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廠長,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快起來!」
孫國華被阮福根的這個動作驚住了,他連忙從寫字檯後面站起身來,繞到前面,伸手去攙阮福根。他本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對農村人也頗為感情,所以才會對阮福根和顏悅色,跟他解釋了半天原因。
阮福根聽孫國華提到賄賂二字,以為孫國華是在向他暗示,於是拿出錢來,這讓孫國華很是憤怒,覺得阮福根這個人完全不堪造就,浪費了自己那麼多的表情。可待到阮福根跪地央求,孫國華就無法淡定了。面前這位鄉鎮企業的廠長,也是堂堂七尺男兒,居然跪在自己面前,讓自己情何以堪呢?
阮福根這一跪,可不是存心要秀悲情,而是因為高度緊繃的神經已經無法承受更大的壓力,在這一瞬間崩潰了。他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想放棄一切,包括自己那個經營了多年的廠子,此生再也不碰工業二字了。他也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道理,但在這一刻,他怎麼也收不住自己的眼淚,只覺得半個臉都濕透了,淚水嘀嘀噠噠地滑落到地面上。
「孫廠長,你就可憐可憐我們的農民吧!」
阮福根痛哭流涕地說道:
「我們那個地方,人多地少。我小時候,幾乎沒吃過一頓飽飯,每年有大半年時間都要吃地瓜,鍋里難得有幾粒米飯,那是要挑出來孝敬我奶奶的。活不下去了,只能是搞工業。可我們天生是農民,搞工業一沒有技術,二沒有原材料,三沒有市場,出去跑業務,看人家的白眼不說,還經常被警察抓起來,不容分說就關上幾天。
再後來,國家政策好了,我們那個小企業也慢慢做起來了,我也賺了點錢,再也不用吃地瓜了。可是,我們照樣沒有地位,人家說到我們,都要說一句『暴發戶』,說我們就是靠偷工減料、假冒偽劣發家的。」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孫國華蹲在阮福根身邊,感慨地拍著阮福根的手臂,安慰著他。
阮福根一旦說開了頭,也就不再隱瞞什麼了,他繼續述說道:「我就是不服氣,憑什麼我天生就是農民,別人天生就是工人。我過去是農民不假,可我現在有廠子,有工人,我怎麼就不能算是工人了?我想證明給他們看,證明他們那些國營大廠子能夠做到的事情,我這個農民辦的小廠子也能做到。
結果呢?我從人家廠里聘一個技術員,人家廠長就敢讓警察把這個技術員抓去坐牢,原因就是他幫了我這個農民。這一次,我請的焊工摔傷了,我想再去請一個,結果這麼多廠子,沒一個答應的。原因還是因為我是農民,我的那個廠子不是國營企業。」
孫國華面有慚色,說道:「阮廠長,你也別介意,其實吧,我們國企也有國企的難處,實在是上面管得太嚴了,我們不能像你那樣隨心所欲。」
「我明白,孫廠長,你是一個好人,我剛才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是我老阮錯了。我想通了,命里無時終歸無,我天生就是一個泥腿子,就不該做這樣的夢。我先前害了我的親戚,讓他好端端的處長都沒當成。後來又害了我請的電焊工老畢,讓他摔斷了手。我不能再禍害人了。我這就去京城,向重裝辦的馮處長承認我老阮沒這個本事,任賠任罰,我這個廠子不做了……」
「阮廠長,你可別這樣說,我們這上百號工人還都指著廠子活呢!」梁辰這會也已經蹲到阮福根身邊來了,正想扶他站起來。聽到阮福根說要關掉廠子,梁辰嚇出了一身汗,連忙喊道:「阮廠長,都怪我,我不該叫苦叫累的……」
「不怪你,只怪我太貪心了,沒有這個金剛鑽啊……」阮福根臉上淚水縱橫,多年的委屈都在這一刻釋放出來了。
「阮廠長,你別急,別說這種氣話,讓我幫你想想辦法……」孫國華說道。
阮福根抬起頭看著孫國華,道:「孫廠長,還能有什麼辦法?我也知道,從你們廠里請個人到我那裡去幫忙,過得了你這關,也過不了你的上級領導。你是一個好人,我不能害你。」
孫國華鬱悶地拍了拍腦袋,突然眼睛一亮,說道:「阮廠長,你別說,好像還真有一個辦法!」
「有辦法!」阮福根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了,臉上的淚水還沒幹,嘴卻已經咧開了,讓人懷疑他剛才的哭相全是裝出來的。
「孫廠長,你快說,有什麼辦法?不管要求什麼人,花多少錢,我都認!」阮福根急切地說道。
孫國華道:「這件事,我也沒多大的把握。不過,我給你指條路,行與不行,就看你的本事了。在我們廠招待所,住著兩個松江省來的電焊工,技術那是絕對沒說的。聽他們說,他們有幾天假期,你如果能夠求動他們……」
「我去!我馬上去!」阮福根騰地一下就站起來了,倒把兩個剛才蹲在旁邊安慰他的人都給閃了個跟頭。他把孫國華扶起來,道了聲歉,然後便飛也似地跑出了辦公室,梁辰則是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一溜煙就跑得沒影。
「這傢伙,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孫國華無奈地搖著頭嘆道。
阮福根跑出了辦公樓,才想起自己忘了向孫國華打聽那兩個松江省的電焊工是叫什麼名字,這會再回去問似乎也不太合適了。他有一點擔心,那就是這兩個電焊工別已經離開了,那他可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勞駕,你們廠招待所在哪?」阮福根隨手拽住一個路過的職工問道。
那職工白了阮福根一眼,但還是抬手指了一下,道:「那邊那個小樓就是。」
阮福根帶著梁辰一路小跑來到了招待所,進門就向服務員打聽松江省來的電焊工住在哪個房間。服務員告訴了他們房間號,阮福根道了聲謝,便直奔那個房間去了。
「篤篤篤,篤篤篤!」
阮福根敲響了房間的門,他再心急,臨到這個時候也得控制住自己了。孫國華說了,松江省來的電焊工技術絕對沒法說,估計是兩位德高望重的老師傅吧?他是來求人幫忙的,如果直楞楞地推門進去,讓人家覺得自己沒禮貌,後面的話就不好說了。
門開了,出現在阮福根和梁辰面前的,是一張青春俏麗的臉,這是一位看起來也就20歲上下的小姑娘,眼睛水汪汪的,很是貌美可人。跟在阮福根身後的梁辰眼睛都看直了,好在阮福根上了點年紀,而且心裡還惦記著其他的事情,眼前是西施還是無鹽,對他是沒啥影響的。
「請問,松江省來的電焊師傅,是住在這裡嗎?」阮福根向那姑娘問道。
「我是從松江來的。」姑娘應道。
「你……」阮福根一愣,狐疑地問道:「你是電焊工?」
「嗯。」姑娘點點頭。
「那……我們想找你師傅。」阮福根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孫國華說的,肯定是這姑娘的師傅了。也怪他剛才向服務員沒說明白,人家來了一個師傅、一個徒弟,服務員把徒弟住的房間指給他們看了。
「找我師傅?」姑娘詫異了,「你們怎麼會到浦江來找我師傅?你們該去通原找才是啊。」
「通原?」阮福根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你師傅沒在這裡?」
「沒在啊。」
「那你是跟誰一起來的?」
「我師兄。」
「你師兄多大歲數?」
「你問這個幹什麼?你們是誰啊?」姑娘有些不高興了。這都什麼人啊,上來就說要找師傅,自己說師傅不在,他們又問師兄的事情,還問多大歲數。饒是姑娘的脾氣好,也受不了這種盤問。
「呃……是這樣的,小師傅……」阮福根這才冷靜下來,知道自己太過於唐突了。他把自己的情況向姑娘簡單做了個介紹,又說是孫國華給他們指點迷津,讓他們到招待所來請松江省的電焊師傅去幫忙。他們需要請的,是能夠焊二類壓力容器的高級焊工,眼前這位小姑娘自然不是他們要找的對象。至於小姑娘的師兄是不是合意,也要看看這位師兄是多大歲數。
「你是說,你們要焊的設備,是國家重裝辦交給你們做的?」姑娘眼睛裡放出一些異樣的光彩,盯著阮福根問道。
「是啊,這是國家的重要任務。」阮福根答道。
「國家重裝辦有一位……呃,姓馮的處長,你們認識嗎?」姑娘臉上不知為何出現了一抹紅暈,可惜阮福根根本就看不出來。
「你是說馮嘯辰處長嗎?怎麼,小師傅也認識他?」
「嗯,我……我認識。」姑娘的聲音又低了幾分。
「我們這個項目,就是馮處長交給我們做的,他前些天還專門去視察過我們廠呢,叮囑我們要抓緊時間完成任務。」阮福根說道,他不知道眼前這位姑娘與馮處長是什麼關係,但既然人家問起來,他自然要添油加醋地渲染一下,以證明自己的真實性。
「是這樣啊?」姑娘眼睛瞪得老大,「既然是國家的事情,那你們也不用去找我師兄了,我去幫你們焊吧!」
「你!」阮福根一下子就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