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在手
裂紋順著瓶身的纏枝蔓延開來,緊接著應聲而碎,墜落了一地的碎片,一片狼藉,如同方才那出荒唐不堪的鬧劇。
躲在裡面的人就這樣毫無預兆地被暴露在了空氣中。
錦一本來都準備站起來了,結果被蕭丞這麼一嚇,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蕭丞只是望著角落,半天沒有說話,這引得錦一更好奇了,打算自力更生,一邊問道,一邊手腳並用地爬出去看:「怎麼了……」
話還沒問完她就閉上了嘴巴,因為她的目光已經飄到了角落裡,疑慮也被消除了。
原來視眾生皆平等的上天也會有不公的時候,比如偶爾還是喜歡來一兩齣惡作劇,讓最無辜的人受到最大的傷害。
讓所有人好找的小皇子就坐在碎片中央,抱著膝頭蜷縮著,一動也不動,臉色蒼白。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身體還在微微顫抖,看上去真的就像只剩下了一副空軀殼。
驚愕與震撼一齊湧上錦一的心頭,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看著小皇子渾身僵硬的模樣,她有些後悔自己剛才找人的時候為什麼就沒去看看花瓶。
這種時候,可能說什麼也都沒有用的吧。
見她說話只說了一半,蕭丞收回了目光,神色未變,卻在低頭看見趴在地上的錦一後皺起了眉頭。
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半跪著的身子又向下傾了幾分,而後手臂穿過她的腿彎,一把將她橫抱了起來。
&你抱我做什麼……」突然騰空帶來的失重感讓錦一回過神來,她回頭望著蕭丞,搖了搖他的手臂,輕聲提醒道,「先去看看小皇子有沒有受傷吧。」
說這話倒不是因為她當奴才當久了出現的條件反射,純粹是憐憫之心在作怪。不過她還以為這玩意兒泯滅已久,沒想到還會出來蹦躂兩下。
或許這宮裡的所有人都是雙手沾滿了鮮血,骯髒不堪的,可對於一個七歲的懵懂孩童而言,這一切本不是他應該遭的罪。
帝王家的孩子也只是個孩子,更何況出事的還是他最敬愛的母妃,無論擱誰身上恐怕都會留下難以癒合的傷口吧。
蕭丞不言聲,俊眉卻略微舒展開來,嘴角輕勾。
自己的事情處理得一塌糊塗,管起別人的事來倒是條理清晰。
他將錦一放在了長榻上後,照她所說,提步朝小皇子走去。先是替他把周遭的碎片清理乾淨,而後半蹲下,放軟了聲音說道:「陛下,臣來接您回慈慶宮了。」
錦一併不懷疑蕭丞的哄人能力,只是擔心在經歷了這件事後,小皇子對他的信任會不會受到影響,變得不再相信他說的話。
而小皇子還在陷在恍惚之中,神情空洞,仿佛根本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音,直到被蕭丞碰了碰才如夢初醒,猛地往後躲了躲,驚恐地睜大了雙眼,直直地看著他。
明明應當無憂純真的眼睛裡此刻卻是死氣沉沉。
果然……還是有影響啊……
&下在害怕臣麼?」蕭丞沒有介意,收回落空的手,見他很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嘆了嘆氣,問道,「為什麼?」
小皇子又不說話了,沉默了許久,看著蕭丞的眼神也帶了一些怨意。
時常教導他以後要做個聖賢明君的大伴也會有不辨是非的時候麼,不然為什麼會沒有勸勸他的母妃,反倒還幫著她呢。
然而小孩子是藏不住心裡話的,所以小皇子憋了又憋,還是忍不住小聲回答道:「如果大伴沒有幫我母妃做這種事,父皇就不會生氣了,母妃也不會受罰了。」
這指責聽上去更像是小孩子在鬧脾氣,蕭丞沒有放在心上,循循善誘道:「就算臣不幫著娘娘,也會有其他人搶著要幫。況且臣也不過是奉命行事,既然娘娘有所要求,臣豈有不聽之理?」
&是……」小皇子知道他說得沒錯,但仍舊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眼淚在眼眶滾了幾轉,終於落了下來,毫不說服力地反駁道,「可是……我的母妃明明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啊……」
失去了自己的母妃已經夠可憐的了,還被剝奪去了母妃在他心中的美好回憶,這無疑是雪上加霜。一直在旁邊看著的錦一有些於心不忍,拖著發麻的雙腿,也走了過去,加入了哄人的隊伍。
她蹲了下來,摸了摸小皇子的小腦袋,想了想,開口道:「其實有些事情啊,不是簡單地用對或錯就能區分開的,還有很多我們看不見的東西,所以就算親眼見著了也不一定是真實的。」
&許皇后娘娘也是被人陷害,才會這麼做的呢?」
錦一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睛透澈而真誠,聲音也輕輕柔柔的,像是春天的綿綿細雨拂過臉頰,一點點潤濕乾涸的心。
蕭丞也側耳傾聽著,覺得他的小姑娘好像真的長大了。
好在她這招連騙帶哄奏了效,這番話讓小皇子的心裡好受了些,又問道:「那大伴呢,大伴有沒有害我的母妃?」
蕭丞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不管娘娘做了什麼事,也始終都是臣的主子。這世上有誰會害自己的主子,難道陛下覺得程嬤嬤會害您麼?」
小皇子連忙搖了好幾下頭。程嬤嬤從小就陪在他的身邊,是除了母妃以外,對他最好的人了,怎麼還會害他。大伴也跟在母妃身邊好多年了,所以同樣不會害母妃的吧。
到底還沒有見識過宮中的險惡,又或是沒見識過蕭丞的狠辣,小皇子對他的話深信不疑,臉上終於有了光彩,滿是期待:「那大伴能找到兇手,救出母妃麼?」
&下放心,臣定會想盡辦法讓娘娘洗去冤名。」
在小皇子的認知里,邪不勝正,被冤枉了的人最後一定都會被還一個公道的,所以聽蕭丞這麼一說,他如釋重負,覺得這一切也不那麼可怕了。
因為大伴從來沒有騙過自己,他說能救出來,就一定能救出來。
見小皇子的情緒不再低迷,錦一憂喜參半。
善意的謊言始終都只是說謊者自以為的善意,她不知道比起告訴小皇子實情,是不是讓他抱著永遠不會實現的希望真的會更好。
不過如今好像也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蕭丞總歸是有辦法的。或許等時間長了,小皇子沒那麼難過了,也會學著接受這個事實吧。
第一次經歷這種場面,小皇子也被折磨得筋疲力盡了,見蕭丞答應了他會救出母妃,也不想再在這個不吉祥的地方久待,想讓錦一抱自己回慈慶宮去。
誰知他的小短手剛伸出去,就被另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給攔住了,轉而落進了一個硬邦邦的懷抱。
小皇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手的主人輕飄飄說了句「她的力氣太小,會摔著陛下」,於是他趕快收回了自己的手。
大伴不說他差點都忘了上一次摔在她身上的感覺了,確實不好受,還是大伴好。
錦一剛伸出去一半的手因此僵在了空中。面對他的輕視,她只好脾氣地哼了一聲,沒多計較,只是嘴角的笑還沒來得及斂去就被人拉了起來。
&得動麼?」蕭丞垂眸看了看她的腿,問道。
&不動也得走啊,難不成等著蕭廠公背奴才麼。」錦一原地蹦蹦跳跳了幾下,活動活動四肢,半開玩笑道。
剛才休息了那麼久,也恢復得差不多了,她還沒有那麼弱不禁風呢。
蕭丞也沒有再說什麼,抱著小皇子走在了前面。
其實這屋子距離前院沒有多長的路程,不過蕭丞走得比平時慢很多,所以多花了一些時間。
大概是因為太累了,到正殿前時,小皇子已經在他的懷裡昏昏欲睡了。
沒了主子的坤寧宮早就亂成了一片,宮女太監們害怕自己被卷進這件事中,都紛紛托關係找人四處打聽最新的消息,看看會不會牽連到他們這些奴才的身上。
可憐程嬤嬤一邊擔心著皇后的安危,一邊又心急如焚地找著小皇子,在看見蕭丞的身影后,趕緊抹著眼淚跑了過去。
&的小祖宗啊,您這是跑哪兒去了,擔心死老奴了!」
小皇子被程嬤嬤的聲音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發現抱自己的人換了個,連忙朝四下看了看,發現蕭丞和錦一還在身邊後才說道:「程嬤嬤,你別哭了,我沒事,這不好好的麼。」
一聽他這話,程嬤嬤哭得更厲害了。
她的小祖宗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平日裡皇上也不怎麼關心他,全靠皇后一心呵護,好不容易平安長到現在。這麼懂事又聰明的孩子,老天爺也下得去狠手,這麼快就要奪走他的母妃了。
可是心疼歸心疼,程嬤嬤也不敢在他的面前說太多話,以免說漏了嘴。雖然不知道能瞞多久,不過總比現在就告訴他這個噩耗好。
因為不想讓這裡的氛圍影響到小皇子,程嬤嬤同蕭丞客氣了幾句,然後便打算抱著他回慈慶宮。
誰知走出去還沒幾步,小皇子卻突然回頭,看了眼錦一,說道:「你也陪我一同回去吧。」
「……」嗯,她也跟著一起?
這決定顯然在錦一的意料之外,可是轉念想想又覺得情有可原。畢竟她和小皇子也算是同生共死過了,對她產生一點依賴也不足為奇吧。
對於他的這個要求,錦一當然不會拒絕,不過在這種緊要關頭,她知道每一步可能都是至關重要的,所以也不敢隨便點頭答應,下意識地望著蕭丞,想看看他的態度是什麼。
蕭丞自然是知道她的意圖,可她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眼睛也哭得紅紅腫腫的,他本不想讓她再呆在外面,卻見她鬥志昂揚,便低聲問了句:「想去?」
錦一點了點頭。
罷了,陪著也好,免得一個人只知道胡思亂想。於是蕭丞沒有再說什麼,替她緊了緊衣領,然後任她去了。
等錦一一行人走遠後,他才踏出坤寧宮。
邵生站在牆角,等了不知道有多久,見蕭丞終於出來了,連忙迎上去,搓著手稟報道:「督主,人找到了,已經關了起來。」
聞言,蕭丞沒有搭腔,只是疾步走著,邵生小跑著跟上去,看了看他要去的方向,問道:「您現在就過去?」
寒風呼嘯,刮過瓦楞,發出嗚嗚的悲鳴聲。方才還一直在的太陽不知何時藏了起來,轉眼便變了天,烏雲堆積在整座紫禁城的上方,把天壓得低矮。人行走在宮牆之間,也跟著壓抑了起來。
襯著風聲,他似乎聽見他家督主輕笑了笑,語氣與平常無異,嗓音卻是冷得透骨。
&人急著死,咱家便成全她。」
這話聽得邵生心裡一跳,他從未見過自家督主這般生氣過,便忍不住拿眼偷瞧了瞧。
蕭丞嘴角的弧度涼薄,眉目卻依舊慈悲,只不過有飛雪吹進了他的眼底,結了層厚霜,或許只有滾燙的血才能將之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