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和三年,九月初九,正是北燕國的傳統佳節——重陽節。依照習俗,北燕國各地人家在這一天會歡聚一堂,分食花糕,暢飲重陽酒,晚上還要鬧夜市,舉國歡慶。
明江府花山縣的縣城還如往年一般熱鬧,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安靜。夜色漸濃,戊時都已經過了大半,往常這個時候早已家家閉戶人人安寢,但今晚縣城的大街小巷還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叫賣聲叫買聲此起彼伏,既是響亮又是歡快。
一個老道士信步走在人群之中,只見他頭戴一頂蓮花冠,即便在晚上也是金光閃閃,身穿一領道袍,整潔白亮,似乎不帶凡世的一點塵埃。再看他長相,不胖不瘦,鶴髮童顏,面上一直帶著慈善的微笑,一手托著拂塵,一手緩捋長須,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一看就像得道高人。來往行人紛紛主動讓路,生怕衝撞了他。
老道士挺享受這種優待,昂首闊步,越走氣勢越足。便在其正得意時,身後突然傳出一個青年不耐煩的抱怨聲。
「老頭子,你就別裝了!小爺我看今天不會再有生意了,大過節的,先找點東西墊吧下吧,小爺我前胸都貼到後背上了,實在走不動了!」一個道裝青年哀怨地揉著肚子,滿臉的不耐煩。
只見這青年十五六歲的年紀,頭戴金蟬玲瓏束髻冠,居頂的蟬做的倒也有幾分形似,但整體光澤卻遠不如老道士的蓮花冠,邊角還能隱隱看到斑斑點點的銅綠和黑乎乎的鐵鏽,也不知他這冠到底是用什麼做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冠只表面鎏了層金,還是很薄很薄的一層。
北燕國男子十五歲行冠禮,國人皆重之,第一頂冠向來都很講究,即便是貧困人家,家裡長輩也不惜破費多年甚至是一輩子的積蓄為子孫打造一頂像樣的冠。
看這青年的年紀,他頭上的冠應該是他的第一頂,與周遭同齡人相比,顯得可是寒酸了許多。再看他的長相打扮,中等身材,膚色算不得多白,也算不得多黑,相貌並不怎麼出眾,身著一件青色的道袍,膝蓋、手肘處隱隱透著幾塊白,看來離破成大洞也沒多遠了。
他說話的時候,一隻手不停地揉肚子,後者倒也配合,一直「咕咕」叫個不停。他的旁邊,一隻黃色的老瘦狗有氣無力地叫了兩聲:「汪,汪。」似乎是在附和青年的話。再看這老黃狗,身上的毛禿了好多塊兒,乾巴巴的,樣子著實讓人不忍直視。
老道士氣呼呼地回過頭,動作幅度有點大,差點一腦門頂上後面直刺而來的竹竿,虧得他「老而彌堅」,頭腦「靈活」,「啊」驚叫中一側首,險而又險地避開了竹竿。
這竹竿不是別物,乃是這倆逢人便吹的「降妖除魔幡」,號稱只要迎風抖上一抖便能降妖除魔,威力無邊,其實也就是一個掛了塊白布的破竹竿。此刻,這幡子早已亂糟糟地捲成了一縷,只能隱隱見到一個「鬼」字,被青年斜提在手中。
青年微微一驚,回過了神,卻也絲毫不慌,一邊慢悠悠地收回竹竿,一邊伸出另一隻手,豎起大拇指道:「老頭子,好身手!你這招『猛虎點頭』用的真是巧妙!」
「小渾蛋!」老道士怒罵一聲,舉手托頭,想把自己的頭給扶正,可剛一觸到下巴就忍不住慘叫一聲,「哎呦」
竟是扭到脖子了!
這一老一少便是一對如假包換的師徒,老的自號「捉鬼天師」,趙天師,小的自號「心一道長」,名喚趙心一。乾的是卜卦、捉鬼的行當,號稱無所不能,可到底有幾斤幾兩就不得而知了。
「老頭子,你怎麼了?」趙心一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該不會是扭到脖子了吧?」
「汪汪」老黃狗的叫聲也多了幾分歡快。
「你們這兩個渾蛋!」老道士氣得吹鬍子瞪眼,「你」,抬手就要揪趙心一的耳朵。
趙心一嬉皮笑臉,原地一晃就輕易地躲了開,張口還想再打趣幾句。卻突然手指老道士身後,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現在才知道怕,晚了!」老道士的語氣中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恨意。
「快跑!他們又追來」趙心一話未說完,轉身就跑。老黃狗緊隨其後。
老道士嗤之以鼻:「渾蛋!又想騙老夫,看我不」
「先抓住那個老的!」一聲響亮的大喝聲打斷了老道士的咒罵。
聲響的同時,老道士突覺右臂一緊,心知不妙,猛地一甩手,二話不說,拔腿就跑。凌空一躥,速度極快,絲毫不像個老者,眼看就要「飛」走,身側卻突然響起一聲冷哼,老道立時又「哎呦」一聲,重重地砸在了原地。
那隻鐵鉗一般的大手始終牢牢地鉗著他的右臂,無法掙脫。
老道士偷眼打量,只見抓著自己右臂的乃是一個凶神惡煞的濃眉壯漢,另有兩個面色不善的大漢一左一右圍了過來。三個人均是一色的家丁打扮,胸口都繡著一個規規矩矩的「范」字。
老道士頓時心涼半截,前幾日剛從雙山村范地主家騙了一百兩捉鬼的銀子,不曾想他們竟然追到了這裡。拼盡全力,仍然掙脫不得,只得可憐巴巴地望向了一眾路人,希望能有個把頭腦簡單、不問青紅皂白的英雄,拔刀相助,助他脫困。然而,一眾路人瞬時便撤到了一旁,指指點點,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熱鬧。哪裡有半個出頭的人!
「老東西,你跑得倒是快啊!」拽著老道士的濃眉陰惻惻地道。
「老傢伙,這次看你還往哪裡跑?」另外兩人手按指節,發出「啪啪」的脆響,聽得老道士心驚肉跳,眼看是無路可逃了,眼珠子一轉,有氣無力地痛叫一聲,兩眼一閉,身子直接軟了下去。
「死人了」
「出人命了」
一眾看客看熱鬧不嫌事大,肆意猜測。
濃眉猝不及防,險些脫手,心頭一顫,驚道:「這個老東西不會真的是被嚇死了吧?」說著,伸出一根手指在老道士的鼻前探了探,竟真的沒了氣息,倉皇收了手,仿若被毒蠍蜇了一般。
另外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後退了一步。這要是鬧出人命,官府肯定過問,定然不能善了,自然是躲得越遠越好。
周遭人群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前排幾個青年匆匆擠出人群,一路向東而去,正是縣衙的方向。顯是周遭的住戶怕受到牽連,早早報官去了。
人呢,遇事總喜歡往最壞處想,老道士就這樣被眾人輕易給定了個「死」。
濃眉暗暗咬牙,又氣又恨,氣的是眼前這兩個傢伙一點義氣都沒有,恨的是自己太傻,非要衝在最前面。這下好了,立功不成反惹了一身禍!
「老東西」
一個青年白胖子氣喘吁吁地跑了來,說是跑,比常人的慢走也快不到哪裡去。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整張臉油乎乎的,跟面明鏡似的。這人便是范家的少主人,人稱「地主的傻兒子」,范保利。氣氛詭異,突然發現哪裡不對,定睛一望,只見老道士雙目緊閉,氣息奄奄,一副死人樣,眉頭一皺道:「這個老東西怎麼了?」
濃眉張了張嘴,一嘴的苦澀,還沒說出話來,右首的刀疤家丁已經搶先道:「死了。」語氣中甚至還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死了?」范保利細眼打量。
「死了!」另一名三角眼家丁道。
「這麼說,鬧出人命來了。」范保利不冷不熱地道。
濃眉立時心沉谷底——這胖子擺明了是要撇清關係,讓自己擔下所有的罪責。既是氣惱又是懼怕,身體忍不住微微顫抖,握著老道士的手不覺加大了幾分力氣。
范保利正要轉身離去,眼角的餘光卻瞥見老道士的嘴角抽了幾下,陡然轉過身,冷笑道:「好啊!既然死了,從老爺我這裡騙的錢便不讓他還了!」細眼打量老道士的一舉一動,並未發覺什麼異常,臉上笑意更濃,話鋒一轉,「只不過,老爺也不是那麼好騙的,縱然是死了,也要將他一刀刀颳了,一兩銀子一刀,一百兩銀子也就是一百刀!」說著,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扔給了刀疤。
刀疤一愣,只覺這匕首燙得要命,在手中顛了幾顛,硬是沒接住,摔落到了地上,索性也不去撿,只可憐巴巴地望著范保利。
「動手啊!」范保利怒喝。
「這」刀疤雙手發顫,半天彎不下腰。
「他娘的,你個慫包!」范保利上前兩步,一腳踹在了刀疤的屁股上,後者借坡下驢,索性倒地打幾個滾兒,躺在地上慘叫著不起來了。
「你去!」范保利轉頭望向了三角眼。
「我」三角眼結結巴巴,遲遲邁不開步。
「還不快去!」
三角眼望了刀疤一眼,暗罵了幾句,畏畏縮縮地邁開右腳,卻非常「湊巧」地被左腳絆了一下,接著便誇張地摔出兩丈遠,「險些」撞到路人。
范保利氣得直咬牙,轉頭望著濃眉道:「你來!」
濃眉眼一瞪,更顯驚恐。
范保利不耐煩地道:「怕個屁,有事老子給你贖刑!」
北燕律規定:很多刑罰都可以通過交納財物的方式進行贖罪。濃眉雖不精律令,但也知道這種殺人的勾當可不在贖刑的範圍之內。只不過,凡事也沒那麼絕對,像這個老道士,一個流民,親人也就那個早已逃之夭夭的徒弟,想來那小道士也不敢找上門來胡鬧。老道士這一死,連苦主都沒了,興許這罪也能贖。
再者,他如今也早沒了退路,只得為了一線生機,硬著頭皮撿起了匕首。手腕一抖,將刀鞘甩落在地上,刀刃寒光流轉,如水一般。手臂一揮,匕首直削向了老道士的手臂。
就在即將落刀之際,老道士陡然睜開雙眼,奮力一掙,濃眉猝不及防,愣是被老道士掙脫了。接著,老道士身子一矮,躲過匕首,抱頭就跑。
「鬼」濃眉嚇了一大跳,愣在了原地。一眾看客也都看傻了——這死人怎麼突然間就活了,而且跑地比兔子都快?
還是范保利率先反應過來:「快抓住他!」
濃眉三人互向碰了碰眼神,「踉踉蹌蹌」地追了去。剛到人群的邊緣,五個捕快吆喝著衝進了人群。
兩個青年手指濃眉一眾,大聲道:「就是他們幾個!」
「啷」的一聲脆響,為首的捕快抽出大刀,沉聲喝道:「伏低不殺!」聲響的同時,另外四名捕快也都抽出了大刀,殺氣凜然。
濃眉三人心頭一緊,本來也沒打算真正追上那老道士,全都乖乖地蹲了下去。
范保利滿臉堆笑,向為首的捕快打招呼:「張爺,誤會,誤會」
「原來是范少爺!」張捕快收了刀,示意其他人也收了利刃,四下打量,並未發現什麼老道士的死屍。
范保利趕忙好言解釋。
另一邊,老道士歪著腦袋,跌跌撞撞地逃進了一條又黑又窄的巷子,遠遠地望見一團搖曳的亮光,那是一小堆篝火,跳動的火焰照出周遭模糊的輪廓,四周是一圈幾乎蕩然無存的土牆,居中是塌了大半的房舍,隱約能夠看到破屋中央是一個殘缺不全的石像,原來這裡是一座廟宇的後院,只是不知這廟宇已經廢棄多少年了,如今已經破落成了這個樣子。
篝火近處是一人一狗,正是之前逃脫的趙心一和老黃狗。此刻,趙心一一邊哼著幾句含含糊糊的戲詞,一邊手拿木棍,插著一隻肥雞在火上烤,滾燙的香味四散而逃,老黃狗目不轉睛地盯著漸漸金黃的燒雞,哈喇子流了一地。
趙心一白了老黃狗一眼,道:「老黃,不是小爺我說你,每次都是這樣,偷雞的時候你老是一點力不出,吃的時候卻一點不含糊!」
老黃狗依舊緊緊地盯著烤雞,兩眼發綠,大口流著哈喇子,不發一汪。
老道士見到這一幕,不由怒氣衝冠,雙腳生風,恨不能立即衝到這個只顧吃不顧自己安危的徒弟面前狠狠地踹上幾腳。
「老黃,你說老頭子該不會被抓住回不來了吧?」趙心一的語氣中帶著濃濃的擔心,「會不會被人打?萬一這次給人打壞了怎麼辦?」
老黃狗轉眼瞄了瞄巷子,露出一副人性化的「可惜」表情。
老道士冷哼一聲,暗罵:「還算你這小兔崽子有點良心!」怒氣不覺消了幾分。
「他要是真給人打壞了,你說這些年我辛辛苦苦賺的老婆本還找誰要去?」趙心一眉頭一皺,樣子極為認真。
老道土一腳踩了個空,差點摔倒,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張口就要大罵,可話到嘴邊,卻突然眼皮跳了幾下,身子陡然繃直,頭瞬時就擺正了,面色凌然,一股說不清的氣息從他的身上透出,宛若一柄隱在鞘中的絕世利刃。
老黃狗側首,暗暗呲牙,雙目之中透著不加掩飾的憤恨。
老道士轉身望向黑暗深處,眸光深邃,似乎能看透虛空,看到世界的盡頭。下一刻,他抬起右臂,手掌一立,掌心躍出一道金光,陡然化作一道金符,定在身前,一人多高,三尺來寬。回過頭去,老黃狗趕緊扭過了頭,避開了他的視線。趙心一正用一塊白麻布包著燒雞將之撕成了兩半,這白麻布正是他們竹幡上的招牌。老道士微微搖頭,翻了個白眼。
「這一半是咱們的,這一半留給老頭子!」趙心一挑出一半大的用麻布包了起來。
老道士面露慈笑,一腳踏進了金符,連同那金符一同消失不見,不留一點痕跡,似乎從來就沒存在過。
趙心一轉頭望向黑漆漆的小巷,挑眉道:「怎麼感覺老頭回來了?」
老黃狗大口嚼著燒雞,不發一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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