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林入房,在床邊的暗匣子裡取了幾張薄紙遞於崔氏。
「這是?」崔氏抬起頭,村里農婦少有識得字的,她自然也是瞧不出這是幾張地契。
「是東壟子上的靠河邊的那五畝地的地契。」
崔氏先前的家底子豐厚,光良田便有十幾畝,這五畝地只算得是薄地,靠了河邊沙石灘上,都是她與劉三柱一點一點的開墾出來的。許是觸動了她的記憶,她一下子便愣住了。
劉大丫倒是高興,眼睛都亮了,歡歡喜喜道:「阿娘,是我們家的地。」劉大丫年歲要大些,劉三柱與崔氏開墾時,她有去送過飯,這幾畝地也算是承載了一家人和美回憶的地方。
「這...這...」崔氏有些發白的唇色蠕動了下,面色略有為難。
千林將這幾張地契塞入她的手中:「崔嫂子莫需為難,這地本來便是你們家的,只是當初你們勢微,爭不過罷了,我也不過是費了幾下嘴皮子,何況你若是不要,放在我這裡,過不了幾年它就又得長了荒草變回原先的荒地了,豈不是可惜了。」
崔氏頓時就紅了眼圈,拉著三個丫頭跪下來,結結實實的給她磕了個頭。
千林並未阻攔,崔氏人雖窮苦,卻也知是非會感恩,對於古人來講,磕頭還有另一番意思,便是將自個的福氣過與對方,她手中並無長物,白白受人恩惠,除了磕個頭聊表謝意外,也沒什麼旁的好法子了。千林若不受著,倒愈叫她心裡難安了。
崔氏母女臨走前,千林又取了幾尺青綠花頭的細布送給李大丫,崔氏不受,千林便道:「想必織坊里的繡娘織娘們身著必定不差,若是大丫沒件體面衣裳,豈非叫人看輕了去?」
她再要推辭,千林便佯怒:「鄰里鄰居的,不過幾尺爛布頭,花花綠綠的,我留著也不能自己做了衣裳穿,嫂子竟這般推辭,不知是嫌棄還是怕我日後挾恩求報?」
崔氏無言,只好收下了。
崔氏走後,小胖愣愣的看了她許久,千林耷下眼皮,端起茶盞兀自漱口,任由他看個夠。
小胖子只是是虎,又不是蠢,自然能看得出千林此番做詞是真心誠意的為了崔氏好,講真,在他心裡那千林的形象就跟大魔王一樣,還是那種一天得吃一個小孩才能保持住人形的大魔王,頭一次見著她這樣好,總感覺心裡毛毛的不得勁。
兩片嘴唇開開合合了好幾下,終於蹦出了自個字:「那,那幾畝地契不是我家的麼,你怎麼能將它送與旁人?」
千林斜倪他一眼,嘴角微微向上歪起:「在我手上的東西自然都是我的,我想送給誰都看我的心情,你家的?有什麼證據?」
小胖子據理力爭,所謂有理就在聲高,扯足了嗓子喊道:「先前幾月我爹爹去了東壟那幾畝地里下肥,我都看見了,況且簽地契的時候,村裡的叔伯都在場,地契是我家的,地也是我家在種,怎麼就不是我家的了!!?」
「噢?先前地契是你家的,那再先前呢?地契是誰的?」看著小胖子耳朵都憋紅了,千林不禁有些好笑,小孩子逗著就是有意。
「是,是劉三柱家的。」小胖的聲音比方才要低了些許。
「那既然是劉三柱家的,你怎麼能說是你家的?」
小胖不死心辯解道:「可是劉三柱他死啦,我家又不是強搶他家的地,有地契的,村裡的叔叔伯伯都能作證,告到官府都沒用的。」
呵,他還懂律法了。「你可有在乎的東西?」
「在乎的東西?」小胖沒料到她話題變得這樣快,想了想:「吃的!」
「那若是明日你爹爹給了你二十文錢,叫你去買兩斤桂花糕,回來的路上卻被陳大郎搶走了,你待如何?」
「自然是搶回來!」
「你打得過他嗎。」
陳胖蛋一橫眉:「那就叫我爹爹一起來打他,敢搶我的東西,不得了了!」
「可你又沒有證據,憑什麼說他手中的桂花糕是你的?」
「我,我,陳大郞他那麼窮,怎麼可能有錢買桂花糕!再說了,我的爹爹,總歸是幫我的!」
「那我幫他作證,說他那包桂花糕是我送與他的,你又待如何?」
「你怎麼能這樣?」陳小胖鼻子都氣歪了:「你怎麼可以幫他不幫我?」
「那東壟的五畝地明明就是劉三柱夫妻開墾出來的,村裡的叔叔伯伯們不也是幫你們家不幫崔嫂子嗎?我怎麼就不可以這樣,我就是想幫他不行嗎,我樂意啊?」
「你,你,你」你你了半天,小孩子畢竟不經逗,眼淚都要憋出來了,聲音都帶了哭腔:「可是我爹爹是亭長啊,他們幫我家不是應該的嗎?」
「你認為你爹爹是亭長,是村里最厲害的,是以大家都要幫你家對麼?」
小胖子包著淚點了點頭。
「那倘若搶了你桂花糕的是鎮長家的兒子,他爹爹比你爹爹厲害,大家都幫著他也是應該的。」
「我.....」
千林放沉了語氣:「倘若鎮長家的兒子不止看中了你的桂花糕,還看中你家的宅子、銀子、田地、糧食,都想搶走,從此你將再也吃不上肉,吃不上糖,穿不上衣,每頓只能吃餵豬用的糠麩,冬日裡在寒風中凍得直哆嗦,你該如何?你要知道鎮長比你家大,大家都是要站在他家那邊,幫他家作證的,你願意嗎?」
小胖子虎軀一震,脹紅的臉一下就白了下去,仿佛預見了自個日後的悲慘遭遇似的,包在眼睛裡的淚珠咕嚕嚕的就掉了下來,喃喃道:「難道,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王法?」千林笑眯眯道:「自是有的啊,你可以去衙門裡告啊,噢,不過大家都會幫他家作證,你去告了也沒什麼用就是。」
「那,那可怎的是好?」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你看看崔氏的日子就知道了,或許你也要跟劉家三個丫頭一樣從早到晚的做女紅來餬口,不過我瞧著你笨手笨腳的,怕是連餬口都難喲!」
小胖子萬分不可以思議的瞪大了眼睛,仿佛在控訴她的見死不救。
千林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你也別太擔心。」
小胖抬起頭,淚眼汪汪的看著她。
她賊兮兮一笑:「總歸你肉厚,肯定要比劉家三個丫頭抗餓不是?」
小胖面如死灰,陷入即將要到來的困苦日子中難以自拔,恍恍惚惚的跌回了自個的床上,過了自出生十年來第一個輾轉反側的失眠夜。
第二日一早,她正咬著柳枝在刷牙,陳小胖頂著兩個黑眼圈,一臉憔悴不堪的模樣,譬如背後靈一般出現在她身後。
咬牙切齒道:「我昨個苦思冥想了一夜,發現你說的那些事情本就不可能發生,鎮長的兒子不可能來搶我的桂花糕,我家也沒落魄到要吃糠咽菜,需要我去做女工來餬口的日子,而且我一個堂堂男子漢,為什麼要去做女工?其實你都是在唬我的對不對?」
千林含了口水,嘩啦啦的將嘴裡的鹽味兒漱淨,這才轉了身來看著他。
陳小胖被她這一本正經的態度打量得頗不自在,左右扭扭,正想說什麼,千林提前一步賭回了他的話:「你說你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一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必定要襟懷磊落,行事光明正大,這才能配得上頂天立地四個字。」
千林向前一步,追問到:「可你呢,做的都是什麼事?因為你爹是亭長,偷鄉鄰的家禽,搶旁人的零嘴,甚至占了旁人的田地也覺得是理所當然,是,因為你爹是亭長,大家都站在你們這邊,可這樣仗勢欺人的人怎麼好意思說自個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不害臊嗎?」
陳小胖畢竟太嫩,被她這一搶白,又繞進死胡同里去了,自個皺著眉頭站那糾結著懺悔。
一大早就有這倒霉孩子來送人頭,千林心情頗好,背著手,哼著曲兒去吃早飯了。
吃過早飯,劉二丫十分乖巧的收拾了碗筷去洗,千林十分自在的看著點大個人兒忙前忙後的幹家務,發現自個竟一點都沒有使喚童工的愧疚感,不禁暗嘆一口氣,看來自個真正是被這社會風氣給腐蝕了。
劉二丫利索的收拾完廚房又過來問她:「千林公子還有沒有旁的事情要二丫做?要是沒事了的話,二丫要回家去看三妹了。」
千林見她聲音還稚嫩語氣卻一派老成,十分的可愛,心生歡喜,便上屋裡取了一塊飴糖給她,她小小的舔了兩口便用帕子包起來揣進袖子裡,說是要帶回去哄妹妹。
人都是這樣,在幼小時,心思乾淨純潔,總是能叫人觸摸到他們最純淨又柔軟的內心,如今的劉二丫雖過的貧苦,卻願意將僅有的一塊糖留給自個的小妹,不知道若年以後,等她歷經世事滄桑,還能不能記得當初自己的這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