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兒,那你可知高氏那邊為什麼沒有出兵來接應齊侯嗎?」
「不知道。」無恤搖了搖頭。這時,四兒和魚婦有說有笑地抬著一隻酒罈從窗前經過,無恤面色一凝復又抬手合上了窗戶:「我派去高宛城的人還沒有來消息,最大的可能便是高氏宗主因為懼怕陳恆,所以臨時改了主意。」
「那高大哥他……」
「高僚沒有傳消息給我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背叛了我們的約定,二來便是他身不由己。」無恤嘴唇一抿,仿佛要把失望、苦澀、痛苦全都揉碎在自己口中。
「紅雲兒,你別太難過。高大哥也許是受了族人的制約才不能及時跟你聯繫,而張先生的下落我們也可以再派人到齊國去查探。」
「不,阿拾,我不難過。」無恤冷笑一聲轉頭望向了自己懸掛在牆壁上的青銅長劍,「這才是爭鬥,這才是血淋淋的現實。技不如人,就只能迎接失敗。敗了,就勢必會失去自己重要的東西。一個人如果不想要失去,就只能逼迫自己一直贏下去。我幸福太久了,久得居然忘了這個道理。」無恤緊鎖著眉頭,他眼裡的哀痛在這一刻突然化成了可怕陰狠的殺意。
我心裡一慌猛地抱住了他:「是計劃總會有出錯的時候,這與幸福無關,你不能這樣想!」
「不,我原可以將計劃做得更周密,我原可以用更毒辣的手段。阿拾,你太美好,太溫暖,我和你在一起也會想要變得善良,變得光明。可我不能善良,我這樣的人只有活在黑暗裡才有可能會贏。如果不能贏,我就會不停地失去心裡重要的東西。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兄弟,我不想再失去你……可我,我又該怎樣擁有你?」無恤嘆息著捧起了我的臉,「站在光亮里的我,護不住你。站在黑暗裡的我,終有一日會被你唾棄。你告訴我,我該怎樣才能擁有你?」
眼前這雙絕望的眼睛將我的心瞬間拉入了黑暗的虛空。
「不,不要放開我!」我兩手一抬死死地握住了無恤的手腕,「紅雲兒,我的心從來都不是乾淨的。我利用過人,傷害過人,我也殺過人。我和你是一樣的,我們都曾活在黑暗裡,但我們可以一起努力,努力在光明里生存。這世界上通往勝利的道路有很多,我們不一定非要選擇最黑暗的那一條。但是,無論你將來選擇了哪條路,我都不會放開你的手,所以,也請你不要放開我的手。」
「不……」無恤雙臂一展緊緊地抱住了我,「自我遇見你的那日起,我從沒有想過要放開你的手,一次都沒有,也永遠都不會。」
「紅雲兒,你不會只是一個人。相信我,張先生也沒有放開你的手。他一定還活著,活在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
我抱著無恤,默默地在心裡祈祝著張孟談的平安,直到四兒敲響了我們的房門。
無恤打開了門,對一切災難毫不知情的四兒一臉興奮地拉著我來到了主屋。
原本,我以為今晚只得菜粥配黍團對付一頓,沒想到一會兒的功夫,四兒和魚婦居然整出了滿滿一桌的菜餚。黃色陶釜里是汩汩冒泡的熱粥,青銅高腳豆里盛著肉香四溢的肉糜,清漆松木大案上還放著一碟碟葵菜、瓜條、小魚乾。最令我驚奇的是,桌案的一角還放著一壇用黑色雲雷紋大罐裝著的桃花釀。
我拿竹節制的酒勺在罈子里小心翼翼地舀了半勺酒液,湊到鼻尖下深吸了一口氣,又低頭淺酌一口,不由驚嘆道:「真的是桃花釀!你是從哪裡買來的?」
「怎麼樣,是不是和你當年釀的味道極像?」四兒笑盈盈地挽住了我的手,「前幾日魚婦同我說,市集上新開了一間楚人的釀酒鋪。我想著今天晚上要替你和於安洗塵就特地過去瞧了一眼。沒料到,居然被我買到了這最後一壇桃花釀。趙先生,我聽阿拾說,她早年也贈過你一壺桃花釀,今晚你可要再嘗嘗這味道?」今晚的四兒美得讓人心醉,她穿了一件冰紈制的乳白色短衣,身下系了一條蕊黃色繡玉蝶的襦裙,烏黑油亮的辮中一朵淡粉色的合歡花襯得她嬌美動人。
四兒這會兒說話的聲音明顯比平日要高亮許多,她每說一句話眼睛都會不由自主地瞟向坐在無恤身旁的於安。我將她小女兒的心思全都看在眼裡,不由抿唇一笑,伸手取過她手上的紅漆雙耳杯:「你這丫頭若是想喝酒,我和於安陪你喝就是了。紅雲兒今天不太舒服,你就讓他安安心心喝碗粥吧!」
「阿拾,無妨的,也給我滿上吧!當年你送的那壺桃花釀,我可連一滴都沒喝到。」無恤笑著把杯子遞到了我面前。
「不行,你還是別喝了,我給你盛碗粥,你吃完早些睡吧!」他替我瞞著四兒,他不想讓自己的哀痛破壞四兒此刻的快樂,他臉上的笑越是雲淡風輕,我心裡就越心疼他。
「嘿,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主人要喝酒,你怎麼能攔著呢?」案幾的那一頭,阿魚正夾著一個黍團打算塞進嘴裡,他聽了我的話,啪的一下放下竹箸,竄上來不由分說地奪走了我手裡的竹勺,「來來來,主人,我替你滿上。有什麼開心不開心的,喝酒啊都管用!」
「管什麼用?酒到了你阿魚的肚子裡還不是只管一件事!」
「管什麼事啊?」阿魚給無恤滿斟了一杯桃花釀,轉頭笑嘻嘻地看向我。
「當然是管你睡覺啊,三杯倒地,五杯打呼嚕。」我氣惱地看著,無恤和四兒卻笑開了,連魚婦也捂著嘴巴低下了頭。
「哦?莫非阿魚兄弟不勝酒力?那今晚可要便宜我們幾個多喝幾杯了。」於安微笑著把酒杯遞給了阿魚,「有勞了,阿魚兄。」
「姑娘!」阿魚漲紅著臉一掌拍在酒罈上,「你也太小看我阿魚了,上次的桂酒是……是我喝不慣!這一次,哼,半罈子都算我的。」
「阿魚大哥啊,你就別逞強了!」四兒往我碗裡夾了一根瓜條,歪著腦袋對阿魚笑道,「莫說上次你喝不過你家主人,照我來看啊,連我家阿拾你都未必拼得過。」
「阿拾很能喝酒?」無恤和於安原本正低著頭,聽了四兒的話,他們幾乎同時把臉轉向了我。
我尷尬一笑,連忙擺手。身旁的四兒撲哧一笑,看著我樂道:「她啊,喜釀酒,更喜飲酒。小時候經常喝醉了躺在屋頂上睡覺,我和將軍要是找不到她,只要尋著酒味上屋頂就一定沒錯。那年蔡夫子離世,她偷喝了楚國的香茅酒,就折腰躺在屋頂的飛檐上睡覺,可把將軍嚇掉了半條命。哈哈,還有,還有,阿拾你記不記得咱們十歲那年……」
四兒越說越興奮,我一伸手在她後腰上猛擰了一把:「死丫頭,就你話多!」
「啊」四兒吃痛在我肩上連拍了幾掌。
我躲開四兒的手,笑著對於安道:「來,於安,咱倆換個位置吧!免得有人嫌隔著一張桌子看不清你的臉,就拿我的糗事取樂。」
「你又臊我,明明是你自己想坐到趙先生身邊去!」四兒一抬頭,正巧對上了於安的眼睛。她小嘴一閉,臉上的紅暈一下就延到了耳廓。
於安低頭一笑端著酒杯站了起來。我湊到四兒耳邊調笑道:「瞧,他來了,你要怎麼謝我?」
「臭阿拾,別走。」四兒羞紅著臉,一把扯住了我的衣袖。
「口是心非!」我沖她做了個鬼臉很快就跑到了無恤身邊。
四兒見於安在她身旁落座,原本放在案几上的雙手一下就握成了拳。和這天下所有陷入愛戀的少女一樣,她這一晚上都在想方設法地引起心上人的注意,可等於安真的坐到她身邊時,她卻害羞了,羞澀地講不出一句話來。多少年了,於安一直是她的夢,她的神。此時,她僵硬地坐在那裡,臉上卻蕩漾起迷人鮮艷的容光。
無恤看著他們兩個,嘴角噙著笑,手上的酒也一杯接著一杯。
「別喝那麼多,要不要先吃個黍團?我替你舀一勺肉糜做蘸料?」我奪過無恤的酒杯。
「神子,我已經選擇相信你的直覺,所以別擔心我,我真的沒事。」
「真的?」
「真的。」他溫柔地看著我,取過我的酒杯,繼而握住了我的手。
阿魚和於安推杯換盞喝了幾杯後,這會兒舌頭已經變大了,他抱著酒罈左瞧一眼,右瞧一眼,搖頭吃吃笑道:「哎,都成親吧,成親吧,成了親就能生一屋子好看的娃娃。」
「阿魚你想當爹了?」我想起齊長城腳下那個心慕無恤的婦人,笑著問道。
「那是,沒孩子怎麼對得起祖宗。哈哈,現在我也有漂亮女人了……」阿魚仰頭狂飲了一杯酒後笑嘻嘻地站了起來,「婦人,走!給我也生個漂亮的娃!」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魚婦面前,身子一彎一下就把魚婦扛到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