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眨了眨眼,腳下的動作不由得慢了下來。她其實也挺好奇,吳少英為什麼會有隨秦平上任,為他做幕僚——好吧,給他出主意——的想法呢?他好不容易考中了進士,正是該出仕為官,大展鴻圖的時候。陪同秦柏從米脂前往京城的路上,他與老師交談,還是有挺多想法的,如今卻忽然來這麼一遭。
如果是無心出仕,當初考完殿試放了榜後直接放棄館選以及隨後的選官不是更好?
她動作一慢,走在前頭的趙陌立刻就察覺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選擇停了下來,陪著秦含真一同繼續躲在黑暗的夾道里。
外書房裡的對話仍在進行中。
吳少英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回答:「表姐夫,我只是純粹想去嶺南看看。你知道我一向喜歡四處遊歷的。做官固然體面,但長年困在一個地方不得動彈,有什麼好呢?我這性子,若是真做了一方父母官,定是要勞心勞力的,哪裡及得上如今的日子輕鬆?當然了,若是不做官,手裡無權無勢,日子再輕鬆,也難免會遇到難處。因此我才,隨你到任上去,你若遇到困難,我就幫著出出主意。既依附了權勢,又不必勞心勞力,豈不是皆大歡喜?只可惜老師知道了,替我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敢再違令的,只怕還真要自金陵折返了。」
秦平嘆了口氣:「若你真的是這麼想的,倒還罷了。只是你多年苦讀,一直用功上進,等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進士功名,卻不想出仕了,難道不覺得可惜麼?你從前可不是這般懶怠性子的人。」
吳少英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笑著:「大約是這一年多里備考累著了吧?總算能鬆一口氣了,日後也不必再用心苦讀,因此我才想著要好好松泛松泛。弓弦緊繃得久了,也容易斷裂,我可不想落得這樣的下場,如今就想懶散些時日,什麼都不想做呢。老師知道了,又該罵我了。表姐夫可千萬要替我掩飾掩飾。」
這樣的事,秦平自然會答應下來:「我會在父親面前替你周全,但你也別懶怠得太過了。父親素來主張,每個人每天都要尋事來做的,不能懶散,實在找不到事情可做,哪怕讀讀書,練練字也是好的。你偏要在他面前做出懶怠模樣,他不罵你罵誰?在南下的船上,你也沒這麼明顯,不是還時常拉著梓哥兒話,教他讀書寫字麼?」
吳少英笑道:「教教孩子又能費什麼心力?他才剛開蒙呢。南下的路上,我倒是遊山玩水的興趣多些。如今要折返北上,我就順勢把那來不及遊玩的地方也一併遊玩過了。免得回到京城後,得了官,又要開始忙碌起來。」
秦平頓了一頓:「尋常進士選官之後,在上任之前總要回鄉祭祖,光耀明楣,也是不使錦衣衣行的緣故。若是還未成婚,多半也會趁著這個假期把終身大事給辦了。你今年已有二十六七,尚未婚娶,著實不象話。以往你長年在外讀書,身邊沒有長輩幫著操持,也就罷了。如今既得了功名,就把這件大事辦了吧?你若想在京城娶親,可以請我長房嫂子幫著操持。若是想回鄉去娶,也可以托關家幫著相看,總不能一直這麼打光棍下去。」
吳少英輕咳了一聲:「表姐夫只會我,怎麼不想想自己?我一個人過日子,輕鬆愉快,何必娶個媳婦來管著我?橫豎我父母早已亡故,族人們與我也不親近,娶不娶親的,並無妨礙。興許等我再大幾歲,就會想要收心成家了吧?但眼下還不急。倒是表姐夫這裡……」
秦平打斷了他的話:「你真心盼著我再娶麼?不怕我忘了你表姐?」
吳少英閉了嘴,過了一會兒才道:「若表姐夫有心,即使娶了新人,也不會忘了她。只是老師師母還盼著你延綿子嗣,含真也需要有人教養照看,你既然已外放,老師師母跟前也還需要有人盡孝。我心裡或許偏著表姐些,卻也不忍見老師師母為你操心。」
秦平嘆道:「你這個人,自少年時,就是什麼事都愛悶在心裡的性子。即使有心事,遇到難處,也不肯老實告訴人去。其實出來又何妨?難道你覺得父親、母親與我不是能通情達理的人?何必自苦,一再苛待自己?」
吳少英這回沉默的時間好象長了一些,接著才道:「我聽不懂表姐夫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平道:「你從前從未過不想出仕,館選過後那段日子,也不曾有什麼懶怠表現,有同年約你出門去結交朋友,打聽候官的消息,你也一樣是去的。真正開始無心做事,是在何氏死後。可是因為仇人已死,你覺得該做的事已經做完了,才會生出懶怠之心?可何氏又算是什麼東西?!她雖與你我有仇,也不配讓你連自個兒的前程都給耽誤了!」
吳少英這回不出聲了。
秦平繼續道:「你一直以來,都不提娶親的事。在京城的時候,父親與母親就提過幾回。殿試放榜之後,連王家都來過人探你的口風,有意聯姻。你該知道,以復中如今的官位,若你能娶他的姐妹,對日後前程大有助益,又是同門師兄弟,不必有什麼忌諱。可你還是推了。長房兩位嫂子托我來問你娶妻的事,熱心想為你親,你還是拒了。這不是一句想輕鬆多過幾年的話就能搪塞過去的。你心裡有人吧?是誰?為何不肯出來?」
吳少英的語氣不由得冷了下來:「表姐夫想什麼?難道我不想娶親,還有錯了?」
秦平道:「不上有錯,你也沒有父母盯著,我父親則是再好話不過的人。你執意不娶,他也不會逼你。只是在南下路上,那日到了揚州地界,我們的船在碼頭上露了行跡,揚州的官兒聞訊趕來,拉了黃家的人,非要請我們過去吃酒。我想著父親與黃家的人在金陵也算相熟,兩家又是親戚,不好推拒,就與你一道去了。席間喝得有些多,便到外頭散散,卻撞見你也醉了酒,坐在廊下,盯著一個女子的背影看。那女子離開時,你還追了上去,呆呆地衝著人家叫『蓉娘』。等發現認錯了人,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廊下呆坐。直到那時候,我才想,或許從前是我誤了你。」
屋裡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吳少英回答的語氣也顯得十分不自在:「表姐夫可是方才在席間喝多了兩杯?怎的話越發糊塗起來?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我可不想再聽了!」罷就要往門外走。
秦平一把拉住他,將他按到旁邊的椅子上去,鄭重地:「我不是在胡八道,而是終於想清楚了!少英,我當初是不是不該向你表姐提親?那時候她常到我們家來給你送吃食衣服,其實是與你早有默契了,是不是?是我壞了你們的約定,是不是?!」
吳少英似乎在掙扎,可秦平的話里已經帶了幾分泣音:「是我誤了你們,也害了蓉娘性命。自從成婚後,我就察覺到她對我頗為冷淡。雖然她在人前人後,一直是溫柔體貼的,待我也好,可我就是知道,她對我沒有心!我原以為,只要成婚時間久了,有了孩子,我與她自然就能慢慢好起來。可即使有了含真,她對我也態度不變。我有一日忍不住問了她,她坦然告訴我,心中早有鍾情之人,只是陰差陽錯,在那人開口提親之前,我先請母親向關家提了親。岳父對我父親素來尊崇有加,一聽我們家有意結親,立刻就答應了,根本不曾與家人商量過。」
他頓了一下:「我記得下定之前,曾見過你表姐一面,悄悄問過她,是否樂意嫁給我。她既然心中有人,那時為何不?她只是沉默不語。我一時生氣,駐邊多年,甚少有回家陪她的時候,她也只是默默忍受……」
秦平又深吸了一口氣:「如今想來,我與她定親之時,你尚在我家求學,正是要考秀才功名的要緊時候。她一心為你著想,又怎會冒險得罪我家?岳父更不會容她開這個口。一不心,你就要落得無家可歸的下場。她……她都是為了你!」
吳少英的聲音變得十分乾澀:「表姐夫……不要再了!」
秦平卻堅持了下去:「當我聽她以為我已死,便為我殉節的時候,我就覺得難以相信。她分明對我並無多少深情,卻清楚地知道為人媳、為人母的責任,怎麼可能丟下我父母與含真,為我自盡呢?後來我聽是何氏設計迫害於她,惱怒怨忿的同時,也曾想過,何氏到底用了什麼理由,逼她至此?即使何氏是要誣衊她與你有私,可你二人既是清白的,又怕她什麼?即便還有岳父岳母,還有她妹妹的緣故,她也不至於非死不可……可若再添上一個你,為了你的名聲與前程……」
吳少英忍不住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不要再了!」
秦平喘著粗氣,出聲哽咽:「你遲遲不肯娶親,執意要為她報仇,可是覺得對她不住?就象我……也是因為知道自己誤了她的終身,始終心存愧念……」
吳少英沒有話,外書房裡一片寂靜。
而窗台下的秦含真,早已聽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