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無名山中,借著枯枝上的一簇火苗,宋微紋與蘇不縛循著此起彼伏的呼喊聲穿林而去。
兩人輕功皆了得,過草無聲,幾個縱身落了地,密密寂寂的蒼茫林中竟在前方劈出一道足有兩丈寬的宏闊石街。塊塊青石在月色泛出閃閃爍爍的幽光,延伸的遠方浸於暗夜中,魑魅魍魎鬼鬼祟祟,不盡分明。
奇異的是,此處無人,方才的鬼哭狼嚎在他們到來時消失得乾乾淨淨。
蘇不縛詫異地與宋微紋對視了一眼,宋微紋眯起眸子,豎起手指壓住唇示意再觀察片刻。
兩人伏在陰影里等了約一盞茶的時間,筆直的石道依舊沉默地面對著他們。宋微紋拍拍蘇不縛的肩:「蘇兄,山不就我我就山哪,看來要深入虎穴了。」
他挑挑唇角笑了笑,誇張地拉長語調,「怕不怕呀,蘇兄?」
蘇不縛嫌惡地抖掉了宋微紋那隻手,怕是肯定有些怕的,但二十好幾的青年正是熱血方剛,俠氣沖天的時候,他將劍拔出冷淡地說了個:「走。」
於是,兩人真就那麼大大方方地一躍而出,踏上了寂靜地宛如令一個世界的石道。
「看著像墓道。」蘇不縛摸了下左手方矗立的石柱,柱頭雕成了人頭狀,頭顱里有盞燒盡的油燈。這樣的石柱沿著道路,每隔約十五步的樣子便有一個,像一個個孤立的人影直達前方。
「山體為墓,這個自然就是墓道。」宋微紋接口,他提著那個不倫不類的燒火棍在前轉了一圈,左敲敲右打打,趾高氣揚地將棍子一抗,「沒有機關,放心前進!」
這麼說來,方才哀嚎的那群人是落入人手了。據他們所知,這山中連他們在內有三波人,另外兩撥到底是誰算計了誰,又或者還有第四波……蘇不縛看著五官分明的人頭燈,心底莫名湧起寒意。
兩人沿著石街悄無聲息地前行,愈往裡走山中寒露愈深,腳下石板仿佛打了蠟,滑得幾近腳難沾地。走至大半,難得沉默到現在的宋微紋終於忍不住開口:「蘇不縛。」
「嗯?」蘇不縛聚精會神地提防四周動靜。
「我師姐哪裡不好嗎?」
「……」
蘇不縛不明所以地看他,卻發現宋微紋紋神情淡淡:「我師姐師出名門,蕙質蘭心,比干有七竅她有八竅。你有什麼不滿意的,還逃婚?」
「你知道我是誰?」蘇不縛問完忽然覺得問得有點蠢,宋微紋這人平時神叨叨的,但江湖之中事無巨細信手拈來,曉得他的身份似乎也並不令他奇怪。他奇怪的是為何他在這個時候挑起這個話頭,蘇不縛回答得同樣平淡:「盲婚啞嫁雖然司空見慣但不是誰都樂意娶個沒見過的妻子過門,再者你師姐不也逃婚了嗎?可見我兩對這門親事都不滿意,如此皆大歡喜,她個當事人都沒吱聲,你個做師弟的跑來質問算什麼。」
話雖不多,但暗暗地戳著宋微紋脊梁骨說他多管閒事。
宋微紋不滿意了,停下腳步:「我師姐是個姑娘家,她害羞不行啊?你看她離開上清山千里迢迢去了襄陽,就是去看看自己未來夫婿是個什麼人物啊。」他恨鐵不成鋼地嘆氣,「你看你這一跑,萬一讓我師姐瞧上了華復那個虛情假意的偽君子怎麼辦?」
說起來他兩肩一耷拉:「瞧上華復也便罷了,竟然跟了個太監
。要是被我師父知道,」他正氣凜然地指著蘇不縛,「他老人家一定先殺了你,再殺了那個死太監。」
「華家只想要個兒媳婦,誰娶都一樣。」蘇不縛已經察覺到宋微紋胡攪蠻纏的刻意,隨著他也駐足,皺著眉道,「你與我說這些到底有什麼意思?」
「有什麼意思!意思就是我本來可以做你們華家小舅爺,現在要去做個太監的小舅子,實在痛煞我心!」宋微紋跺腳。
這一跺腳不要緊,忽地一束輕如翼動的聲響,幾不可見的兩撇寒光直衝著他們喉頭而來!
深山之中,老林之間,消失的女子聲再度響起,只不過那淒婉的歌聲換成了清脆銀鈴般的笑聲。
蘇不縛猝然一掌擊在宋微紋肩上,兩人各退數步,只覺喉頭一涼,一記冷風堪堪擦膚而過。
「好陰毒與下作的手段!」蘇不縛啐了一口。
宋微紋卻是從笑聲聽出了端倪,惋惜地深深嘆了口氣:「好好的一個美人,不養在深閨里舞花弄草,大半夜跑到山裡殺人放火,真是污了那冰肌玉骨。」
美人的笑聲戛然而止,然而蘇不縛已辨別出她方位所在,一把扯起宋微紋:「追!」
追美人宋微紋樂意至極,而這一次他卻是眉鎖深愁,嘆息連連:「唉唉唉,追上去我怕我會痛心而死啊。」
「痛你娘個頭!」蘇不縛再好的涵養也禁不住破口大罵。
幾個並步,兩人卻是直接偏離了石道,往著左斜方的幽徑里躥去。蘇不縛腳下疾奔,腦中卻時刻警惕,以防重現方才那一幕。然而對方卻似乎沒有再糾纏下去的意思,密林中只聞他們颯颯的穿梭聲。狂奔頃刻,面前出現一道岔路,稍一猶疑卻見宋微紋舉步竟朝著兩條路中間的樹中鑽去。
「這是?」蘇不縛怔然。
「兩邊都是死路,走哪一條明年的今日我兩的墳頭草就有你高了。」宋微紋步履奇快,眨眼間聲音已渺渺傳來。
他對此地似乎極為熟悉,蘇不縛跟著他左轉右鑽,站定時面前是一棟煊煊赫赫的樓殿,獨門獨棟,乍看黯淡無光,近瞧寸土寸磚皆是雕琢精細,妙不可言。
「蘇兄。」宋微紋難得一臉鄭重,「待會你可得扶我一把。」
蘇不縛冷眼看他,他撫撫額:「我怕我會嚇暈。」
「你竟會被嚇暈?」蘇不縛嗤笑。
宋微紋喃喃道:「鬼中之鬼,莫非羅剎,女羅剎尤其可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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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心驚地一抖,秦慢筆下的字歪了半撇,寫了一整頁的賀帖算是徹底報廢了。雍闕進來的時候就見她咬著唇呆呆看著字帖,乖巧得鑽進人心裡止不住地憐惜與疼愛。
她和其他聰明的女子不一樣,她的聰慧從不顯山露水,或許是故意藏拙,或許是為了自保已經習慣使然。可能是喜歡了一個人,不論藏拙也好,伶俐也罷,總是得了他心意的
。
秦慢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他,訕訕將廢紙團起來仍到一旁:「你來啦。」
「霍安說了一日都泡在書房裡,怎麼,突然有閒情鑽研書法了?」他將廢紙團撿起撥開一看,卻是稍稍驚訝。秦慢一直說自己出身江湖,可這一手小楷卻比得上京中任何一個王侯貴胄家的小姐,清逸飄然卻神魂暗藏,他不由讚嘆,「有衛夫人的風采。」
秦慢被他誇得不好意思,將紙奪去三兩下撕了:「許久不拿筆,都快忘記怎麼寫字了。」
看著碎紙雍闕心裡覺得惋惜,更是有些抑抑,不想讓他看見字跡明顯是還有所保留。她是個迷,他花盡心思解到現在,仍然不能窺視其中一半,這對於陷入情愛中的他來說未免太過不公。一面覺著不公,一面他又給她找合適的解釋,一個人把自己保護得密不透風無非是過去曾受過重創。
這個設想他早就動過,江湖其實同朝堂沒什麼兩分,恩怨興衰潮起潮落。就算改投換面,脫胎換骨地重來,總有一些是烙印在骨子裡難以磨滅的。就像在宮闈中那驚鴻一瞥,令他心悸又心驚。如此一想,那麼著手的落腳點就狹窄了許多。
「寫的是賀帖?」
秦慢摸著筆桿點點頭:「京畿方氏的方老爺子與我師父有些夙緣,今次正好他老人家六十大壽,我替師父去見一見他。」
她小小的身軀近在咫尺,雍闕盯著她的耳垂笑問:「這是好事,方家出了不少有才名的子弟,有的還在朝中任職,走動走動也在情理之中。」他假作無意地攏過袖去拿起她玩弄的筆,正好將人鬆鬆地罩在懷中,視線游移在她白生生的脖頸和耳廓上:「你可準備好壽禮了?」
一提壽禮秦慢苦惱地抓起了眉,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也能難倒她這個不是英雄的凡夫俗子,想了半天喃喃道:「你不說我險些忘了,師父只會叫我做人情卻一個子也不給我,這江湖混起來也是難。」
雍闕咳了聲,循循善誘:「其實,壽禮我可以幫你出的。正好東海那邊孝敬了批上好珊瑚,珊瑚寶樹自然是貢給皇上娘娘們的,剩下的雖說比上不足但送做壽禮卻是不跌份子的。」
秦慢一聽眼睛一亮,可是一盤算她磨磨蹭蹭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一株上好珊瑚價可千金,送進宮裡的自然是上品中的上品,秦慢是個老實巴交的好孩子,貪人便宜這種事兒做起來到底不如雍闕這類老手。
雍闕假模假樣道:「這個你我之間不必計較這麼多,你要是真過意不去,可以預付些利息。」
「利息我也沒錢啊……」秦慢窮得坦坦蕩蕩,最後搖搖頭,「還是……」
「誰說我要的利息是錢來著的。」雍闕見她遲鈍得無可救藥忍無可忍將人一把抱起放在桌上。
窗外和風緩緩,秋蜩此一聲彼一聲得叫出夏日裡的急躁與炎熱,雍闕抵著秦慢的鼻尖,手掌從她的肩寸寸滑下掌住那不安扭動的腰肢,那腰柔軟得令他驚喜,愛不釋手地黏住不放,視線焦灼在那白嫩嫩的耳垂上,輕輕捻一捻惹得秦慢驚呼:「督、督主你要做什麼?」
耐不住心中燒灼的烈酒,雙唇輕輕蹭蹭那晃動的耳廓,最後輕輕咬住含糊不清道:「預支利息。」
秦慢心裡感慨,這人可真是不要臉的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