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休沐,理應不當值,可架不過積年累月的習慣,雍闕早早睜了眼。
兩罈子桃花飲於他而言和水似的,可回想起昨夜的放浪形骸,雍闕頂了頂太陽穴,約莫就是所謂的「酒不醉人人自醉」吧。
天公作美,好一個艷陽天,鳥聲陽光透過疊嶂落進青帳里有種不現實的遙遠感。這種朦朧的恍惚僅僅維持了一刻,雍闕慢慢睜開了眼,他小心且期待地看向枕側,不出意外但又難以抑制的失落。
雖說趁著酒後亂性將人壓著占了好大一通便宜,可究竟沒能也沒捨得繼續肆意妄為下去。她有著副玲瓏心肝不假,但畢竟是個年輕輕的姑娘家,沒名沒分地跟著他已是委屈,要是再糊裡糊塗地交代給了他,連他都覺得自己是個畜生。
宮裡對食不少,前幾朝還有著宮規約束,沒少發生過宮女太監因此丟了性命之事。到後來司禮監和東廠的勢力愈發膨脹,置宅子養外室不在少數,主子想管再也管不得,連帶著宮裡千萬個奴婢們也蒙了好處。寂寞深宮,不說搭夥過日子,就是有個人知冷知熱夜裡陪著說說話好歹也能燙一燙冰冷的心,覺得自己是個活人。
對,是個活人。經過昨夜雍闕這才腳踏實地,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是個活人。有七情六慾,有悲喜餘歡,再看這一室一鳥一樹,仿佛都因為一個人而鮮活了起來。
然而,那個讓它們鮮活起來的人,在經歷了昨夜的纏綿悱惻、互訴衷腸後竟然揚長而去了?!
壓根沒宿醉的他腦勺隱隱作痛,孤零零地在床上坐了會,不大痛快地起了身,洗漱的空當裝作不在意問道:「夫人呢?」
伺候的佘官將皂角、麻巾一一遞上:「回督主的話,夫人一早帶著小公子出門去了,說是您同意的。」他一一稟述,有條不紊,「督主放心,奴才派了番子跟著夫人與小公子,一定妥妥噹噹地護著他們回來。」
佘官說是貼身伺候雍闕的,但在這府里相當於一府管事。沉默寡言,該說的一個字不少,不該說的半句不言。他辦事,雍闕很放心。
「小公子?」這兩人昨兒見面還劍拔弩張,今兒怎麼就一見如故搭著伴逛街市去了?雍闕覺得不可思議,可能沒養過孩子不大理解這種女子與孩子之間輕易構建起的友誼。琢磨了半天不透,他將麻巾一甩,淡淡道:「惠州的信到了嗎?」
佘官伺候他更衣豎官搖搖頭:「沒呢,倒是……」
他一猶豫,雍闕端起茶漱漱口:「說吧
。」
「倒是珠山侯即墨尋和戶部尚書錢大人派人來了幾回,兩撥人非一同來,但都說要請督主得空一敘。」
「一敘?我同他們有什麼好敘的?」雍闕隨手把玩著根青玉簪,簪頭是只文理鳥,和秦慢那根寶貝兒簪子有兩分相似,「無非是為了皇帝立後的事,我又不是陛下的眼珠子還能管得上他看上哪家的千金貴女?」他說得淡漠至極,「何況這個皇帝是個有主意的,正等著挑我刺頭,我還送上去給人家扒皮抽筋嗎?」
一說到皇帝他難免想到進宮時的一番對話,頓時一股惡怒從膽邊生起,他掐著簪頭的鳥首,今年是新帝初登寶位,合著祖制也該填選後宮,是時候送些新人進去給那位主子爺換換心思了。
┉┉∞∞┉┉┉┉∞∞┉┉┉
秦慢來京里看什麼都覺得新鮮,隔著赤珠簾東望望西瞧瞧,雍和和個小大人似的端坐在裡頭,對著她的新鮮勁兒很不屑,嘀嘀咕咕道:「鄉下來的村姑,沒見過世面。」
這話給雍闕聽到非得扒了他的皮,就算不給雍闕聽到給霍安那一票人聽到下場也是一樣的,所以他只敢嘀咕又正好能嘀咕到秦慢耳朵里。
她無奈地嘆息,哀怨又實誠地看他:「我本來就是鄉下來的呀。」
「……」雍和無語,看在她帶著他出門不用上書房的份上決定不和這個村姑計較。也不知道他爹瞎了哪隻眼,還是兩隻眼都瞎了,放著京中多少美女偏偏看上她。
他們出來的早,東西市都沒開張,不起眼的車馬沿著胡同串兒慢悠悠地從這條街晃過那條街。秦慢數著檐角下掛著的懸鈴,檐下掛鈴是這片土地流傳了千百年的習俗,據傳很早之前有對伉儷情深的帝王夫妻,後來帝王駕崩西遊,他的妻子思念不已,聽信祭祀的話,便在每個宮殿的檐角掛上風鈴召喚他的魂魄,這樣他風鈴響時他便是知道自己回家了,而她也知道他回來了……
後來這個習俗在燕京一帶廣為流傳,每當快端午時家家戶戶除了在門上捆一束艾草還要在檐角掛上一串懸鈴,指引先人回家的路途。
雍和小孩兒正長身體耐不住餓,吃了兩塊點心拍手問道:「餵……」餵到一半他將不那麼好聽的稱呼咽了下去,別彆扭扭,「娘娘,我們去哪兒吃早點呀?」
京裡面方言喊母親做娘娘,既然喊了雍闕做爹,喊秦慢,再不情願也得喊一聲娘娘。
「這兒是你的地盤,你帶著我去唄。」秦慢笑眯眯地看他。
雍和一聽渾身是勁,兩眼亮閃閃:「真的?」
「真的。」也不知道平時雍闕管他有多嚴厲,出個門和坐牢放風似的,一聽能自己做主沒高興上了天,「我聽小霍子說,東郭巷的驢肉火燒配小米芝麻粥香的不得了!還有還有!它隔壁巷有個百年老鋪的牛肉饅頭和蛋黃酥好吃得能吞下舌頭來!吃完早點我們還可以去西市逛逛,那兒胡人烤的肉油滋滋的,撒一把胡椒麵兒和鹽,用刀直接在小羊腿上割著吃。」
說著雍和的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他扳著指頭犯難道:「這麼多……吃什麼好呢?」
秦慢打了個張口,托著腮望著車外咕嚕嚕而去的風景:「那就一樣一樣來好了
。」
於是秦慢帶著雍和從驢肉火燒吃到偃月餛飩,偃月餛飩完了後又塞了醬肉燒餅,最後雍和挺著個突起的胃戀戀不捨又痛苦地看著那面懸著百年老鋪幡子的門面,嘬嘬手指頭可憐兮兮看著秦慢。
霍安一路跟來頭越來越大,一看這情景驚慌失措勸阻:「小爺!小主子!小祖宗,您今早可是把余後三天的糧都吃乾淨了,再吃下去胃囊子要給撐開了!」
「娘娘~」雍和巴巴地搖著秦慢的手。
「好吧好吧,」秦慢慢吞吞道,「一會就吃個兩口嘗嘗味啊。」
雍和歡呼一聲,拖著秦慢進了鋪子。
這鋪子果真如他所說是個百年招牌的老店家,里里外外坐滿了人,夥計忙得熱火朝天見了秦慢一大一小兩招呼得話都來不及說。霍安無可奈何地塞了幾粒銀子,好容易在個偏僻角落裡讓出個座來。
秦慢牽著雍和坐下,霍安嘮嘮叨叨地去給兩人打點吃食,半大的男孩子趴在桌子上一雙眼睛靈動生光地繞著里外吵鬧的人堆轉了一圈,小聲道:「娘娘,一會你走吧。」
秦慢詫異,雍和扁扁嘴:「一路上你數了好久懸鈴,偏偏數到這家時反覆數了三遍,想是有什麼算計。」他大度地擺擺手,「你帶我出來玩,我幫你一次,不過說好了頂多三炷香的時間,否則回去我要被爹抽骨頭泡酒哩!」
這孩子年紀看著小又任性驕縱,眼裡心裡的仔細半點不比尋常大人少,還真是雍闕從小帶到大的人。
只是不知道他這怎麼個幫法,秦慢稀奇地看著他,就在他咬了兩口肉饅頭沒片刻,忽然他彎腰捂著腹乾嘔起來了,聲勢驚人,小臉苦得和黃膽似的,嚇得霍安魂不守舍連道「要命要命」地扶著他問:「小祖宗我說了少吃少吃!看吧!折騰出病來了!」
說著間雍和嘔得更厲害了,嘴裡胡亂嚷著難受,店裡人被他這一嘔頓時沒食慾,有的人站起來看,有的人不滿著吆喝,夥計湊頭來緊張道:「哎喲,小公子是積食脹氣了吧,前頭十來步遠有藥堂趕緊送去瞧把,別的耽誤了會要命的!」
霍安一看雍和確實不好的樣子,哪還敢磨蹭,二話沒說抱起人來拔起步就跑。跟著的不止他一人,秦慢索性丟不掉。
他是不知道,前腳一走,攘攘的人群里眨眼就沒了秦慢的影子。
無人知曉,燕京這個地兒秦慢不是第一次來了,久別重逢,一切陌生又熟悉。但至少這個小小的鋪子對秦慢來說還是依稀有兩分記憶,京城的胡同勾勾連連,斗轉曲折得像個迷宮,跨了這道檻再入那個門,秦慢站定在個闊郎的四方院中,中間一株櫻桃樹,一壘壘尚顯青澀的果實豐碩喜人。
「闊別多年,老朽想著小姐也該回來了。」
吱呀一聲門想,一個身影蹣跚著從陰影走出,樸素發白的灰袍,梳得整整齊齊的華發,一身一絲不苟唯有袖口處沾了幾滴未乾的墨水,他斂斂袖朝著秦慢作了一揖:「雲氏血脈猶存,老爺夫人的在天之靈得以慰藉。」
秦慢微微仰起的臉盤轉了過來,溫潤的眉眼如同水洗過後的山水,淺淡卻不寡冷,她一笑,庸凡的五官中竟隱有蔽奪日月的驚艷一閃而過:「雲氏方氏同枝連氣素來交好,方爺爺如此客氣是折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