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蘇曳這個回答,皇帝不由得一愕。
這麼直接的嗎?
然後,皇帝問道:「是覺得官職不夠大,權力不夠大?」
蘇曳道:「不是。」
皇帝道:「那是為何?」
蘇曳道:「因為我曾經向天下表態過,皇上一朝,我絕不復出,絕對不擔任任何職務。」
皇帝的臉色微微一變,但是又很快恢復了。
蘇曳這一句話的含義,就非常深邃了,甚至也很坦白,沒有隱藏自己的心思。
皇帝道:「之前我們君臣關係密切的時候,你對我說話,七分真,三分假。但歸根結底還是糊弄朕,如今卻是這般坦誠,這般要害問題,竟然也這樣坦誠相告。」
皇帝也當然聽懂了蘇曳的話。
蘇曳你作為一個臣子,哪有什麼不能向皇帝服軟的?
既然不服軟,那就是有其他心思唄。
既然斷了,就徹底乾乾淨淨,不再承恩。
現在不承你的恩情,未來也就沒有大義壓我。
這種話,哪怕換成其他封疆大吏,也是聽不大懂的,唯有皇帝瞬間瞭然。
又安靜了好一會兒。
唯有外面的滔滔江水,奔騰不息。
「有件事情,我倒是想要問你。」皇帝忽然道。
蘇曳道:「皇上請問。」
皇帝道:「前明的皇帝,頗有幾個任性的,要麼幾十年不上朝,要麼御駕親征葬送大半國家軍隊。要麼自己跑去軍中和蒙古作戰,扔下朝廷之事不管。而我朝皇帝,除了極個別之外,大部分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少有極其昏庸之行徑吧,這又是為何?」
蘇曳道:「皇上,您的這個問題太大,我倒是怕回答不好。」
皇帝道:「你就說說看。」
蘇曳道:「大致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明朝得位太正,名譽無敵,所以皇帝有任性的資本。而本朝面對諾大漢族,不得不如履薄冰,時刻警惕漢人要謀反。第二個原因,明朝文官集團成熟,就算皇帝不管事,朝政也可以維持。而本朝皇帝權力太大,不得不勤政。不管是上書房,還是軍機處,都是皇帝的秘書處,皇帝不管事,朝廷就運行不下去,所以不得不勤政一些。」
皇帝輕輕一笑,對於這個答案,他當然瞭然一心,之所以說這個是為了引出下一個問題。
皇帝淡淡道:「那如果皇帝年齡太小,不能理政呢?」
瞬間,蘇曳就感受到了。
這是皇帝在試探蘇曳內心最深層次的想法,進而推測他接下來的步驟。
蘇曳沉默了好一會兒道:「這道題,有點難。」
皇帝道:「本朝倒是有先例,世祖順治皇帝繼位的時候才六歲,聖祖爺康熙繼位的時候也才八歲。順治皇帝的時候,是攝政王多爾袞掌權,穩固朝政。康熙皇帝的時候,是四大輔政大臣穩固朝局。」
說到這裡,皇帝稍稍停頓了一下,內心微微起了一陣悲哀。
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是真正這一天要到來的時候,心境又怎能不淒涼?
他還沒有成為先帝,但卻要準備成為先帝。
皇帝繼續道:「但是,不管是順治皇帝,還是康熙皇帝,中途還政都不太順利,都起了內亂。多爾袞被鞭屍,鰲拜被監禁慘死。」
「蘇曳你說,應當如何避免這樣的局面呢?」
蘇曳想了好一會兒。
他不是不知道怎麼回答,而是在思考皇帝每一個問題背後真正想問的東西。
然後,蘇曳回答道:「讓太后和輔政大臣互相制衡吧。」
皇帝問道:「那是以太后為主,還是以輔政大臣為主呢?」
蘇曳道:「以太后為主。」
皇帝道:「就是說,讓女子干政?」
蘇曳道:「是。」
皇帝道:「可是,大清祖制,女子不得干政。」
蘇曳道:「世上哪有兩全法。」
這個問題,蘇曳依舊給出了最直接的答案。
但皇帝要聽的,不僅僅是這個答案,大概還有蘇曳未來的路徑。
皇帝道:「肅順、奕、端華、載垣、這幾個人中,會出鰲拜,會出多爾袞嗎?」
蘇曳道:「奕成不了多爾袞,但是肅順能成鰲拜。」
「當然,他也有缺點,他打不了仗,所以他成不了完整的鰲拜。」
皇帝欲言又止。
他當然是想要問另外一個問題,那你蘇曳呢?
是鰲拜,還是多爾袞?
但是,不能這樣問。
兩個人已經牛逼到打明牌的地步了,蘇曳已經坦誠得可怕了。
再逼問下去,兩個人都在鋒利的山尖上,下不來了。
所以,皇帝在這個問題上,又停了下來。
「在黃鶴樓上,曾國藩念出了你的詞,其實居心叵測。」皇帝道:「他是在提醒朕,或者說讓朕確定某種懷疑,畢竟伱做的那首詞的格局太大了。」
蘇曳道:「我知道。」
皇帝又問道:「那你覺得,未來曾國藩會成為心腹大患嗎?他的湘軍會割據天下嗎?」
蘇曳想了一會兒,道:「曾國藩本人,會成為大患。但是他顛覆不了局面,也無法徹底割據。」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道:「朕指的是,在沒有你的情形下,就是正常的朝廷運轉環境下。」
蘇曳道:「我說的就是在沒有我的朝廷。」
「哦。」皇帝道:「那朝廷還是有些本事的,能夠解決掉曾國藩和他的湘軍。」
「但是,你剛才仿佛意猶未盡。」
蘇曳道:「朝廷能解決曾國藩,但是卻解決不了他那一群人。」
皇帝道:「就是權力漢移,不可阻止對嗎?」
蘇曳道:「是的。」
皇帝道:「是因為朝廷沒錢嗎?」
蘇曳道:「倒也不是朝廷沒錢,朝廷會莫名其妙變得比較有錢的。」
皇帝道:「為何?」
蘇曳道:「因為和洋夷簽訂的很多喪權辱國的條約,會導致很多銀子進入中樞,而損了地方。」
談到這裡,皇帝就聽得稍稍有些吃力了。
當談到權術的時候,蘇曳隨便的一句話,皇帝就能瞬間秒懂,而且能夠看穿蘇曳背後沒有說出來的意思,看穿好幾層。
但是談到經濟方面的時候,他就有些困難。
皇帝道:「也就是說,正常朝廷之下,權力向漢人移動的趨勢,不但阻止不了,反而會愈演愈烈?」
蘇曳道:「對。」
皇帝道:「哪怕發逆被剿滅了,捻匪被剿滅了,很多大權也收不回來嗎?」
蘇曳道:「對。」
皇帝道:「準確說,是可以用漢人換漢人。但無法徹底用滿人換漢人,也無法用蒙人換漢人對嗎?」
瞧瞧,談到政治權術,皇帝一下子就敏銳起來了。
天下幾個總督,漸漸全部都是漢人了。
是朝廷不想用滿人嗎?不是的。
歷史上慈禧也用了同族的瑞麟做了兩廣總督,結果很多權力都很難染指。
瑞麟索性什麼都不大管,只管粵海關,只負責向朝廷輸送銀子。
所以瑞麟的政治口碑也非常的兩極分化。
皇帝問道:「那如果讓你來,你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蘇曳道:「您說的解決問題,是制止權力漢移,還是滿漢對立?」
皇帝再一次瞬間秒懂。
足足好一會兒,皇帝道:「就是,那他籠統看成一個問題,就單純解決這個問題,不讓局勢惡化,毀掉江山社稷。」
蘇曳道:「我有想法,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成。」
他當然沒有說出口,他的這個辦法,就是革掉滿族所有的特權,讓民族一體化。
這就算是我自己推翻我自己的架勢了。
談到這裡,已經過於深入了。
甚至,談到了蘇曳都比較未知的領域了。
皇帝也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端起茶喝了一口。
兩人,又再一次面對無言。
皇帝忽然問道:「你覺得劉秀算是正統嗎?」
皇上,你真的要問得這麼深入嗎?
足足好一會兒,蘇曳道:「劉秀算是正統,但是世間再無劉秀。」
我蘇曳不是劉秀,我也做不了劉秀。
然後,又沒有說話。
仿佛接下來,每一句話都很難再深入,再推進半句了。
皇帝道:「這座九江閣,是新建的?」
蘇曳道:「是的。」
皇帝道:「比起黃鶴樓和滕王閣,誰更高一些?」
蘇曳道:「九江閣最低。」
皇帝道:「聽說你這是用全新的建築方式?」
蘇曳道:「是的,用鋼鐵和水泥澆築。」
皇帝道:「更牢靠嗎?
蘇曳道:「對,要牢靠得多得多。」
皇帝道:「嗯,你的那些新東西,都更先進,也更牢靠。是不能建得太高嗎?」
蘇曳道:「不是,如果想的話,完全可以建得比黃鶴樓高好幾倍。」
皇帝道:「那為什麼不建呢?」
蘇曳道:「不太想,建得那麼高,也沒有太大意思。」
皇帝道:「高處不勝寒嗎?」
蘇曳道:「倒也不是,是沒有這個必要,如果有必要的話,就建很高很高的。就如同在九江我們就正在規劃要建一棟高樓。」
皇帝道:「多高?」
蘇曳道:「大概三十幾丈,黃鶴樓的兩倍高。」
皇帝道:「你自己住?」
蘇曳道:「不是,算是九江經濟試驗區的辦公樓。」
皇帝道:「是給下面人用的?」
蘇曳道:「對,給下面人用的。」
皇帝道:「也給外人看,給其他國人看,給洋人看?」
蘇曳道:「對。」
皇帝又陷入了沉默,因為任何交談,都轉到政治上來了。
建第一高樓,不是自己住,給下面人住?
這是未來還是要權力下放嗎?
皇帝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整個九江閣,死寂安靜。
九江閣下面,幾百名官員仰頭望著。
蘇曳一系的官員,皇帝一系的官員,涇渭分明。
蘇曳的軍隊,皇帝的護駕軍隊。
氣息,幾乎是凝固的。
就仿佛隨時,可能會天崩地裂。
沈葆楨幾乎無法呼吸,鬆開了領口,朝著邊上的徐有壬望去。
他其實不知道,如果這個時候,真的發生了天崩地裂的事情,應該怎麼辦。
也沒有人知道。
最壞的局面,皇帝自爆。
誰能擋得住?
蘇曳靜靜地坐在皇帝的對面。
他當然也知道,臨死之前的皇帝,是有無敵BUFF的。
而此時的皇帝,手在袖子裡面把玩著兩個小球,每一個都重半斤多。
算是非常致命的小球。
他輕輕地後仰,仿佛在思考,在抉擇。
蘇曳也靜靜地坐在那裡,等著皇帝的抉擇。
皇帝甚至想要問一句,你不擔心嗎?不害怕嗎?
朕要是在你這裡出事的話,你瞬間就失去了所有大義。
就直接天崩地裂,跳進長江黃河也洗不清。
對於蘇曳而言,當然不想發生這樣的局面。
但,他也無力阻止。
一旦發生的話。
那接下來,當然就是最暴力的局面。
弒君者,謀逆者。
這個罪名將徹底伴隨他的一生,甚至世世代代。
但是這種最暴力的局面,蘇曳很難承受,皇帝這邊就承受得了嗎?
皇帝腦子裡面想起了祖宗牌位,想起了自己的兒女。
當然不僅是這些,還有他自己的身後之名。
皇帝忽然道:「你說是前明烈皇好一些,還是趙構好一些?」
蘇曳道:「皇上您指的是能力嗎?」
皇帝道:「你就隨意說說。」
蘇曳道:「論能力,大概是趙構強不少。但是趙構做不了崇禎,崇禎也做不了趙構。」
皇帝道:「是啊,誰都是自個,誰也成不了別人。烈皇也就是時局逼迫他到那一步了,才能成就烈皇之名,換成其他時候,只怕也是要招人恥笑,畫虎成犬。」
「朕要做烈皇的話,大概也就是英法聯軍入京的時候。過了那個時候,朕也就做不了烈皇了。」
這話,蘇曳不會接,也接不了。
「很多事情,不去經歷,其實也不大明白。」皇帝道:「我把趙德轍、耆齡、羅遵殿都帶來了,想著親自下旨,給田雨公、王有齡、沈葆楨升官,讓趙德轍三人接任。如此一來,誰也阻擋不了。」
確實誰也阻止不了,田雨公、王有齡、沈葆楨最多能做的,就是辭官。
甚至這個時候,皇帝要強行拆解南方七省聯盟,也沒人能阻止。
皇帝南巡,某種程度而言,確實是如同神來之筆,誰也沒有想到。
皇帝繼續道:「後來朕發現,其實將他們強行換了,也沒啥用。甚至強行把南方七省聯盟拆解了,也是沒用。」
接著,皇帝將袖子裡面的兩個球拿出來。
「你知道這兩個球裡面裝著什麼嗎?」皇帝問道。
蘇曳道:「不知道。」
皇帝道:「一個是毒,一個是洋人最最先進的炸藥。說是在一丈範圍內,能夠炸死一切人。」
他依舊把玩著這兩個球,心中嘆息一聲。
而蘇曳,依舊坐在他對面,一動不動,始終全神貫注戒備,皇帝想殺他也是難的,最多讓他背上弒君之名。
皇帝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窗戶面前,望著滔滔江水道:「朕做不了烈皇,也不能做這個烈皇!」
「盡力而為,盡力而為。」
「盡人事,聽天命!」
「任由風吹雨打去!」
說罷皇帝將手中的一個球,狠狠扔了出去,朝著滾滾長江扔下。
九江閣下,所有人心臟猛地提起。
無數將士,手中本能握槍,本能握刀。
所有人就看著一個球從九江閣最高處,呈現一個拋物線落到江水之中。
然後。
「轟!」
猛地爆炸!
直接掀起了巨大的浪花。
頓時間,所有軍隊如臨大敵。
皇帝帶來的軍隊,猛地舉起槍。
蘇曳這邊的軍隊,也整齊舉槍。
兩支軍隊,立刻槍口相向。
場面,仿佛一觸即爆。
而沈葆楨等人,臉色瞬間就白了,陷入窒息。
然而片刻後,皇帝率先走出門,蘇曳跟在皇帝的身後,也走出來。
皇帝朝著下面招了招手。
皇帝帶來的軍隊,直接收起了槍口。
蘇曳軍隊這邊,也收起槍口。
終於,天崩地裂的局面沒有發生,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皇帝和蘇曳二人,又返回到九江閣內。
皇帝問道:「壽安和壽禧公主,都在你這邊?」
蘇曳道:「是的,皇上。」
皇帝道:「說來也是朕的不對,總把每一件事情都當成籌碼。你立功一次,朕就封賞一次。賜婚一次,成婚又需要你立新的功勞,所以婚事遲遲沒有辦。結果忽然有一天,你就不需要功勞,這個婚事對你也沒有太大意義了。」
蘇曳道:「倒是不敢這樣說。」
皇帝道:「再讓你進京成婚,肯定是不可能了。既然朕來了,那就順便把這婚事辦了,如何?」
蘇曳沉默了好一會兒。
「遵旨。」
皇帝笑道:「做不了君臣,就做個親戚吧。」
皇帝召見了壽禧公主。
「皇上,對於這樁婚事,我可以說不嗎?」壽禧公主問道。
皇帝道:「你為何不願意?」
壽禧公主道:「我怕到時候拖別人的後腿,要麼拖了皇上的後腿,要麼拖了蘇曳的後腿。」
皇帝道:「你這話,倒是說得誅心。」
壽禧公主道:「也沒什麼誅心不誅心的了,不想面對這一步,就不要開始。」
皇帝道:「那你就別當自己是和碩公主,就把自己當成是普通的貴女,嫁給蘇曳做他的正妻子。就是普普通通的正妻,不必思考任何立場。」
壽禧公主道:「皇兄,您這次來,是和蘇曳談判的嗎?」
皇帝道:「算是吧。」
壽禧公主道:「那談判失敗了嗎?」
皇帝道:「沒有成功。」
壽禧公主道:「既然失敗了,為何還要聯姻?」
「不是聯姻。」皇帝道:「我說了,你就把自己完全當成是蘇曳的妻子,剩下的事情你都不要管。」
壽禧公主道:「這又如何可能?只怕我到時候,被撕得粉身碎骨,也在所難免。」
皇帝擺手道:「不,我再說一遍。這不是聯姻,而是一種保底。未來真的發生了什麼,大家還有一絲體面,一絲溫情。」
「好了,就這樣,朕乏了!」
皇帝揮了揮手,壽禧公主退了出去。
幾日之後!
蘇曳和壽禧公主大婚。
參加婚宴的人不多,僅僅只有幾百個,但全部都是高級官員。
拖了這麼就的婚事,終於完成了。
但是,這一場婚事的使命,卻完全變了。
而且這一場婚禮,也是完全不符合祖制的。
在蘇曳的堅持下,這一場婚禮,甚至更加符合漢人的禮儀。
但不管如何,這都是天下規格最高的婚禮之一。
額爾金伯爵離開了,新的公使還沒有到任。
但是上海領事,總稅務司,還有威妥瑪都來參加了婚禮。
甚至,蘇曳都沒有給他們發請帖,時間如此短促,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是如何知道,又如何急匆匆地從上海趕來的。
正常情形下,和碩公主的婚禮,皇帝都是不參加的。
但這一次,皇帝不但參加了,而且還持續了整個婚禮儀式,當作女方家長。
拜完天地。
熱烈盛大的婚禮,就算是結束了。
蘇曳步入洞房。
新娘壽禧公主,靜靜地坐在那裡發呆。
蘇曳上前掀開紅蓋頭,頓時看到一張精緻絕倫的面孔,又帶著茫然無措。
之前的壽禧公主,是顯得何等無憂無慮?
掀開蓋頭的這一瞬間,仿佛就是幾年之前,太后召見蘇曳,他在後宮的驚鴻一瞥。
那時候壽禧公主見到有男人進來,立刻離開,本能地側過臉來看蘇曳一眼。
如今六年時間過去了,她長大了。
見到她這等模樣,蘇曳上前掀開被子,仿佛在找什麼。
「你在找什麼?」壽禧公主問道。
蘇曳道:「找你四姐啊,你不是說要成全我們兩人的嗎?等到成婚之後,任由我和她通姦,你還幫我們望風來著。」
「呸!」壽禧公主道:「現在最受折磨的就是四姐了,她也不知道是該後悔,還是該怎樣。」
蘇曳道:「我會幫她通暢的。」
接著,蘇曳道:「你之前無憂無慮的,現在也可以這樣的。」
壽禧公主道:「無憂無慮,就是沒心沒肺。」
蘇曳道:「不好嗎?」
壽禧公主道:「眼睛空空,腦子空空,整個人不生動,如同木偶一樣。」
「你們的事情,我從頭到尾旁觀,不參與,好像過得很快活。」
「再看姐姐,從一開始就參與得這麼深,現在就算痛苦,也顯得深邃啊。」
「不像我,那麼單薄。」
蘇曳道:「你倒是,一點都不單薄。」
此時,她如同白玉一般無暇,站在蘇曳面前。
稀疏,卻又長得很。
見到蘇曳目光落處,她本能捂住道:「聽說呂雉就很長。」
蘇曳道:「你與呂雉誰長我不知道,但我肯定比劉邦長。」
「呸!有什麼好顯擺的。」壽禧公主道:「懟得四姐肚子痛,好了不起嗎?」
「你想在哪裡?」
「就在這桌面上嗎?」
「你要來了嗎?」
「啊!四姐你騙死人了,痛死個人了」
幾日之後,皇帝離開九江。
所有人,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過,皇帝卻沒有急著回京,而是沿著長江往東。
甚至,還在江面上眺望了天京。
那個時候,榮祿和曾國藩等人都要魂飛魄散。
雖然有強大的水師保護,但離得這麼近,萬一天京那邊一炮打過來怎麼辦?
接下來,皇帝說去上海看看。
眾人又一次極度緊張,拼命勸阻。
但是,根本就勸不了。
榮祿道:「皇上,上海真的不能去。」
皇帝道:「為何?」
榮祿道:「那裡西風太烈,去之不詳。」
皇帝沉默,然後道:「那就不去了。」
最終,皇帝的船隊穿過了長江口,始終沒有登陸上海。
而英國人這一次算是非常配合,提前把艦隊撤到外海,沒有卡在長江口,也沒有進入皇帝的視野之內。
皇帝提出,要走海路北上。
眾人再一次勸阻,說走海路會暈船,有損龍體。
皇帝堅持說試一試,不行就走陸路。
於是,就試一試。
大海和運河還是不一樣的,要劇烈得多。
很多人都暈船得厲害,吐得七葷八素,但偏偏皇帝沒有吐,甚至沒有多少感覺。
是否暈船,這幾乎是天生的了。
皇帝其他方面都比較平凡,好不容易遇到一樁比較特殊的本領,頓時心情暢快。
站在船頭,看著無邊無際的大海,視野開闊,心胸也仿佛開闊不少。
一時間,竟是詩興大發。
旁邊的趙德轍看到了,不由得道:「此情此景,皇上不如賦詩一首。」
皇帝本能就要賦詩,但是腦子裡面想起了蘇曳的那句話,天下不平,文章不興。
頓時,這句詩又念不出口了。
仿佛有些意興闌珊。
但這個時候,卻又不願意掃興,便笑道;「朕就不做了,你們幾人作詩,朕來做評判。」
接下來,趙德轍、羅遵殿、榮祿等人紛紛作詩。
皇帝也興致勃勃地點評,一時間好不快活。
從上海到天津的海路,整整走了三天。
皇帝的興致都很高,大家很擔心他的身體,頻頻勸說他不要站在甲板上,小心受風。
但皇帝卻不怎麼聽勸,很多時候就站在外面,看著大海。
看著天際遠處的陸地。
看著朝陽升起,看著夕陽落下。
倒是奇怪,之前還頻頻咳嗽的皇帝,最近咳嗽都少了一些。
整個人身體和精神狀態仿佛都好了不少。
恭親王奕,文祥等人提前得到消息,帶領著重要官員,來到天津碼頭迎接。
大家其實很擔心,畢竟會經過大沽口炮台。
大清經歷這一次恥辱性的慘敗,就是從大沽口開始的。
但是,他們仿佛多慮了,皇帝依舊充滿了興致,甚至帶著文武百官登上大沽口炮台。
看著一萬多斤的巨炮,皇帝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問了一句:「這麼大的火炮,都打不贏嗎?」
一時間,旁邊的榮祿和僧格林沁也回答不出來。
皇帝沒有追問,而是繼續遊覽。
在大沽口炮台整整遊覽了一天,接著又去了蘇曳練兵的那個軍營。
這個兵站現在已經廢棄了,顯得有些荒涼。
離開兵站後,皇帝乘輦回京。
但是,隔著很遠看到碩大的京城。
皇帝整個人的精神仿佛瞬間垮了下來。
「朕不回京,去承德。」皇帝道。
恭親王奕、僧格林沁等人叩首道:「皇上,天下萬民都渴望著皇上迴鑾啊。」
然後,幾百名官員跪滿地一地,請求皇帝回京。
皇帝沒有下龍輦,而是遠遠地眺望著京城,眺望著紫禁城。
因為三大殿比較高,所以站在這外面,依稀能夠看得見屋頂金黃色的琉璃瓦。
依舊是夕陽西下,照射在三大殿上,顯得更加巍峨華貴。
「皇上,迴鑾吧!」
「迴鑾吧!」
皇帝沒有說話,依舊掀開窗戶的帘子,就這麼看著遠處的京城,還有三大殿金色屋頂。
忽然,他直接放下帘子。
斬釘截鐵道:「回承德!」
然後,聖駕再一次繞開京城而過,北上承德。
所有人都發現,接下來皇帝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
生機一天比一天凋零。
在南方,在大海的時候,他還顯得精神奕奕,再看到京城的那一剎那,整個人都仿佛佝僂了下去。
來到承德行宮的時候。
皇后,懿皇貴妃率領著後宮嬪妃,皇子公主,跪了整整齊齊一地。
肅順、端華、載垣帶著文武百官,跪滿了整整一地。
幾千人,恭迎聖駕。
龍輦之內,皇帝佝僂著,此時明明是夏天,他卻莫名覺得發冷。
深深吸了幾口氣,努力支撐起力氣,他走出了龍輦,將太子攙起來。
書房內!
皇帝在躺椅上,鋪著虎皮,蓋著一層毯子。
這齣去半年左右,肅順清晰地感覺到,皇帝仿佛老了十歲都不止。
「朕本來想趁著南巡,把田雨公、王有齡、沈葆楨全部罷免了,直接拆了南方七省聯盟。」
「但去了之後,發現拆了,也沒用。」
「田雨公、王有齡、徐有壬,其實都是忠臣,沈葆楨奸猾一些,但勉強也算忠臣。」
「核心就在蘇曳,只要有他這面旗幟,七省聯盟拆不拆,意義都不大。」
「只要解決了蘇曳,那剩下田雨公、王有齡等人就是大清的忠臣。」
「朕也想著有沒有可能與他和解,朕啐面自干,讓他進軍機處,做洋務大臣。」
「當然他拒絕了,朕也知道他會拒絕。」
「朕看過他在九江做的事情了,他想要做的事情,區區一個洋務大臣是掌控不了的,甚至內閣大學士,也做不了。」
「張居正要搞一條鞭,做十年首輔,大權獨掌,最終還是政熄人亡。而蘇曳要做的事情,比張居正變法要大得多了。」
「所以有些時候,並不是非要謀權,而是想要做事,必須謀權。」
「肅順,朕百年之後,不管是誰主持朝廷,肯定都是要變法的吧。」
肅順淚水滑落,叩首不言。
皇帝道:「如果讓你來主持新政,你能做成嗎?」
肅順道:「臣粉身碎骨,死而後已。」
皇帝深深一聲嘆息。
「朕曾經有一剎那,湧現出一個念頭,索性就讓蘇曳試試。」皇帝道:「他不是想要搞新政,要改變這個國家嗎?那就讓他去做」
「但是,僅僅只有一瞬間。」
「他要做得太徹底了,要是讓他做,這江山社稷,就不再是我愛新覺羅的了。」
「甚至不再是我滿州的了。」
「朕想著,哪怕變法一半,哪怕成功六成,我大清江山也能支撐幾十年以上吧。」
「祖宗的江山,不能丟!」
「變法,其實是有一個尺度的。總有那麼一個尺度,能夠讓我愛新覺羅變得很強,哪怕國家並沒有那麼強。」
「這個尺度,朕只是略微感覺到,不知道它具體在哪裡。」
「肅順,這個尺度交給你們了,你和奕去把這個尺度找出來。」
肅順叩首道:「奴才遵旨。」
皇帝道:「朕知道,你們和奕勢同水火,這也怪朕,一直以來提防老六太狠。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你們最大的敵人不是奕,而是蘇曳。」
「接下來,你們和奕、僧格林沁、榮祿等人要團結一心,專心致志,對付蘇曳一人。」
「就算要內訌,要奪權,也先把蘇曳給解決了。」
「否則朕就算是到了地下,也永不安寧。」
肅順等人嚎啕大哭道:「皇上,為何要說這樣的話?您是要讓奴才五臟俱焚嗎?」
皇帝也不管肅順這等言語,繼續道:「蘇曳拒絕了朕的冊封,理由是他曾立誓,只要朕在一日,他就永不復出,不接受朕的任何恩惠,徹底斷絕了君臣名義。」
「他是想要讓新皇帝,或者未來的太后下旨,讓他進入中樞。」
「朕和他深深聊過,朕百年之後,太子才五六歲,只怕不是多爾袞,就是鰲拜之局。」
肅順拼命磕頭出血,哭道:「皇上,且不說您千秋鼎盛。就算就算真有那麼一日,奴才也忠心耿耿,侍奉太子殿下,絕無半點二心。奴才不是鰲拜,就算朝堂上出了鰲拜,奴才也竭盡全力殺之。」
皇帝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道:「朕會冊封你們幾個做輔政大臣,輔佐太子,等到他成年之後,再還政。另外皇后,太子親母懿貴妃,作為太后監督朝政。」
肅順、端華、載垣等人,已經跪伏在地上,一動不敢動,就只是磕頭,只是哭泣。
「朕就好奇了,屆時朝堂之上,兩宮太后,加上你們幾個輔政大臣,最多再加上一個奕,你們幾人團結一心,蘇曳如何進入中樞?」
「只要你們不內鬥,就不需要引入外援,那蘇曳就永遠進入不了中樞的。」
肅順猛地直起身體,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掙扎。
皇帝道:「肅順,你有話講?」
肅順朝著左右看了一眼。
皇帝道:「端華,你去外面看一圈,任何人不得靠近十丈之內。」
鄭親王端華起身,來到外面布置。
確保任何人,不能聽到這裡的任何說話。
片刻後,端華進入道:「皇上,已經屏蔽了任何人。」
皇帝道:「你說吧,肅順。」
肅順用力叩首道:「皇上,奴才請殺懿貴妃。」
皇帝眉頭皺起道:「理由,不能再是之前的什麼弄權,野心勃勃之類的話。」
肅順大口地呼氣,又猶豫了好一會兒,真不知道是否該說出口。
皇帝道:「說!」
肅順道:「皇上,懿貴妃和蘇曳之間,有私情!」
這話一出,如同雷霆霹靂擊打下來。
端華、載垣幾個人的臉,瞬間就失去了血色。
當然,並不是因為聽到這個秘密而驚駭,是因為肅順終於在皇帝面前說出來了。
皇帝的臉,也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
緊接著,變得潮紅。
但是
片刻之後,他又變得安靜了下來。
皇帝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肅順顫抖道:「是奴才想辦法從惠征家中的奴僕口中得知的,在懿貴妃入宮之前,蘇曳和她就有私情,非常親密,甚至選秀成功後,懿貴妃還和蘇曳私奔了,是蘇赫連同惠征一起去把兩人抓回來的,而後懿貴妃才進入宮內,嫁給了皇上。」
「懿貴妃野心勃勃,太子登基之後,她一旦成為太后,一定會想辦法奪權,奴才和恭親王等人,大概會想辦法阻止她,而那個時候她肯定就會尋找外援,也就是實力強大,名望極高的蘇曳。」
「屆時,二人舊情復燃,就不止是張居正了。只怕真的是重演多爾袞之局了。」
整個書房內,死一般的靜寂。
皇帝微微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皇上,為了杜絕所有後患,為了徹底阻止蘇曳進入中樞的路徑,奴才請皇上痛下決心,殺懿貴妃。」
「否則真的到那一天,她以太后的名義,讓皇上下旨,召蘇曳進入中樞,誰能抵擋?」
皇帝依舊閉著眼睛,微微顫抖,卻不言語。
肅順頓時朝著端華和載垣望去。
頓時,端華和載垣和跪下道:「皇上,臣請殺懿貴妃,以絕後患!」
皇帝依舊不言不語。
肅順道:「皇上,奴才說一句誅心之言。或許您覺得皇后娘娘太柔弱,怕屆時她一人壓不住幾個輔政大臣,但是」
皇帝道:「還有奕是嗎?你是想說,你和奕勢同水火,依舊可以互相制衡是嗎?」
肅順有點痛苦地叩首。
他一直把奕當成最大的政敵,未來皇帝駕崩之後,太子登基,他肅順就是絕對的大權在握。
而一旦奕入局,他的名望和地位,可都不比他肅順低,甚至更高一些。
屆時,他肅順想要大權獨攬,就很難了。
歷史上,咸豐臨死之前冊封的顧命八大臣,可是沒有恭親王奕的。
也就是說在臨死之前,他都忌憚自己這個六弟。
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在皇帝心中,最大的威脅已經不是奕了。
肅順道:「皇上,奴才所言,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啊。」
至少這一刻,肅順確實為了公心,為了殺懿貴妃,不惜引入奕。
另外,肅順和皇后鈕祜祿氏,也是至親。
皇后之母,是端華、肅順的姐姐。
所以肅順等人覺得,哪怕引奕入局那也不怕,未來太后是他們的外甥女。
只要滅掉懿貴妃,未來他們依舊可以擊敗奕,大權獨攬。
肅順道:「皇上,如有必要,可以立刻召恭親王奕前來承德行宮。」
皇帝依舊沉默不言。
「皇上,為了江山社稷,請殺懿貴妃。」
「您或許擔心太子悲傷,那也可以讓懿貴妃病故。況且太子殿下一直跟著皇后娘娘,對懿貴妃畏懼多過於親近,如今他年紀還小,感知不深的。」
「皇上有大義,還能壓制住蘇曳。未來若是讓懿貴妃掌握了大義,那就真的壓不住蘇曳了。」
「皇上」
肅順幾人不斷磕頭,直接把額頭磕得血肉模糊。
既然這樣的話說出口,那就一定要達到目標。
這個時候,皇帝的身體停止了發抖。
睜開了眼睛,並且掀開了蒙在臉上的毛巾。
兩隻手撐著椅靠,努力要站起來。
肅順和端華兩人趕緊上前,將皇帝攙扶起來。
站起來後,一陣陣頭昏目眩,整個人就要立刻倒下。
皇帝這一次沒有閉眼,而是強忍著這種痛苦感覺過去,整個人稍稍站定。
好一會兒,皇帝道:「讓王承貴進來。」
「擺駕懿貴妃處。」
肅順等人聞之,目光竊喜。
片刻之後,皇帝乘坐抬輦,朝著懿貴妃的寢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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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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