的地方,如今數百民夫正賣力地於活開挖。每月工錢一千五百文,若是不能按月來上工,按天計算,那就是每天五十文,這對於尋常人家來說,算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
也正因為如此,哪怕春耕再忙,也有不少人希望加入。一反往日官府派差時的不情願,這一次,用工的地方幾乎是排起了長龍,直到最終高掛已滿額的標誌,那些還希望賺些錢貼補家用的青壯方才不情不願地回了家去。而一來二去,除了本就是結伴前來的民夫,其他在一塊於活的人也漸漸熟識,話也就多了起來。
儘管工錢優厚,但王容深知人總有滑胥勤快的區別,而建池最重要的便是挖土,於是自然建立了量化考核指標,抬土的每日按筐發籌計算,挖土的每日亦然。極個別想來混日子的,不過一日就灰溜溜地被請了回去。至於那些額外勤快的,每日交籌核算之後,還能領到一塊肉回家,一傳十十傳百,自然於活更加賣力。
這日一大早,上工的人大多都來了,三三兩兩打過招呼後,便拿著各自的工具埋頭於了起來。而當一個一貫勤懇的中年農人破天荒遲來了小半個時辰的時候,便有認得他的人開玩笑道:「康四,今天是不是你家娘子太纏人,這早晚才來?到時候交籌不齊,你可得於到月亮出來了」
康四平素心直口快,聽到這打趣便冷笑道:「我家那口子是纏人,不過等你們家那口子知道了這消息,也肯定一樣纏人你們可聽說了,之前上了籍冊的田,本來地稅減半,從明年開始,這就要原樣徵收了」
「什麼」
此話一出,四周圍不少人都站直身子看了過來,但很快就有人於笑道:「康四,你可是藏得夠深啊,你家之前居然還被括出了田來?嘖嘖,我家自己那些田才剛剛好夠種而已哦,對了,忘了你是客戶……」
前來這裡上工的,居人客戶都有,彼此之間雖並未涇渭分明,偶爾彼此刺兩句卻也在所難免。心裡本就如同一團炭火在燒的康四被這人一譏刺,頓時更加惱火了,當即冷冷說道:「我家的田不過十幾畝,家人都在城裡傭工,若真的只是要征地稅,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可我聽說,朝廷最近開銷吃緊,之前所說的免賦役五年,恐怕到今年就為止了,明年開始,在籍客戶就要按照從前租庸調的舊例,交租上役」
此話一出,客戶中間頓時一片譁然。前時官府括戶,那是真的上上下下好一番雞飛狗跳。倘若不是處罰實在太過嚴厲,而且舉國上下都在括戶,誰也不樂意重新去補登記戶籍。而那五年免賦役的承諾,也至少給了他們一個相應的緩衝期,人人都期望著興許三年五載之後,朝廷還會出相應的優惠政策。
可沒想到這晴天霹靂來得這麼快
「康四,你這話當真?」
「我家有個遠親在官府有些門路,前一件事我才去問過他,說是確有此事,不日就有公文。至於後一件事,地稅減半尚且會取消,更何況是五年免賦役?我就知道不會有這麼好的事,我就知道」
康四一面說,一面把手中的鋤頭猛然一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絕望:「就是因為當年我阿爺重病,官府抽府兵,一戶一丁,卻還是要他去,我阿兄不得不丟下懷孕的大嫂去了,結果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阿爺一病不起,就這麼死了,我大嫂生下了一個兒子,等了三年,等來的卻是死訊,絕望之下投了河。結果就是如此,官府竟還要硬來收家裡那些口分田,說原就是應該死後歸公的,那些大戶怎麼不看他們去收」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捂著臉聲音哀聲說:「家鄉逃亡的人越來越多,分攤到身上的賦役越來越重,我帶著家裡人一路逃到了蜀中,這才過了多少年安生日子,好容易盼到了這樣的太平盛世,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安安穩穩過日子」
這番話頓時激起了不少客戶的共鳴。鄉土之心人皆有之,倘若不是真的過不下去了,誰願意拋下祖祖輩輩安居的土地,背井離鄉去往那些遙不可知的異鄉過日子?哪怕蜀中氣候適宜,哪怕蜀中土地肥沃,哪怕蜀中富庶繁華……可他們的心裡,自然都還惦記著故鄉。只不過,在蜀中既然已經那麼多年,他們也願意在這個地方繼續長長久久安安穩穩過下去,但前提是不要那麼快地背上那等沉重的賦役
也不知道那片難言的沉默持續了多久,終於有個人訥訥說道:「就算明年開始不再給復了,可這幾個月咱們也可以掙一筆不菲的工錢……」
「這等好差事也就是幾個月,你還以為年年月月都有?攢下這幾個錢,連一年都支撐不得」說話的是個年輕力壯的後生,當他看清楚那說話的瘦弱青年,終於冷笑了起來,「你家還有一百多畝地,當然能說出這話來,我家只有十幾畝薄田,卻有三個丁口,到哪裡去交三百畝的租,三個人的庸和調?」
康四所透露的消息,家中少田或於脆無田,只靠給人做工方才能夠過活的客戶影響最大。於是,這一隅之地的紛爭,很快朝整個工地蔓延,須臾就引起了一片譁然。當巡視的人發現了這苗頭連忙往上稟報,最終到了各方人士耳中時,立刻有警醒的人飛也似地前往杜士儀處稟報。
本地人和外地人的衝突紛爭,本地人對外地人擠占生存空間的不滿,外地人對於生存狀況的不滿,直到上千年後都尚未解決,更不要說如今矛盾更深刻的大唐。因此,杜士儀絲毫不敢怠慢,細細詢問了幾撥來報信的人各種具體細節之後,他頓時眉頭大皺。
封禪之前的種種準備,他是知道的,而那龐大的開銷,他更是心知肚明,地稅減免明年就要取消,他已經聽到過風聲,可免賦役五年也要在明年打止,他怎麼沒聽說過這等風聲?
「來人,去請司戶尉武少府」
也許是因為吏部沒工夫顧得上小小的一個成都尉,抑或者是全天下缺了屬官的州縣不知凡幾,總而言之,儘管王銘掛冠而去已經頗有幾個月了,可成都尉的另一個空缺卻一直都沒有補上,只能武志明一個人於兩個人的活。此時此刻,當武志明應命而來的時候,眼睛裡就能看出清清楚楚的血絲,顯然這些天確實忙壞了。
「武少府,外間有傳聞說,明年朝廷要取消客戶五年免賦役之事,你可聽說過?」
武志明頓時有些茫然:「有這等事?我雖經管戶曹田曹,可益州刺史府和大都督府都不曾有這樣的文書來。」
「所以說,正是傳言。」杜士儀知道武志明並不是遲鈍的人,只是一時半會因忙碌而沒有轉過腦筋來。果然,他如此一說,對方立刻恍然大悟,面色也變得無比鄭重。他輕輕點了點頭,這才說道,「此事是從建萬歲池的地方率先傳出來的,但恐怕外間已經有這樣的苗頭。你不要耽擱,手頭的事先交給那些胥吏,先去召見各處里正村正。若真是如此,立時三刻回來報我」
「是,我這就去」
儘管武志明立刻就去了,但杜士儀想起此前自己對韋禮說過的話,心中不禁沉甸甸的。事到如今,已經像自己當初預料到的那樣發展,而流言一物,並不是輕輕巧巧就能夠消弭下去的。眾口鑠金,三人成虎,古語曾經一次又一次地證明了這一點。儘管他是成都令,而且算是頗得人心的成都令,但在接下來可能發展成的險惡局勢中,卻才是真考驗。
果然,武志明去打探的事情尚未有結果,成都城東西二門就幾乎同時傳來了消息——有人用冒名過所帶著家人老小離城,結果被攔下,兩撥人已經全數送到了益州大都督府,看情形應該是客戶
得知這個消息,杜士儀幾乎想都不想,便立時三刻出縣廨趕往了益州大都督府往見范承明。而這一次,范承明並沒有避而不見,而是在書齋接見,口吻卻沒有了平素一貫的和藹,而是帶上了幾許嚴峻凌厲。
「冒名過所,企圖攜兒帶口逃亡,簡直是豈有此理外間如今流言處處,說什麼地稅減免取消,客戶免賦役五年亦是不再,這都是朝中公文訊息,不少甚至我都不曾聽說過,卻不知道從何傳來若非我覺察到苗頭,讓城門嚴加盤查,這兩撥過後還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跟風效仿」
如此發了一陣脾氣之後,范承明仿佛是有些疲憊了,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淡淡地說:「人送到益州大都督府,不過是那些城門守卒承我之命而已。此案本該你這個成都令經管,人犯你都帶回去吧四境民心騷動,當此之際,你這個成都令需得全力以赴才是」
見范承明一副理所當然而又寄予厚望的表情,杜士儀心中冷笑,面上恭恭敬敬答應了之後,他便轉身出了書齋。而在他出去之後,一旁的屏風後就又走出了一個身影,不是別人,竟是前宰相張嘉貞的愛將,一度官居中書舍人之職的苗延嗣然而,現如今其身穿的卻是一襲便袍,看上去清癯了好些。
「此行姚州之前,能夠看杜十九進退失據,卻也是一大快事」
從中書舍人一路貶斥,如今赫然不得不去最為偏遠的西南姚州任刺史,苗延嗣那咬牙切齒就別提了。儘管張說和張嘉貞不和,自己方才會如此落魄,但他此行特意往益州走,便是希望能夠通過范承明向張說表達自己的心意。因為,他絕不希望自己的仕途,就這麼斷送在姚州這等偏遠之地
「少年郎若不能受些挫折,怎能長進?」
對於苗延嗣,范承明自然不陌生。想當初此人作為張嘉貞的腹心,也不知道給張說使過多少絆子,所以,張說一上台,立時把這麼個不識趣的傢伙打發得遠遠的,而且時過境遷後,更是直接把人趕到了姚州那種和蠻夷接壤的地方。即便如此,苗延嗣過境時要見他,他也沒有拒之門外。
「范使君神機妙算,我不能及。」苗延嗣心悅誠服似的深深一躬,這才誠懇地說道,「此去姚州山高路遠,我不便在成都再多做停留,日後若能有幸再逢范使君,自當深談。然則我二子如今都在長安,還請范使君異日高升時多多提攜。上黨苗氏這些年來在進士科頗有些成績,我之貶謫也就罷了,若連累了他們……」
這是說,上黨苗氏那些進士及第的子弟,他可以招攬為門下?
范承明心中一動,卻並未明說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打了個哈哈之後,就把苗延嗣送了出去。等到得知其出了大都督府後就立時啟程,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縱使名門望族,要出一個進士卻也並非那麼容易,可最近這數年間,上黨苗氏就已經出了苗晉卿苗含液苗含澤三個進士了,家族造血能力之強可見一斑若能收歸門下,異日卻也是臂助。這個忙,他可以幫一幫苗延嗣。但惡了張說的苗延嗣本人,他就敬謝不敏了
當杜士儀從益州大都督府提了這兩撥總共十五個人回到成都縣廨的時候,恰逢武志明從裡頭出來。他也已經聽說了成都城東西二門攔截的這兩宗,冒名過所之案,因而,對於這繩索串起來的十幾個男女老少,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又對杜士儀拱了拱手:「明公,我有事稟告。」
「把人先看押。獄中氣息渾濁,除了兩家戶主,其餘人分男女,先關在前院廊房,派人看守,不要苛待了他們。等我見過武少府後,立時就審。」
聽到杜士儀如此說,剛剛垂頭喪氣的兩家人面色各異,家中當家的兩位戶主,無不對牽連全家的後果有些不寒而慄,至於女眷們則多半想起杜士儀公允明正的名聲心生期望。因而,當杜士儀和武志明匆匆入內的時候,兩條繩子串著的人你眼看我眼,突然年方四十許的康四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杜明府,我等實在是因聽得人言,客戶蠲免的賦役從明年開始就沒了,這才斗膽越關……」
不等這話說完,杜士儀就扭頭厲聲喝道:「成都縣廨自會依律審理,先不用多說,押下去」
等沉著臉一聲不吭到了書齋,杜士儀把陳寶兒和崔頜都暫時遣退了去,這才對武志明問道:「如何?」
「杜明府,因一時情急,只有三個里正,兩個村正立時趕了過來。他們所透露的時間都不太一致。最早的是七八天前就聽到了客戶地稅也要按照籍冊交的消息,而這幾天又聽到了蠲免賦役要取消。而最晚的,是城內一處里坊,竟是說坊內客戶雖多,他沒有聽到過這消息,此人老實,應不會胡言。」
「拿成都地圖來」
杜士儀吩咐了一聲,自有赤畢連忙在偌大的案桌上將地圖攤開。而杜士儀按照武志明所言的村鄉里坊,在地圖上一一用炭筆勾勒了出來之後,隨即才若有所思地將按照遠近和時間早晚列了出來,最終放下筆又拍了拍手,重重冷笑了一聲。
「若是按照常理,這樣的消息怎麼也該是官府中泄露出來,理應是從成都城往外散布的。可是這一次,消息竟然是從外頭開始往城中散布,居心叵測
「那明公,接下來該當如何處置?是不是我派人下去,嚴懲那些散布流言者?」
「不。」杜士儀伸手止住了,沉吟片刻便搖搖頭道,「不少人都是人云亦云,如今只怕最初散布這些的人早已經安然退去,剩下的要不是些好事百姓,要不就是關乎切身利益的客戶。這種以訛傳訛,那是止都止不住的事到如今,堵不如疏,先快刀斬亂麻將這兩樁冒名度關的事情解決了,然後再論其他
說到這裡,他就對連連點頭的武志明說道:「我記得年前曾經讓你統計過,籍冊之外,成都四境還有多少荒地?」
「是,不過時間所迫,只能粗粗統計了一番,大多數都是連茶樹都無法種的荒山頭,至於可開墾的平地,只有不到三千畝。可種茶樹的山地,約摸也有三千畝。」
三千畝這個數量看似很大,但在龐大的客戶基礎上,那就簡直是杯水車薪,連填牙縫都不夠。這也是因為成都實在太過富庶,人口眾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今官府授田尚且不夠分,更不用說荒地了。而當杜士儀又問到之前文武官職田收歸公有,每畝只給粟二斗,而後分給逃戶,這一批職田有多少時,武志明猶豫了一下,這才嘆了一口氣。
「此事推行時便是怨聲載道。」他見杜士儀面露凝重,知道這位成都令此前任京官,恐怕根本就不清楚其中內情,索性一五一十地解釋了起來。
「外官俸祿,少於京官,但外官職田,高於京官。如明公這樣的正六品縣令,職田是五百畝,每畝每年收租二到六斗不等,一年便是至少一千斗到三千斗。如今太平盛世,米價便宜,一斗米不過十幾文,最貴也不過二三十文,一年即便收六斗,這才多少錢?如今每畝職田只是官給二斗,反而比從前越發少了,似我便是難以維持。而這些職田其實大多就是侵占的百姓熟地,所謂租種,很多都是強行攤派的額外賦稅,根本談不上分不分給逃戶。」
所謂職田,對於大多數官員來說,不過是另一份收入,因為誰都不會費那個神,自己派人去雇佃戶耕種,不過是尚書省工部屯田郎中總攬,下頭的屬官吏員再通過各州縣的官員收這麼一份額外的祿米,然後再分派給一層層的官員。不是武志明這樣從吏員上來的,大多數官員都不會知道,一直沿用到明初的職田還有這樣的貓膩。於是,杜士儀知道指望解決無地的問題是絕對不可能了,當即深深吸了一口氣。
「走吧,先把這兩樁直接驚動了范使君的案子解決了再說你審,我旁聽
杜士儀著重點出了范使君三個字。而武志明聽到是自己審,雖說是按律應當,他也熟悉這些刑名戶律的勾當,可剛剛那陳情的分明期冀杜士儀出面,他頓時流露出了幾分猶豫,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而看到他答應了,杜士儀便召他過來低聲耳語了幾句,立時讓武志明恍然大悟。
「多謝明公抬愛……」
「不用謝我,你如今身兼司戶尉和捕賊尉,這審案原本就是你的職責只要有實績,上升一步又有何難?」
當十幾個男女老少被人趕上了理刑廳,注意到端坐主位的不是杜士儀,而是之前那位仿佛是縣廨屬官的中年人,杜士儀只是斜坐在旁邊翻著一卷書時,兩家之中便有不少人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尤其是康四。
果然,比起杜士儀,那位被稱為武少府的縣尉更加疾言厲色,當兩戶家長無奈承認確實是冒名請過所時,對方那一記驚堂木赫然響亮無比。
「按永徽律疏,冒名請過所度關者,徒一年」武志明的聲音相比杜士儀來,更加高亢,眼見得下頭不少婦孺瑟瑟發抖,他方才放緩和了語氣說道,「不過,念在爾等聽信人言,並非有意,從輕兩等,且兩戶中人皆聽家長而冒名,只責家長,不責其他來人,將這兩戶家長架出去,按徒刑一年輕兩等,決杖九十」
此令一出,不但最初癱軟在地的康四和另一戶家長愣住了,後頭那十幾口人全是呆在了當場。杖九十在常人看來仿佛是重得無以復加,但對於在城門處被查出冒名而後又截下來的他們來說,這簡直是輕得不能再輕的處罰了要知道,無論是按照脫戶,還是按照假冒過所,加在一起,全家所有成年人徒三年都不為過,而婦人在那樣繁重的勞役中,十有八九不是支撐不住,便是淪為差役胥吏的玩物
「多謝武少府,多謝武少府」
看到四十餘歲的康四突然磕頭道謝,杜士儀這才丟下書卷站起身來。
「朝廷政令是否會改,自有官府張榜公示,道聽途說自不可取念在爾等初犯,武少府這才從輕發落,即便是我審,冤案固然該平,然則該受罰的也絕不會姑息我知道不少無地浮戶素來日子貧苦,更怕政令更改,自明日起,陸續便會有各條策令公諸於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