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十八世紀中葉,徐大椿在他的吳江洄溪草堂,收治了鄰鄉濮院鎮一位病人沈維德。
沈氏患嚴重下疳,陰根已爛盡,生命垂危。徐醫師按一般中醫外科方法為他做過治療後,又根據自己閱讀過的中醫秘本,給這位不幸殘廢的病人服用了一種叫「再生靈根方」的藥物。用藥以後,時間過去兩年,徐醫師可能已經忘記該藥效果如何,但病者家族卻因此鬧出一段糾紛。由於沈氏失去生殖器官的事,已為全鎮皆知,偏偏這一年他的妻卻生了一個兒子,事關繼承權的合法性,覬覦沈氏財產的同族人,就提出懷疑並干預了。沈氏不得已,將屬於自己的隱私告訴他的岳父,原來他自服用徐醫師的藥,陽道又重新長出。於是,他岳父邀集族人,公開檢驗,果真如此,沈氏原先爛去的生殖器,現在分明已見一根新**。懷疑既消,而發生在沈氏身上的奇蹟,也成為一段醫學傳奇,為徐大椿的醫學活動增一佳話。
《洄溪醫案》敘述這個醫學事件時,公開了再生靈根方的具體配方,以及製法和用法:
煅乳石三錢五分,琥珀七分,硃砂六分,人參一錢,真珠七分,牛黃四分,真水粉四分,胎狗一個,雄黃六分。用靈芝、首烏、大力子、蓼草汁煮一晝夜,炒如銀色。上為末,每服三厘,日進四服,臥又一服,俱以土茯苓半斤,陰陽水二十碗,煎五碗,連送五服,七日驗。
作者醫案很少記錄醫方,但特將此方錄出,一方面用來證實該醫案的真實性,同時作為一位道德上可信的誠實醫師,徐大椿更多希望這個富有成效的方藥公諸於世,以利其他醫師用來治療同樣的疾病。這也是一個以「活人」為宗旨的中國醫師之倫理精神的體現。
然而,這個真實無疑的臨床個案,在何種程度上表明醫學技術的進步意義,在徐大椿的時代尚無法得到說明。諸如這類器官再生案例,一直以來都很難避免孤證的危險。而對於中國醫學,支持它得以成立的理由,是中國醫學中關於身體的想像。也即是,按照中國的身體認識和原理,後天遭到損壞(即疾病)的身體,具備自我修復和再生(甚至長生不老)的功能,只須找到合適的醫學方法。因此,關鍵在於藥物,什麼樣的藥物具有修復身體的效果,這是中國醫師們(包括以醫學為手段的中國道家們)一直追求的目標。同樣按照中國的身體想像以及知識,那些與人的身體相對應、相關聯的自然藥物(植物的、動物的、礦物的),都有可能屬於靈丹妙藥,也都成為修復身體的秘密方法而被用來進行醫學嘗試。徐大椿遵循同一思路,他利用一種秘方,對沈氏的生殖器官做了試驗性的治療,並收到奇異效果。顯然,十八世紀這一成功的醫學案例,再次驗證了身體修復的醫學可能性。而對於醫師徐大椿來說,真正讓他相信的,不只是秘方中的主導藥物「胎狗」有著神秘的修復性作用,而是關於身體與藥物之間特殊的知識關係。正是這種知識關係,引導和啟發了他,使他創造了器官再生的奇蹟。
但讓人感到不滿足的是,這個案例在出現過一次以後,至少在徐大椿那裡沒有第二次記錄。按現代西方醫學的說法,作者並未能進行有效的重複試驗,因此還不能達成實證性價值。事實上,自徐大椿公布他的方藥後,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也找不到傳統中國醫師臨床使用的後續證明。這就是說,徐大椿發現並期待發揮更廣泛醫學作用的醫方,實際上無法進行推廣應用,而這個器官再生的事實,僅止於歷史故事而已。
問題在於:為什麼中國醫學很早就嚮往並且深信不疑的「修生」,總是停留在萌芽階段?為什麼中國醫師們目睹器官再生,驚喜之餘,卻未能發展為完全的修復醫學?尋找這些問題的答案,勢必需要深入中國醫學與身體的知識結構當中,而要解清楚無疑相當困難。也許,障礙就出在中國醫學對身體的解釋中。顯而易見,中國醫學的方向只是堅持建構身體,而非解析身體。在封閉自足的身體建構中,中國醫學只是對身體反覆進行知識閱讀,從未感到有打開身體的必要。這個被中國醫學敘述的身體,可知卻不可見。因此,當一個失去的生殖器官突然復生,醫師們即使「看不見」它為什麼從身體裡就重新生長出來了,也沒有進入身體內部追問思考和研究的衝動。徐大椿的醫案記錄,其臨床前景儘管十分誘人,其實又一次擱置了修復醫學的實質。
前不久讀西方最新醫學介紹,其中有關於器官再生的研究,回過頭來對照徐大椿醫案,才發現中國醫學這一擱置,就擱置了近三百年。西方醫學按其「可見性」的發展,越來越多對人身體內部的發現,以「器官再生」為前沿的「復生醫學」發展與運用,就是建立在對人體內部「細胞外基質」的發現上。該發現認為,細胞外基質,是肌體內將細胞整合的「膠水」,它的存在「不僅組成了維持動物組織和器官所必須的生物支架,以避免組織和器官溶解成一團糊狀,還能釋放信號分子,幫助機體進行自我修復」。因此,外科醫生可以「從豬等動物的天然組織中,提取細胞外基質」,植入病人體內,「誘導機體自己再生出新器官,替代受損器官」,從而達到最後修復身體的效果。
這篇文章見於《環球科學》二〇一四年第五期。西方現代醫學對於身體認知,與中國醫學最大的不同,當然就是他們最大限度地打開身體,一切皆以「可見」為依據。因為「可見」,所以就能找到身體修復的原因,並且可以反覆比較和實驗,最終確定從「動物」中提取有效的「細胞外基質」,普遍應用於臨床。
西方醫學用「豬」,中國醫學用「狗」,都以動物為「藥」,然而,他們讓器官再生成為醫學科學,而中國醫學只能成為醫學傳奇。中醫西醫,分道兩途,而殊途總難同歸。雖然中國醫學關於身體修復的想像絕不比西學差,但「可知」在智力和感性層面上能夠達到神奇程度,卻也不敵「可見」的實踐功能。這也算中國醫學眾多困惑的重點主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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