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謠 第225章 孔門問學(三)

    三年前,季孫氏的家主季孫肥在聽了孔丘弟子冉求的勸說後,把留居在衛國的孔丘接回了魯國,並尊他為國老。但國老之稱只是個虛名,年近七旬的孔丘在歸國後依舊沒有得到魯公的任用。所以,此後的幾年裡他便轉而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到了興辦私學和對列國古籍的整理與編纂中。

    在經過了大城中央的宮城後,我們往東又穿過了兩條街道,眼見著路上背著竹簡,挎著書袋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大家見到端木賜總會停下來問好見禮,因此不到兩里的路,我們三人走了足有半個時辰。

    「端木先生,這些人都是來聽孔夫子講學的嗎?」我看著身前身後不同年齡不同裝扮的人們好奇道。

    「嗯,這條路上走的大都是要去學堂聽講的儒生。夫子有教無類,除去奴隸之外,販夫走卒、野人國人只要年滿十五歲都可以奉上束侑1拜夫子為師,研習六藝。」

    「都說魯人好學,果然名不虛傳啊!」我看著前方不遠處一個花白頭髮儒生打扮的老人不禁感嘆。

    端木賜從道旁的小販手中買了幾顆圓潤飽滿的李子笑著遞給了我和無恤:「其實,這些年從宋、衛、齊三國慕名而來的學子比魯人還要多,西北方來的秦人也不少。不過,自伯魚離世後,夫子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如今在學堂講學的,多是幾個被夫子器重的弟子。」

    「伯魚?」我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紅李,大大地咬了一口。

    「伯魚是夫子的獨子,夫子回魯後一年他就得病離世了。」端木賜說到這裡臉上不免有了幾分哀色。

    一年後就死了。我嘴裡甜美可口的李肉突然就沒了味道。

    孔丘自被「三桓」趕出魯國後,在外漂泊十幾年,沒想到他一回到魯國就遭遇喪子之痛。

    「賢弟,愚兄這裡有個不情之請。」端木賜停下了腳步。

    「先生但說無妨,小弟一定盡力為之。」我連忙把嘴裡的李肉咽了下去。

    「夫子年歲已高,平日又都是子淵在他身邊隨侍。他二人雖是師徒,卻情如父子。伯魚去世不久,此番子淵又病重,我怕夫子一時難以接受,還望賢弟能暫且代為隱瞞。等過些時日,子淵病好些了,再告知夫子。」

    端木賜心仁,但顏回的病卻很難有好轉的餘地了啊!

    「先生放心,小弟記下了。」

    「多謝賢弟。」端木賜見我應承下來,臉色方舒。他帶著我和無恤往前又走了一小段黃泥路,然後抬手遙遙一指:「到了,前面就是夫子的居所。」

    我順著他的指尖望去,但見綠樹環繞之中有一座青石牆,黑瓦頂的大院。

    大院前停了一輛牛車,牛車旁還站著幾個儒生打扮的青年。和我一樣,他們每人的手裡也都提著一捆用麻繩束好的肉乾。

    「看來有人比我們先到了。」無恤笑著轉頭對我說。

    「這幾人是半月前衛國大夫孔悝舉薦到我這兒來的,待會兒他們會與你一起行拜師禮。」端木賜笑著加快腳步迎了上去。

    「孔悝是孔丘的族人?」我小聲地問身旁的無恤。

    「不是,孔丘雖與他同氏,卻不同宗。孔悝是蒯聵的外甥,衛侯的表兄,如今他在衛國頗有權勢,子路就在他的采邑蒲邑為宰。」

    「哦?難得有權臣推崇孔門之學了。」我輕笑一聲跟無恤快步跟上了端木賜。

    大院的門口,我們與四個衛國來的學子一一見了禮。

    端木賜入府告稟孔丘,其餘的人便都一起候在了門外。

    「紅雲兒,我好緊張。」我盯著孔府的兩扇大門,心突然開始狂跳。


    「緊張什麼?怕孔老爺子罵你?」無恤拉著我走到了大門的另一邊。

    「我家蔡夫子對孔丘極為敬仰,小時候聽了太多和他有關的事,現在就要見到了,感覺好奇怪。」我長吐了一口氣,轉身朝著無恤道,「快幫我看看,方巾綁好了嗎?衣服拉正了嗎?」

    「很端正了,小弟。」無恤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柔聲安撫道,「你今天本就是來求學問禮的,禮節上稍微出點差錯也沒什麼關係。」

    「那你說,我昨晚列出來的問題會不會太多了?孔丘今年七十有一了,就算神志沒有發昏,身體也吃不消同我講上幾個時辰吧?你說如果只能問三個,我該問哪三個啊?」

    「你別想太多了,待會兒若問得不夠盡興,大可留下來多聽幾次課,反正入學禮你都交了。」無恤笑著指了指我手上的肉乾,「而且就算孔丘如今不對弟子授課,但他門下賢人眾多,若是人人都有端木賜這樣的才學,你這十條肉乾也算值了。」

    是啊,我為什麼不留下來聽聽孔門其他弟子的言論呢?且不論他們有沒有端木賜這樣的大才,就算一人只抵半個端木賜,那我也必能從中有所收穫。

    「好,這個主意好,等待會兒見完了孔夫子,我們就去市集多買幾套儒服吧!我要留下來好好聽幾天課。」

    「好,都依你。」無恤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轉頭看向府門道,「去拜師吧,孔丘出來了。」

    孔丘出來了?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轉過了身子。

    在孔府大門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身軀高大,卻微微有些駝背的白髮老人。他穿了一件細葛布制的素色廣袖儒服,稀疏的白髮用一根紫紅色的木簪子固定在頭頂。也許是年老落了發的緣故,他的額頭看上去比尋常人要寬大許多,他的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褶皺,兩片嘴唇因為落了牙齒的緣故微微地有些內凹。如果我不看他的眼睛,那眼前的孔丘便只是個尋常的老翁。可我相信,但凡見到他的人,都無法忽視他的眼睛,那雙閃爍著智慧光芒的,敏銳而細緻的眼睛。他的目光沒有逼人的氣魄,淡淡的,卻好像能看穿世間的一切。

    我突然膽怯了,我不敢與他的目光相觸,我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底的質疑和不誠。我忽然想起了端木賜說的話,「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今天,如果我能跨進眼前的這扇大門,如果我能與孔丘對坐論道,那麼我能尋見另一扇「門」嗎?那扇通往孔丘不為世人所知的,偉大精神世界的大門。

    孔門尊師重教,拜師之禮亦繁複非常。

    最初,由端木賜代孔丘詢問眾人的來意,眾人各自表明求學之意。然後,孔丘自稱寡德少才無以為師,於是眾人再表決心。孔丘聽畢,邀請眾人入院。眾人入院,面朝孔丘跪拜並奉上了求學之禮。孔丘回拜,收下束侑,拜師之禮方告完成。

    整個過程前後足足花了半個時辰,而期間,無恤一直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旁。禮節結束後,他與孔丘見禮,並自報了高息的假名。

    作為趙鞅的兒子,無恤對孔丘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又或者說,他對孔丘所秉承的理念有一種因立場不同而產生的敵意。

    我不知道眼前這個目光睿智的老人有沒有察覺到他的敵意,在與無恤見過禮後,孔丘淡淡一笑就轉身往院子中央的主屋走去。

    「蔡拾,你非秦人?」孔丘借著手上的拐杖邁上了主屋的台階,我見他邁步時左腳有些僵直便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回夫子,弟子是晉人,居於新絳。」

    「哦,吾一生未曾到晉,你且說說,晉與魯有何別?」孔丘這麼一問,站在台階左右兩側的四個衛人齊刷刷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端木賜在來的路上提醒過我,他說入學後,孔丘會對每位弟子進行一次問學考察,以藉此了解每個弟子的能力和品德。能力品德居上者,夫子才會教授他們高深的學問人中之下者,夫子會另外教授適合其水平的東西。

    每個入學的人自然都想學習高深的學問,我也不例外。孔丘現在問我晉魯兩國之間的差別,是已經開始考察我了嗎?

    我在心裡認真思忖了一番,才頷首恭聲回道:「稟夫子,晉人知刑,魯人識禮,然晉國多觸刑者,魯國多逾禮者。兩國俱亂,無別。」

    孔丘捋著胸前長須,看著我又問:「那刑與禮,何者為重?」

    「並重。」這個問題我早前就思考過無數次,因而回答得極快。孔丘聽完,笑而不語,我於是接著又道:「識禮叫人知恥,明刑使人生畏,治國治民兩者皆重。」

    「非也。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吾以為,禮,重於刑。」孔丘說完邁步走進主屋,在面朝大門的一塊蒲蓆上坐了下來。

    以刑治民,人人只求無罪,卻易失廉恥之心。以道德教化黎庶,則可使他們擁有羞恥之心,而不觸刑。孔丘這話聽起來倒頗有些道理,難道這就是當年他反對趙鞅鑄刑鼎的原因嗎?

    我在心裡琢磨著孔丘的話,而此時他已經將臉轉向了坐在他右下方的男子:「彌止,你說說,君子何以修身?」

    名叫彌止的衛人眼皮猛地向上一掀,「咕嚕」一下往喉嚨里咽了一大口口水:「君子者,需……需敏學,寡慾……君子……」男子的聲音打著顫,席間另外三名男子也是一副戰戰兢兢的害怕模樣。

    作者的話:除夕快樂!居然又是一年了,好想時間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愛你們忙著搶紅包的時候也別忘了看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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