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有病 封刀入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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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侯瀲不止一次想過,死是什麼感覺?

    像沉入寂靜的寒塘,世界歸入無聲的永夜。他是一隻小小的蜉蝣,在冰冷的波心漂浮。很多年前的事鴉羽一般紛至沓來,伽藍寶殿裡住持低沉的大悲咒,蕭蕭竹林他家那盞幽幽的孤燈。他想起他在山上度過的無數個夜晚,長夜仿佛沒有盡頭,伽藍里傳來遲遲的梵聲,他在那似有若無的釘鈸聲中沉沉入眠。

    他不曾害怕過死亡,這是他躲不過去的命。在命數面前,眾生卑如塵埃。

    黑暗慢慢淡了,有一抹鮮艷的光亮出現在餘光盡頭。漸漸有了聲響,鈴鈴丁丁,是鐵馬在風中晃悠,然後是茶盞碎在地上冰裂似的脆響,好像有人慌慌張張地說話,他聽見頭磕地面的砰砰聲響。

    他還活著麼?夏侯瀲有點懵,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腦袋還發著暈,身上不得勁兒,差點又躺回去。他顫著手挑開帘子,茶几上的青瓷盤上燃著一方紅燭,蠟淚浸出銅錢大的印子。

    赤著腳下了雕花拔步床,隔著窗紗往外看,天黑沉沉的,廊檐底下絳紗宮燈晃晃悠悠,地上的影兒也晃晃悠悠。他推開門走出去,梢間傳來人聲,他走了一截子路,停在門口。沈玦坐在寶座上,手腕上掛著瓜瓣瑪瑙珠串,正冷冷瞧著底下跪著的一幫御醫。他的官服沒有換,妝花織金的曳撒穿在身上,隔著一層碧煙羅看也甚為奪目。

    「咱家問你們有沒有法子,你們卻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個明白話兒。太醫院一年一比,層層篩選,是如何擇出你們這幫庸醫?」沈玦氣得渾身發抖,「有法子還是沒法子,你們給個準話。這裡不是宮裡,有話直說不必遮遮掩掩。若是耽擱了病情,咱家要你們好看!」

    底下太醫腦門上都淌著汗,被東廠番子從被窩裡揪出來兩遭,驚魂猶未定,就逢著沈玦的滔天怒火。當首那個鼓起膽子,細聲道:「小臣斗膽,便跟廠臣刨開腔子說吧。其實上回來瞧,我等便已覺得病勢不妙,奈何廠臣心煩意亂,我等不敢明說。後來廠臣給了方子,服下倒像是好了些,我等以為真得了救命的靈丹妙藥,便放了心。現下看來,這藥藥效有限,不能根治。」

    沈玦笑得越發冰冷,「你們很好,竟敢欺瞞到咱家頭上來了。」

    幾個太醫面面相覷,發著抖不敢說話。沈玦恨他們膽小如鼠,卻又不能多加責怪,恨聲道:「繼續說!」

    「是、是。」當首那個道,「躑躅花是苗疆奇花,太過偏門。若是方存真還在,興許還能想出救治之法。他雖然私德不佳,卻在苗疆浸淫數年,和不少苗寨的光腳大夫打過交道,對這些花花草草最是熟悉。我等……我等雖在御前聽診,可論奇花異草的見識實在不如這些江湖術士。況且小沈大人的藥理已變,更不知大人當初所服藥茶究竟是何物,我等實在……實在無能為力。」

    沈玦的心一截一截地涼下去。方存真早已被他殺了,是他親手滅了夏侯瀲最後的生機麼?他怔怔地說:「原來說了半天,便是沒法子。」

    太醫都不敢說話,身子躬得越發低了。沈玦望著下面一頂頂黑壓壓的烏紗帽,慢慢伏下身,手肘撐在膝蓋上痛苦地扶著額頭,冰涼的珠串抵在臉上,冷徹心扉。

    「都出去吧。」沈玦聲音喑啞,幾乎聽不出來。

    眾人如蒙大赦,紛紛膝行著後退。夏侯瀲躲在抱柱後面,看他們魚貫而出,小跑著出了院子。

    沈玦瞧著自己在地上的影子,黑而瘦的一長條,有一種孤苦伶仃的意味。真的沒救了麼?他的心像被誰緊緊掐著,撕心裂肺地疼。他原本在值房批紅,想起他送過去的花兒,還盼望著明早收到夏侯瀲的信。那傢伙一個莽夫,不知道會寫什麼東西給他。他滿心都是期待,批紅竟然也不覺得累。遼東戰事很緊,他太忙了,來不及回家看他。他也忙,沒有空進宮來。沈玦心裡又覺得惆悵,好不容易到了一座城,好不容易見了面,好不容易敞開了心扉終於在一起了,卻依然要隔著一座宮城,不能相見。

    可誰會知道下一刻沈問行匆匆忙忙走進來,告訴他夏侯瀲又倒了。他破了宮禁出宮,一回家便看到他緊閉著眼躺在床上,那隆起的被包像一座孤墳。

    怎麼會這樣呢?他想。先前還好好的,那麼活蹦亂跳一個人,怎麼又躺了呢?是報應麼?他做的孽太多,佛爺要罰他,給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竟讓他親手扼了夏侯瀲的生機。他拿出夏侯瀲寫給他的信,一筆一划,出乎意料的好看。他還記得夏侯瀲小時候的字,歪歪扭扭,狗爬似的,後來他看那傢伙寫的公文,也沒有變多少。夏侯瀲在伽藍這些年,大概沒怎麼動過筆。

    他撫著那字,「思君甚矣,何日歸家」,多好,他也想著他。

    燭火在餘光里跳,他的眼睛熱辣辣的,像是被那火光灼傷。他吹滅了火,屋子裡頓時黑了,他一手拿著夏侯瀲的信,一手捂著臉,在那片黑暗裡流淚。


    門忽然開了,一個高挑的黑影走進來。他慌忙擦了淚,夏侯瀲關了門,走到他邊上坐下。

    沈玦竭力平復聲氣兒,道:「你醒了?現在感覺如何?身子可還爽利?」

    夏侯瀲卻沒回答,一伸手把他拉進懷裡,蹭蹭他溫軟的髮絲,「少爺不哭,我娘說,難過的時候抱抱就好了。我抱你,你別哭了。」

    他的聲音響在耳邊,不知怎的,沈玦的眼淚霎時間就止不住了,浸濕了夏侯瀲的胸前的衣襟。他不願意在夏侯瀲面前流淚,大口吸著氣,艱難地平穩聲線,「我沒哭。」

    夏侯瀲笑了一下,把他抱得更緊了些,「傻少爺,其實你每回哭我都知道。」

    沈玦固執地說:「我沒哭。」

    夏侯瀲掰著手指頭數,「你拜師的時候,你那個死鬼爹居然沒有認出你,你出來就哭了。還有蕭夫人冤枉你不正經,你被你爹罰跪祠堂那回,你也哭了。」他用袖子擦沈玦臉上的淚,笑道,「知道你好面子,我就是沒戳穿你。你放心,這個秘密我幫你守著,肯定不告訴別人堂堂司禮監掌印,東廠督主沈玦,竟然躲在這兒哭鼻子。」

    沈玦好不容易緩過來了,抬起眼瞧他,黑暗裡看不分明,卻能感受到他專注的目光。沈玦低頭握他的手,苦澀道:「明明是你病了,卻要你來安慰我。」

    「誰讓我疼媳婦兒呢。」夏侯瀲笑。

    屋子裡黑,夏侯瀲拉他出來坐在廊下,兩個人肩並著肩看月亮。滿地月光像積了一庭的水,疏淡的樹影在裡面蕩漾,像蔓延的水草。外面敲起了梆子,的的篤篤,慢慢遠去了。已是三更天,到五更的時候沈玦就該去上朝了。

    夏侯瀲問他要不要睡會兒,沈玦搖了搖頭,問:「阿瀲,你說為什麼快樂只有那麼一瞬,痛苦卻長長一生?」

    為什麼呢?天爺有天爺的想頭,夏侯瀲也無法回答。他低頭看自己的腳尖,「少爺,你不要太難過。我娘死的時候,我簡直覺得天都塌了,整個人跟行屍走肉似的。後來,我又親手送走了我師父、老禿驢,我哥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但看我這情形,他要是也喝了老禿驢的藥茶,估計也離死不遠了吧。」

    沈玦望著他的側臉,他的神情沒有悲也沒有苦,只是淡淡的。沈玦忽然覺得心慌,道:「我不會讓你死的。你乖乖在家裡養病,等我,好不好?」

    夏侯瀲伸出手,觸摸冰涼的月光,「少爺,我這輩子送走了很多人,素昧平生的,牽絆深重的,我愛的,愛我的,一個一個,我都看著他們遠去。現在,終於輪到我自己了。」他扭過頭來望著沈玦,輕輕微笑,「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老天爺要留我留到現在,我早該在五年前就死在伽藍的。現在我明白了少爺,天爺疼我,他要我和你重逢。我真的、真的很滿足了,因為我已經得到了我此生最大的幸福啊。」

    「不夠,阿瀲,」沈玦鼻子裡有涕淚的酸楚,「不夠,這不夠,我們還要相守,你聽著,我已經派人聯絡南洋海寇了,我們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寶船了。等你好了咱們就走,天南地北,只要咱們倆在一塊兒,去哪裡都好。」

    「少爺,」夏侯瀲抹去他眼角的淚珠,「別這麼死心眼啊……」

    沈玦緊緊握住他的手,喉頭哽著,說不出話。

    「傻少爺,你還不明白麼?」夏侯瀲仰起臉望著那輪靜謐的明月。

    夜風拂過,枝葉撥剌剌地響,像什麼鳥兒拍著翅子。沈玦在夏侯瀲身上看見無言的寂靜,好似封刀入鞘,刀鋒盡斂。

    他輕聲道:「該走的人總是要走的。你留不住,也不必留。」

    乖乖在地上躺好,大家踹我叭。

    「你說為什麼快樂只有那麼一瞬,痛苦卻長長一生」化用舒婷《原色》「燦爛只有一瞬/痛苦卻長長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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