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裘德考
三叔嘴裡的那個傳教士當時的名字,叫做考克斯亨德烈,中文名叫做裘德考,在長沙的教會學校工作,是國民黨時期隨著當時的東進潮來中國的美國人之一。 但是這人自小就六根不清淨,洋和尚沒什麼興趣當,卻對中國的文化很感興趣,或許在美國人的經濟觀念里,文物也只是商品之一,能自由買賣,自然也可以出口,所以到了中國的第三年,他就偶爾做一些暗地裡的文物走私活動,那一年他才十九歲。
裘德考的走私生意一直做得很小心,生意做得不大。 那時候有兩種走私商,一種是流水的營盤,走的量大,但是出價很低,玩的是成一筆是一筆的買賣,風險很大。 而裘德考是「打鐵的買賣」,也就是出價高,東西要得少,但是很安全,來一筆成一筆。 他這樣的做生意方式,很對爺爺的胃口,所以當時爺爺和他的關係很好。
但是裘德考這個人並不是一個值得交的朋友,從心底里,他並沒有把爺爺當成是朋友,甚至他沒有把爺爺當成是一個和他平等的人。 我爺爺在事後知道,在私底下,他稱呼我爺爺為臭蟲。
1949年長沙解放,國民黨全面潰敗,之後是1952年,教會開始退出中國,在中國滯留的很多美國人都開始回國,他也收到了教會的電報。 讓他在安全的時候返回。
他意識到自己在中國的生意要告一段落了,於是開始做相關的準備工作,轉移了自己的財產。 在臨走之前,他又有了一個險惡地念頭,他和他的同黨開始大肆收購明器,用中國人信賴老關係的心理,以極其廉價的定金捲走了大量的文物,其中就有我爺爺的戰國帛書。
當時我的爺爺並不肯賣這一份父輩們用命換出來的東西。 是裘德考謊稱這些錢會用來開善堂,爺爺感覺這是積德,才勉強出手地(當然這是我爺爺自己說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看他這樣的人不太可能有這種善心)。
在這些貨物全部上船之後,裘德考知道這批人中有一些並不好惹,為免留下後患,在船上拍了一封電報給當時的警備處。 將我爺爺等大概十幾個土夫子的形跡全部漏給了當時的長沙解放軍臨時駐軍。
這就是當時十分著名的「戰國帛書案」。 這不僅僅是文物走私案,因為裘德考和解放前國民黨將領地關係,裡面牽扯到了間諜、叛國等很多那個年代特有的想也想不通的因素,變得非常複雜,幾乎驚動中央。 那一天裘德考滿載而歸。 而為他積累財富的那批土夫子,槍斃的槍斃,坐牢地坐牢,哀號一片。
雖說也是罪有應得。 但是這樣的死去,實在是太過悲慘了一些。 後來大躍進和「文革」時期中國的文物走私幾乎絕跡,也和當時這一批人的死亡有關係。
當時我爺爺機靈,一看形勢不對,就連夜逃進了山里,躲在一座古墓里,和死屍一起睡了兩個禮拜,逃過了風頭。 後來光身逃到了杭州。 這件事情對我爺爺地打擊很大,以至於戰國帛書後來就成了他的一項禁忌。 他在世的時候,一直叮囑我們不可以亂說這方面的事情,所以我們家的人一直對此諱莫如深。
裘德考回到美國之後,拍賣了那批文物,發了大財,戰國帛書被高價賣給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成為當時拍賣價格最高的文物。 而裘德考也一躍成為百萬富翁、上流社會的新貴。 他在中國的故事寫成了傳記。 廣為流傳。
富有之後地裘德考,逐漸將興趣轉向社交。 大約在1957年,他受邀擔任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遠東藝術部顧問,對戰國帛書的研究工作提供顧問。 當時的博物館館長就是臭名昭彰的普艾倫,兩個人都是中國通,都是在中國雇用土匪盜掘文物發的家,很快成為朋友。 裘德考還贊助了一筆錢給博物館作為基金,用於收購民間的中國文物。
大概是因為富裕生活的悠閒以及對於中國文化的熱愛,之後地裘德考修身養性,逐漸沉迷到了中國文化地研究中,他在大都會博物館主持研究了幾個大型的項目,成果頗為顯赫。 然而讓他真正名留史冊地,卻是1974年,他解開了戰國帛書密文那件事情。
當時他對於戰國帛書的研究,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年,起初他是為了抬高帛書的價格,後來則完全是因為興趣。
在剛開始,沒有任何一個人認為,他這樣的一個美國人可以解開中國的古代密碼,然而,裘德考卻以驚人的毅力做到了。
說來也是巧合,他是借一本中國「繡譜」古本中的靈感,發現了「戰國書圖」的解碼方式。 這種解碼方式,其實也就是類似於「繡譜」中利用文字記錄刺繡程序的辦法。 在數學上就是點陣成圖,說複雜也不複雜,完全在於一個巧,你能想到,就能夠解出來,你想不到,即使你對中國古代密碼學再精通也沒用。
發現解碼方式後,裘德考喜出望外,馬上召集了人員,對爺爺的那份戰國帛書進行了大範圍的翻譯。 一個月後,全部的密文就被解出。
然而出乎裘德考意料的是,當時出現在解碼紙上的,不是他原先預計的記載著戰國時期占卜曆法的古文,而是一幅古怪的、完全沒有意義的圖案。
這圖案古怪成什麼樣子,很難形容出來,我後來看了三叔給我畫的草圖也摸不著頭緒。 描述一下的話,只能說這幅圖案十分的簡單,只有六條彎曲地線條,和一個不規則的圓組成。 線條互相延伸,有點像地圖上河流的脈絡,或者是什麼藤本植物蔓延的莖,但是,給那個圓一圍又感覺不是。 拿遠點看,好像是一個抽象的文字;近看,就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此外沒有任何的信息,如果你不說這是來自於一本中國的古籍殘卷上。 所有人都會以為這是剛剛會拿筆的小孩子在紙上亂畫出來地線條。
歷盡千辛,翻譯出來的東西竟然是這麼一張莫名其妙的圖案,裘德考感覺到十分的詫異。 他一度以為自己的翻譯方式是錯誤的,但是反覆驗證了之後,他發現不可能,如果是錯誤的,那麼不可能成功地將文字天衣無縫地轉換成這個圖形。 顯然,用密文記錄下的東西。 就是這七條線條。
那這七條線代表著什麼呢?這帛書地主人為何要將它隱藏在文字當中呢?
憑著在中國這麼多年的經歷,他的直覺告訴自己,能夠被人用密文寫在昂貴無比的絲帛中,不會是普通的圖案。 這線條肯定有什麼特別地意義,說不定非同小可。
他對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立即開始查閱資料。 他用了大量的時間,翻了無數的圖書館,同時,拿著這張圖案去找了當時大學裡地華裔漢學家請教。 可是。 在美國的那批人水平有限,折騰了大半年沒有任何結果,就算有人說了推測,也是不倫不類,完全沒有根據,一聽就是胡說的東西。
就在他興趣減退,感覺到沒有了指望的時候,有一個大學裡的朋友給他指了條明路。 他告訴裘德考。 這種中國古怪的東西,應該到唐人街里的老人堆里去問,當時是冷戰時期,在唐人街,有不少來自台灣的老學者,藏龍臥虎,也許會有線索。
裘德考一聽也對,抱著最後地希望。 真的去了唐人街求教。
唐人街有一種書館。 是老人聚集的地方,裘德考就專門去這種地方。 將那圖形發閱,也虧得他就是命好,果然就讓他碰到了一個高人。
這高人是一個乾瘦的老頭,在當地算是個名流,那天他在茶館聽書,正巧碰到裘德考來發圖,就要了張拿來看。 這一看之後,他就大吃了一驚,問裘德考是從哪裡搞到的?
裘德考一看有門,不由大喜,他自然有自己的一套說辭,和那老人說了來龍去脈,就忙問這老人是否知道什麼。
那老人搖頭說不是,不過他告訴裘德考,雖然自己不知道這圖形的來歷,但是,他曾經在一個地方見過類似的東西。
裘德考一聽,心中也一動,忙問是在什麼地方看到地。
那老人說,那是還在大陸地時候,他在山東的祁蒙山一座道觀里,看到過一個丹爐,這圖形,就是刻在這丹爐之上。
一直以來,這份圖形神秘莫測,如何查找都沒有一點線索,如今聽到這個,裘德考興奮異常,他馬上就請人泡了一壺上好的茶水,恭敬地遞上,請那個老學者詳細說說。
那個老學者本身就沒什麼事情,見他十分有興趣,也來了興致,就給裘德考講了當時的經過。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這個老人是北京大學的國學教授,是國民黨員,女婿是張靈甫手下的一個旅長。 整編七十四師潰敗之後,國民黨殘軍化整為零,他女婿就帶著殘部逃入了祁蒙山,當了土匪,在山裡貓了三年。 後來解放軍大剿匪,他女婿被逼得走投無路,和國民黨特務接上了頭,準備逃往美國。
買通了路子之後,老頭和家眷就被他女婿接進了山里,等船的消息。 因為風聲很緊,帶著家眷不方便,這段時間,他女婿把他們安頓在了一座道觀里,偽裝成道士,等特務的接應。
說是道觀,其實是那種民間的土廟,不過,和其他山區的廟宇不一樣的是,這座道觀建築在兩座相距不到五十米的懸崖之間,下面騰空,十分奇特。 整個道觀類似於一個巨大的階梯。 一層一層,一共有七層,牆壁都是刷著黃漆的泥牆,十分地簡陋,最上面四層,就是架在兩道懸崖中間的木板,連欄杆也沒有。 幾個神龕上面都是土塑的三清像,也有觀音和土地。 很有中國的特色。
整個道觀由兩個老道士打理,老的還是年輕一點道士的父親,那年代兵荒馬亂,香火稀薄,他女婿就給他們一些錢,作為掩護。
那個老教授在道觀中生活了兩個月,道觀是在深山裡,爬上爬下不方便。 他也無事可做,就開始研究這道觀中的古董。 就是在那段時間,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這道觀中很多地東西,都是粗製濫造的民間土貨,沒有什麼價值。 偶爾有幾件古董,也是明朝時候的東西。 然而,道觀的最頂上那層,卻有一個青銅煉丹爐。 形狀十分的奇特,好比一隻倒翻的蓮花,看上面的銅鏽,年代更加的久遠,和這裡其他地東西有很大的區別。
老教授不是學歷史的,但是當時的老夫子,對於這些都有點閱歷,他很感興趣。 就問了老道士,這丹爐是從哪裡來的。
那老道就稱讚他眼光很厲害,這丹爐確實不普通,是解放前一次地震,從山裡塌出來地,當時一起塌出來的還有很多的死人骷髏,村民很害怕,就抬到這裡來給神仙鎮著。 已經是有六十多年了。 他當時還小,具體什麼情況也不清楚。
老教授聽了就覺得越發有趣。 然而當時兵荒馬亂,自己的身份又特殊,也沒法進行更多地調查,他就在道觀里琢磨了一段時間,後來也就沒有下文了。 不過,當時境遇和環境讓他對這件事情的記憶非常深刻,對於那個丹爐的形狀和花紋,也記得十分清晰,所以一看到裘德考給他看的圖形,他就認了出來。
他告訴裘德考,這個花紋是在丹爐的蓋子上,形狀和這圖形一模一樣,他絕對不會記錯。 如果他想知道得更多,可以想辦法去那個道觀了解一下情況,不過,滄海桑田,現在那地方還在不在,要看你的造化。
裘德考聽了之後,又是興奮又是失望。 興奮的是,顯然這份圖形背後的東西,比自己想地還要豐富;失望的是,聽完這些敘述,他對這個圖形仍舊一無所知。
他很想親眼看看老教授口中的那隻青銅丹爐,然而,這在當時幾乎是無法實現的。 當時一個美國人要到中國去,相當的困難,特別是他這樣臭名昭著的文物販子。
不過裘德考這人是非常自負的,他想做的事情,沒有人能阻止。 他還是想了辦法:自己不能到中國去,但是這麼多年地文物活動下來,他在中國有著嚴密地關係網。 他開始設法聯繫中國的老關係,想辦法找人進祁蒙山,到那個深山道觀之中去看看,了解一下情況,最好,能夠把那個丹爐偷出來,運到美國。
當時地中國剛剛受過十年浩劫,百廢待興,他的老關係已經蕩然無存,老一輩的土夫子,都在解放後的清肅中死的死,逃的逃,文物走私這一塊,已經完全重新洗牌。 他藉助自己在國民黨中的關係,幾乎用盡了所有的渠道,都找不到一個認識的人。
百般無奈之下,他只能冒著風險,求助於幾個當時自己不熟悉的文物走私犯,讓他們介紹一些長沙這行業裡面的新人。
這又是幾經波折,不過工夫不負有心人,最後,終於給他聯繫到了一個肯和他合作的中國人。
這個人,就是解連環。
解連環是怎麼進這一行的,三叔當時百思不得其解,因為當時的大環境,連解家老爺子都不敢涉足老本行,只能吃吃老本。 這走私文物是大罪,和現在的販毒一樣,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兒,一般不是急著要錢救命,誰也不敢去幹這個。
而解連環當時就是個紈絝子弟,完全二世祖,解家老爺子有意洗底,從小就不讓他接觸家族生意,也不讓他學東西,所以無論膽量、眼界、閱歷還是其他的客觀條件,他都不可能會進到這一行來,更加沒有理由能夠和國外的走私大頭聯繫上。
說得通俗一點,文物走私這一行是要有手藝在手。 拿貨、鑒貨、估價這些技術,沒有二三十年的鍛煉積累,是成不了氣候的,而你沒有這些能耐,就算你主觀上再想入行,也沒法找到門道,你的買主不會理你。 所以,如果裘德考能夠通過中間人聯繫到解連環。 就說明解連環必然已經和這些人有了生意來往,而且取得了對方的信任。 這想來以解連環地本事,是怎麼也不太可能的。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三叔,直到他第一次西沙之行回來,開始調查這件事情,問了解家的老大,才知道了一些來龍去脈。 不過,這事情和裘德考的事情並無關係。 這裡沒有必要再提。
解連環和裘德考接上頭之後,裘德考就將自己的計劃寄給了解連環。 那是一份詳細的資料,附上了那個老人畫的青銅丹爐的草圖和一隻先進地照相機。 他讓解連環首先必須要確認那座道觀是否還在——在那段時間,古蹟廟宇這種東西屬於四舊,有可能已經被毀掉——然後。 收集這丹爐的信息,拍攝照片,發回美國確認,如果一切無誤。 那麼,再尋找機會將這東西走私出國。
解連環雖然不懂下地的事情,但是去一個地方,看看東西在不在,打聽打聽事情,還是能做的。 他拿到資料之後就去了山東,根據資料上老人的回憶,找到了修建那座古道觀的山區。
萬幸。 因為道觀十分的偏僻,並沒有受到太多的滋擾,在風雲飄搖地十年中奇蹟般地保存了下來,不過,老道士已經死了,只剩下老道的兒子,也是風燭殘年。 解連環拍攝了道觀和那個青銅丹爐的情形,發回了美國。 裘德考拿出翻譯出來的圖案一對比。 果然那老人說得沒錯。 青銅丹爐蓋子上的圖形就和帛書上一模一樣。 不過,對於這丹爐地來歷。 因為年代過於久遠,那老道的兒子也只能說出一個大概,和那老教授說的內容也差不多,得不到更多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