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這麼說,太師是不願嫁女了?」皇帝輕笑著反問,語氣平淡得似乎是尋常百姓之間的拉家常,沒有一點兒不滿的意味,整個御書房卻因此而安靜了下來,帷幔後頭守著的小太監悄然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的翹著後腳跟,豎著兩隻耳朵尖,凝神細聽。
「微臣的意思是,此事有待商議,小女剛過十六歲生日,若是突然離開太師府嫁作他人婦,恐怕會有諸多不習慣之處。」一道蒼老的聲音打破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御書房內唯有兩個人站在皇帝面前,一個是長髯垂到胸口,頭髮半黑半百,滿臉滄桑的老者,深褐色的眼珠子因為蒼老而往眼眶裡陷進去,削瘦的面龐一派沉靜,而另一個,神情舉止同樣異常沉穩,但面容卻是年輕的,久經沙場讓他的膚色偏深,眼眸剛毅而深邃,如同望不到盡頭的大海,也許,甚至比海還要深邃難測。
「哦?太師有這等顧慮的話,朕也不好違背人之常情,府中只有一個女兒,又是從小呵護在手心裡的,朕也甚是不忍剝離骨肉親情,既然如此,朕也不會強人所難。樓將軍雖然出身貧寒,但他十五歲便投身於軍中,為我大炎立下赫赫戰功,汗馬功勞難以計數,如今已有十年,正當青春年少,成家立業的好時候,且樓將軍同那些粗糙的漢子可不一樣,樓將軍不僅僅擅於帶兵打仗,字也寫得好,詩也作得妙,品貌更是人人稱讚,這等俊彥實屬難得,太師可不要錯過了。」
皇帝一口氣說出這麼長的話,已是極為難得的了,每月上早朝的時候,白豐毅可從未聽過這位年已過半百的老皇帝說過這麼多的話。可見皇帝對於此事是極其上心的,這便讓他有些為難了。
事實上,撇開皇帝的意思不談,單就身旁這位俊彥來說,確實是難得的,品貌端正,文武皆出眾,皇城內外,都不曾有哪位年輕男子比得過的。最重要的是,自家女兒很早之前便聽聞過這位樓將軍的英勇和出眾,若說沒有心生愛慕那也是不可能的。
這門親事,怎麼說都是無可挑剔的。
白豐毅實在找不著拒絕的理由,可老皇帝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讓歷盡沉浮的他也琢磨不出任何其他含有威脅意味的意思。
為今之計,也只有假裝覺察不出皇帝說這些話時語氣中的隱怒了。
「陛下聖明,亦蓉年歲尚幼,成親之於她,怕是過早了些,況且她母親早逝,只有個奶娘在身邊,多有照顧不到之處,若是到時候出了什麼岔子,恐辜負聖望。」
白豐毅心知肚明,自己這番話表面上是在順著老皇帝給的台階下,其實是明明白白地拒絕了。
白豐毅面上是很鎮定且從容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內心是忐忑的,不安的。
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小舟,註定是沉浮不定的。
白豐毅便是那小舟。
太師的身份和地位,不過是徒有其表罷了,每日裡待在家無非是養養花、看看詩書,同著那些上門來或虛心求教或打著求學的幌子來攀交的年輕後生們,以及皇城裡的大小官員們、世家大戶們虛與委蛇,博得個好名聲,算是對得起老皇帝的「賞識」了。
身旁的俊彥身姿挺直,好似山谷中的松柏般從容、不與世俗同流,然而松柏到了朝堂上來了,就不得不換一種眼光看待。
皇帝幾次朝著樓湛使眼色,示意他表一表自己的心意,哪怕是一句話也好,甚至,幾個字也可以的。
「樓將軍,你可聽到了?太師不願將女兒嫁給你呢,你的請求恕朕駁回了。」
一直沉默的樓湛直到此刻才有了回應,他彎了彎挺拔的腰背,垂首恭敬地回道「微臣願意等。」
皇帝驚咦了聲,神色訝異,嘴角帶著滿意的笑,還有一絲屬於長輩對晚輩的讚賞,「哦?樓將軍這是心意已決咯?」
話雖是反問,皇帝卻沒有等他再次回答的耐心,將一張笑臉轉向白豐毅,指著樓湛笑道「你瞧瞧!這就是年輕人哪,一旦決定了的事情很難改變,不撞南牆不回頭,想當年,朕也是如此啊,若非如此,怎能打得下這萬里江山!要是他沒說這句話,朕還能心安理得,但他說了這句,朕的心裡總有些不安哪」
皇帝顯得很興奮,眉飛色舞。但在看盡世態人心的白豐毅看來,皇帝的這幅模樣無疑是在演戲,只不過演技高超了點,沒人敢捅破這層紙而已。
沒人注意到被晾在旁邊默默不言的樓湛,以及他無人可見的右邊嘴角上揚中含著嘲諷的笑意。
白豐毅依然琢磨不透皇帝的深意,可皇帝擺著似乎他不鬆口便不放他回太師府的架勢,期間小太監進來換茶水過兩次,皇帝依然滔滔不絕地說著,除了讚美樓湛之外,就是在誇耀自己年輕時候的豐功偉績,白豐毅聽得忍不住要打哈欠,最後生生忍住了。
皇帝的聲音渾厚,低沉,因為長時間身處在帝位上,語氣中不免有常人難以覺察的威嚴和壓迫,無形之中給人以信服的感受。
站著的一老一少仿佛兩個虔誠的信者,正在恭敬地聆聽聖者的教誨。
終於,白豐毅妥協了,他逮著空隙,上前一步,屈膝行跪拜大禮,口中道「微臣思來想去,竊以為樓湛將軍確實是我兒最佳夫婿人選,因此微臣斗膽懇請皇上降旨,賜婚。」
皇帝說得口乾舌燥,見他突然行大禮,說出這一番話,眉宇間的陰翳總算是驅散了不少,他激動得起身到太師面前,親手扶起來,拍了拍他的手腕,說道「太師何必多禮,你我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這般大禮朕心裡過意不去啊。」緊接著又道「朕剛才聽你說,你改變主意了?」
「陛下慧眼獨具,微臣慚愧,小女雖年幼,但樓湛將軍卻耽誤不起啊,若是耽誤了社稷良臣的幸福,微臣就是肝腦塗地,也比不上半個樓湛將軍啊!」這一番說辭慷慨激昂,說得白豐毅自己都有點感動了,可其實心底更多的是無奈。
皇帝大笑,拉著白豐毅的一隻手說道「太師何出此言?雖說樓將軍正值成家立業的好時候,可太師也是我大炎的棟樑啊,怎麼能犧牲一個,換取另一個人的幸福呢?你這樣說,朕真是沒臉再坐這寶座啦!」
白豐毅心裡冷笑,在這位老皇帝心中,他的分量還遠不夠讓老皇帝沒臉再坐上寶座,老皇帝說這些無非是顧及自己的臉面,不願頭上多加一頂偏心的帽子罷了。
「微臣一時失言,望陛下勿怪。」
說著,又俯下身來,拜了一拜。
老皇帝這才滿意了,負手摸著鬍鬚眯眼笑,好似一隻吃飽喝足的老虎,正愜意地曬著太陽,就連象徵性地扶一下也沒有了,回到青龍木的案桌後,將手放在嘴邊,咳嗽了聲。
接收到了皇帝的暗示,帷幔後頭守著的小太監邁著小碎步垂著頭進來了,見皇帝已將那支青玉筆桿握在了手中,便趕忙從身後架子上找出一個捲軸,為皇帝鋪開。一道金光閃過白豐毅的雙眼,使得他眨了下眼睛,差點要伸出雙手用寬大的袖袍來遮擋了。
小太監站在案桌盡頭安靜地磨著墨,墨塊在那雙巧手的研磨下,慢慢地消融,變成濃稠的液體。
皇帝執筆的右手擱在案桌的空白處,垂著眼眉,思索著什麼。
白豐毅適時地拱手道「微臣告退。
話音剛落,身旁的樓湛也拱手一彎腰。
皇帝頭也不抬,淡淡地「嗯」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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