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趙鞅的病真如信上所說的那般兇險,那麼無恤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要快馬加鞭地趕回新絳,他必須在趙鞅還清醒的時候娶了狄族公主,坐上世子之位。趙家諸子現在全都堵在趙府里,他必須先得到趙鞅的支持,才能在他們面前樹立自己的權威,繼而穩定趙氏內部的局面。之後,他還要面對趙氏、智氏兩大卿族交接晉國政權和兵權的諸多問題。
無恤即將踏上的,是一條充滿困難和險阻的道路。而我,我與他的感情,狐氏一族與智氏之間的糾葛,讓我成為了他前進道路上的第一個阻礙。在我瀕臨絕望的時候,他帶著希望出現了,可當我滿懷希望的時候,現實又將我拖入了絕望的深淵。
我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心裡像是被人猝然扎了一刀,疼痛一地朝我席捲而來。我沉浸在自己的痛苦裡,連無恤什麼時候推門進屋都沒有發現。
「阿拾?」無恤在我身前蹲了下來,兩指一扣將我的下巴抬了起來,「你在想什麼?為什麼坐在這裡發呆?」
「紅雲兒,你在曲阜城還有別的院落嗎?」我看著無恤的眼睛,小聲問道。
無恤微微一怔,撫著我的臉頰笑道:「怎麼了,為什麼這樣問?」
我轉頭看向左手邊的牆壁,這間屋子顯然已經被人清理過了,染血的屏風和蒲蓆都已經不見了,只有牆壁上還依稀可見褐紅色的斑斑印記和一道深深的的劍痕。「紅雲兒,我不想睡在這裡,我今晚不想睡在這個院子裡。」我雙手一環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無恤抬手按住了我的腦袋:「好,不睡這裡,我們不睡這裡。」他輕撫著我的頭髮,溫柔的聲音像是在撫慰被惡夢驚醒的稚子。
我強忍住心中酸楚,半摟著他的脖頸,小聲問道:「如果我們不待在這裡,那我們還能去哪?」
「我帶你去一個你一定會喜歡的地方。」無恤轉頭在我嘴角輕啄了一口,而後一手扶著我的肩膀,一手穿過我的膝蓋將我打橫抱了起來。
「我們要去哪裡?」
「去了就知道了。」他低頭一笑,邁步朝門外走去。
他現在就要帶我走嗎?可我
我心中一急,連忙拉住了無恤的衣襟:「現在就走嗎?我們走了,明天四兒他們要到哪裡找我們?」
「曲阜往西一百里有一座小城叫負瑕,明天讓他們在那裡等我們便是。」
「可我還沒收拾好回晉的包袱。」
「你的衣物、香料、草藥,四兒都已經替你理好了,我們現在就去拿來。」無恤一踢房門,抱著我側身走了出去。
此刻,屋外淡淡的陽光不見了,天空中又飄起了毛毛細雨。那些細小的,幾不可見的水滴,如一片水霧悄無聲息地籠罩著眼前青瓦黃牆的小院。小院的一角,經歷了一夜風雨的合歡花早已落盡,低垂的樹梢綠萋萋的,只有樹底的一叢青草間還依稀可見點點落紅。
「紅雲兒,這樣的雨下得最是纏綿,你先放我下來,我去替你找件擋雨的外袍來。」我伸手拂去凝結在無恤眉梢的幾滴水珠,柔聲說道。
「我喜歡這樣的雨,待會兒你只管躲在我懷裡便是。」無恤穿上鞋子大踏步走下台階,衝著院門外的四兒高聲道:「四兒,我和阿拾今日就出城了,你去屋裡把她的包袱取來。對了,再替她拿一雙帛襪,一雙乾淨的鞋子來!」
「諾!」四兒應了一聲,抬眼朝我看來。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她拎著裙擺小跑著進了自己的屋子。
無恤把我放在了前院的水井沿上,俯身從井中提了半桶清水:「進屋這麼久都沒發現自己的襪子浸了泥水嗎?門口那雙鞋沾了多少泥漿,我若不抱你出門,你難道還想穿回那雙鞋子裡去?」無恤蹲下身子扯掉了我腳上的髒襪,我雙腳往回一縮,他卻伸手捉住了我的赤足,「早晨的井水有些涼,你忍著點,很快就好了」他用水桶旁的木勺舀了水,溫柔地清洗著我腳上沾染的泥漿。
澆在我腳背上的井水很涼,貼在我腳底的掌心卻很燙,我低下頭凝視著無恤專注的神情,心裡卻猶如刀割一般。紅雲兒,我不想成為你的負累,也不想你另娶他人,可事到如今我該怎麼辦呢?
「趙先生,還是讓我來吧!」四兒背著一隻包袱,捧著一雙鞋子從屋裡走了出來,她見無恤半跪在地上替我濯足,急忙跑了過來。
「不用了,你叫阿首來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吩咐他。」無恤轉頭取了四兒手中的鞋襪,我趁機低頭擦去了眼中的淚水。
「魯地制的鞋子,鞋面總是太薄,等回了晉國,我使人給你做幾雙雨天也能穿的鞋。」無恤攥著衣袖輕輕地拭去我腳背上的水漬,我把腳往上一提,輕聲道:「我自己來吧!突然讓你陪我先走,你一定還有很多事情要交待阿首。我又不是三歲小兒,鞋子總是會穿的。」
「女人,不要亂動,不要擅自奪走我的幸福。我有很多想同你一起做的事情,這也是其中之一。」無恤握住我的腳踝,笑著替我穿上了帛襪,套上了繡鞋,「好了,待會兒就會暖和了。」
「主人,你找我?」劍士首從阿魚的房間裡走了出來,無恤一撩下擺扶著我站了起來:「你先到門外等我,我馬上出來。」
「嗯。」我站定了身子,沖劍士首身後的四兒招了招手。
四兒背著包袱迎了上來:「阿拾,你們現在就要走嗎?為什麼不等明天一早同我們一起上路呢?」
「由僮昨晚就死在無恤的房間裡,我今晚不想在那屋子裡睡。」我接過四兒背上的包袱,轉身朝大門外走去。
「那你可以同我一起睡啊?」四兒快走兩步跟了上來。
「你若想嫁於安為妻,等回了晉國後就不能與他同房而眠了。這會兒,我哪裡捨得拆開你們。」我牽著四兒的手一路走到了院門外,「四兒,我有件事情想問問你。」
「什麼事?說吧!」
「如果你和於安的成婚禮我不能參加,你會怪我嗎?」
「為什麼?你要去哪裡?你不同我們回晉國嗎?」四兒一急,一下攥住了我的手。
我笑著將四兒鬢腳的一縷碎發捋在了耳後:「瞧你急的!我自然是要回晉國的,不然我還能去哪啊?無恤說這次回去後要到太史府向我求親,我想著如果我要與你同一天出嫁,那你的成婚禮,我可不就去不了了嗎?」
「你和趙無恤,你們」四兒圓睜著一對杏眼,一臉驚愕地看著我。我笑著點了點頭,她突然撲上來抱著我又蹦又跳:「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出嫁了。」四兒笑眯了眼睛,笑紅了面頰,她清脆的笑聲在巷子裡悠悠地迴蕩著。
我緊緊地拉著她的手,我知道在以後的日子裡會有另一個人替我牽著她的手一路走下去。而那時,我又會在哪裡呢?
無恤很快就同劍士首交待好了一切,他抱著我上了馬。我想在走之前同於安說一聲再見,但直到無恤用一件青衿長袍遮住我的腦袋前,他依舊沒有出現。
告別了四兒和劍士首後,無恤縱馬載著我飛馳而去。我安靜地躲在他懷裡,把一城風雨,滿心紛擾全都甩在了腦後。現在,終於只剩我們兩個了。如果明天我們就要分離,那麼今天就讓我任性一回,放縱一回吧!
我是一個天生體寒的人,流在我身體裡的血液似乎要比尋常人冰冷許多。有風有雨的日子,手心裡也總是透著一股涼意,傷心難過的時候,身體會變得愈發冷。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自小就貪酒。那些溫醇辛辣的酒液可以讓我感覺溫暖,但無論哪一種酒,它們都只能在我肚子裡燒上一陣,酒勁過後,冷意卻更濃。
與無恤在一起後,我便極少再飲酒了。因為他的手,他的懷抱,他的每一個眼神都是溫暖的。當他包裹著我,暖意便會絲絲縷縷地滲透到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它們在我體內駐留,只要我想起他便會覺得溫暖。
可現在,我很冷。我坐在顛簸起伏的馬背上,努力把身體往無恤身上靠去。我貪戀的這個懷抱,也許很快就將不屬於我了。我想要在他懷裡汲取更多的溫暖,這溫暖也許要支撐著我度過以後漫長的時光。
我雙手攥著馬鬃把身體一點點地往後挪去,無恤似是感覺到了我的動作,他握著馬鞭的手猛地環住我的腰身用力往回一收。
「女人,騎馬的時候,你不該和我貼得這樣緊。」他隔著一層薄薄的帛布輕輕地咬住了我的耳朵。
換做平時,面對他這樣的親昵,我一定會紅著臉躲開,但今天我卻抓著他的手臂把背往後挺了挺。
無聲的嘆息從無恤口中溢出,它帶著炙熱的溫度穿透薄薄的布料,熨燙著我的臉頰。
「阿拾,你在做什麼?」無恤沙啞的聲音自我耳邊響起。
「我冷了」我靠著他炙熱的胸膛小聲地回道。
「貼緊我。」無恤的手掌扣住我的腰身,牢牢地抱住了我。
奔馳的馬背上,我們靜靜地依偎著,靜靜地感受著彼此每一次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