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清冷的山風颳過,院中那棵獨自生長的梧桐又落了一地枯黃。
他抬首,大片大片的烏雲自西向東席捲而來。
很快便遮住了陽光的溫暖,遮住了天空的湛藍,頭頂之上為一片陰霾取代。
「愛恨情仇如夢幻泡影,皆是虛妄,虞弋既已放下,施主又何必強求呢。」
「你不要騙自己了,什麼泡影虛妄,不過是你用來麻痹自己的藉口罷了。你當真可以忘記過去嗎,你當真可以放下仇恨嗎,你若真的可以看破生死,又何需逃亡至此,委身苟活。」
他不與她爭辯,輕聲道了一句:「天陰了,施主請回吧。」
她滿心歡喜,滿懷期待而來,最後他竟然只留下一句請回吧。
她難以接受,又無可奈何,終於還是苦笑著離去。多麼可笑啊,她最愛之人卻勸自己放下,放下心中仇恨,也放下與他的那段情緣。
在這件事上,鳳鳶和傾離很像,自己最愛的人都遁入空門,不與自己相認。一個是明明記得卻不肯相認,一個是已經將過去都忘記了。
不知這兩者哪一個更慘一些。
虞弋沒有答應鳳鴛下山,他放棄了復仇,卻終究沒能逃脫這一場劫難。
鳳鴛離開斷恨山的第三日,幻之境的人來到無佛禪院,這一次來的除了幻塵,還有無妄。
此次無妄未帶那三個師侄,幻塵也只帶了芷瑤一人。
以他二人的實力,隨便誰出手除去虞弋都不是問題,卻偏偏兩個人一起來了,這未免有些過於興師動眾了吧。
幻塵抬眼望著青石匾額上四個浮雕大字,冷艷里透著嫵媚的臉上浮起一絲輕蔑的笑。
「無佛禪院,好大的口氣。」
幻塵、無妄二人並肩走在前面,芷瑤一個人跟在後面,三人就這樣一步一步走著進了這禪院。
邁進山門,過了鐘樓,來到經堂外面時,恰好慧潛走了出來。
這不供神佛,不點香火的禪院一向鮮有人來訪。這一次來了三個人,慧潛不免有些意外。
兩個青衣道袍,看上去似是出家人,不過這裡是佛寺並非道觀,不排除走錯門的可能性。
第三人是一個碧色衣裙的小姑娘,美麗,出塵,自帶引人破戒的氣質。
慧潛迎上去,左掌豎於胸前,微微附身道。
「女施主有禮,二位……道友有禮,小僧慧潛,三位是一起的嗎?」
幻塵打量著面前之人,青衣袈裟,手指念珠,倒是一副和尚裝扮。
「慧潛,這是你的法號嗎。」
慧潛再次躬身,答道:「正是。」
幻塵又問:「無佛禪院,這般狂妄的名號所起,快喚他出來。」
慧潛搖搖頭,答道:「此名乃家師所起,不過師父他已經圓寂多年了,小僧不知何處去喚。」
幻塵冷笑一聲,左手作出蓮花手勢。
「死了,既如此,那就拿你是問,你既敢於這自稱無佛之地修行,可知會是什麼下場。」
慧潛不解,我乃佛門中人,你是道家弟子,前來此處說這些話,莫非是來踢館的。
「下場,什麼下場。不知這位道友前來佛門所為何事,若是為了論道便請回吧,道友來錯地方了。」
幻塵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眸光里滿是殺氣,聲音也變得陰狠起來。
「我說過自己是道教中人嗎。」
這殺氣來得猝不及防,慧潛不由得被逼退一步,這才發現不對。
一般道士如何會有這般強大的氣場,再看她雖是一襲道家裝扮,蓮花手指卻是那般自然,這才明白過來。
慧潛是出家人,出家之前是一株蘭草成精的妖,作為魔界中人,眼界自然比人族要遼闊許多。
鑑於道行尚淺,他並未參加過仙魔之戰,卻也聽過佛界幻塵的名號。
那幻塵雖是佛界之祖,卻從不穿僧衣袈裟,長作一襲道家衣冠,且生得冷艷嫵媚,甚為特別。
而今,再看面前之人,樣貌氣質都像極了傳說中的幻塵。
於是,試探性的問了一句:「你是幻塵?」
見對方這般想問,幻塵也不禁有些意外。這人間寺院雖都燒香拜佛,卻無人見過佛祖的模樣。
面前之人看上去不過二十歲上下年紀,如何會知道她的名號。
「你是什麼人,如何會認得我。」
「我是出家人,不過我並非生於人界,而是魔界妖族。」
聽到這樣的回答,幻塵和芷瑤都驀然一驚,唯有無妄依舊面色冰冷,毫無表情。
理論上講,聽到這件事幻塵應覺得驕傲。佛教的價值觀滲透到了魔界,這比攻下魔界千里疆土更為難得。
殺戮易,御人不易,若佛教可以將自己的文化和信仰輸出到魔界,君臨三界便指日可待。
「你是妖族,真沒想到妖族也會入我佛門,實乃三界一大幸事,不過,你既如佛門就該誠心禮佛,卻又掛上個『無佛』的匾額,實在罪無可赦。」
慧潛知道虞弋的事,而今幻塵又親自尋上門來,自知凶多吉少,卻也不做任何應對,只當該有此劫。
「我入佛門,修佛理,為的是渡人渡己,不為修功德,更不為成佛,我所信仰的是經卷里的智慧,而非如你這般高高在上的佛。」
幻塵仰天冷笑,兩手拈起蓮花指,高舉過頭頂,整個斷恨山便為其靈力所化的血色之氣籠罩起來。
「哈……妖也配談信仰,就算你讀再多佛經,做再多善事,在世人眼中都不過是世人惡魔,避之不及。」
這句話是慧潛心裡的一根刺,縱使已入空門卻依舊拔不掉的一根刺。
「仙族高高在上,受萬民敬仰,我妖族卻被污衊為洪水猛獸,欲除之而後快。生而為妖有什麼錯,是你們仙界惡意蠱惑,人族才會如此憎恨魔界,這樣的神佛如何配得上萬民敬仰。」
幻塵搖頭冷笑,諷刺道:「若世人足夠智慧,又如何會受人蠱惑。人心愚昧,不分善惡,難辨真假。」
她移身向左,步履輕緩地向前走。
「是佛給了蒼生信仰,給了蒼生寄託,使其蒙受苦難時可以求神佛庇佑,陷入絕望時殘存期許,可以在無邊黑暗裡笑著等天亮。」
邁出七步後她突然停下了,猛地轉過身去,一點一點抬高了聲音。
「佛為天下蒼生做了一件這般偉大的事,如何配不上身居高位,如何配不上萬民敬仰。」
說的真好,不禁讓人想起了一句名言:做人如果沒有夢想,跟鹹魚有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