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滾燙鮮血從喉嚨里噴涌而出,濺落在晉王衣襟上,沈思自己也給嚇了一跳。仗著從小習武練就的強健筋骨,他向來不會將些平常的小傷小病放在眼裡,馬蹄凌空下落的那個瞬間,他腦子裡只剩了一個念頭,就是不想看到晉王受傷,可惜低估了那一擊的力道。
猛烈震盪之下,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一呼一吸之間,胸膛深處有如架著把烈火在炙烤般灼痛難當。他極力躬起身體,一手緊抓著晉王的衣袖,一手死死按住胸口,任憑指尖深陷入皮肉之中,也難以減輕絲毫痛楚。
耳邊傳來晉王一迭聲急切的呼喚,沈思很想做出回應,可費力張了張嘴,無論如何發不出半點聲響。有心借著手臂的支撐稍微坐起身來,誰知稍一用力便牽扯得喉間血氣翻湧,他不忍晉王跟著擔驚受怕,極力吞咽著口中濃重的血腥味道,卻不料引得一陣嗆咳,接連嘔出幾大口血,直染得身下雨水與污泥皆赤紅一片。
最後精疲力竭了,意識漸漸昏沉,那隻手無奈從晉王身上滑脫下來,跌落在了地上。眼瞼垂下一刻,視野里全是晉王慌張無措的神色和不斷開合的雙唇。那畫面殘存在他腦海之中,演變成了深深的懊惱與自責,從攬月山千里迢迢趕回來,原是要助晉王一臂之力的,不成想事與願違,倒給對方增添了無限煩憂,沈思啊沈思,你總是這般無用……
相隔不遠的敵軍陣前,衛悠一直面無表情凝視著沈思所在的方向。見沈思不慎落馬,差點亂箭穿心,後又在晉王的捨身相救下轉危為安,他臉上飛速閃過一絲波瀾,轉眼又恢復了平靜。
及至沈思口吐鮮血跌倒在地,他止不住身體微微向前探去,像要使力將人扶住似的,手臂下意識抬高了幾寸,嘴唇開啟無聲地喚出兩個字:「小五!」
可是很快,他察覺到不妥,及時收住了自己的動作,那隻手背到身後,在披風的遮掩下緊緊握起拳頭,骨節捏得「咯咯」作響,而面上仍是一派鎮定自若。
此刻晉軍已亂作一團,晉王完全顧不得正置身戰場之上,也毫不理會背後可能襲來的明槍暗箭,只管抱起沈思跌跌撞撞朝大營跑去。衛悠冷靜目送著晉王遠去,朝左右揮了揮手:「來啊,傳本王號令,收兵回營。」
聞聽此言,身側一名副將斗膽提議道:「王爺,此刻晉軍人心渙散士氣低微,前失屏障後無增援,正是乘勝追擊的大好時機,如若我軍兵分三路呈合圍之勢包抄突進,定可一戰將其悉數殲滅。」
衛悠撩起眼皮看了看對方:「事關大軍調度及禦敵之策,本王自有主張,就不勞將軍費心了。」
那副將也是柳氏族人,因親眼目睹柳家兩兄弟喪生火海,心內耿耿於懷,恨不能親手將晉王碎屍萬段,此刻見衛悠不肯出兵再戰,他心內鬱憤難平,遂悄悄指使所部一隊弓箭手潛行過去偷襲晉王。
誰知還沒等展開行動,就被衛悠給察覺了,那柳姓副將並數十名心腹士卒當即被人五花大綁押到了衛悠馬前。衛悠輕描淡寫地瞥去了一眼:「就按軍法處置吧。」
聞金不止,旗按不伏,此謂悖軍,犯者當斬,幾十號人眨眼就是幾十顆血淋淋的人頭,部眾紛紛上前求情道:「王爺,如今兩軍相持不下,戰事頻仍,正是用人之際,莫若暫且饒他們一命,教其戴罪立功以觀後效豈不更好?」
衛悠照舊是那副謙卑可親的平和模樣:「越是兩軍相持不下,戰事頻仍,這等不尊號令之徒越不能留。否則本王身為主帥,將來如何治下?」
說著話他已目不斜視地催馬離去了,跑出一程,忽而又將馬勒住,回頭朝著晉軍大營深深望了一眼,眉宇間漸漸泛起陰鬱之氣……
晉王匆匆將沈思抱回營帳,途中一直連聲喚著:「念卿!念卿!」那語調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哆哆嗦嗦戰抖不止。跟隨在側的侍衛有心上前幫忙,可剛伸出手,就被晉王陰沉到極致的表情給硬生生嚇退了。
寢帳內早有幾名最富經驗的醫官候在那裡,幫著晉王輕手輕腳將人放在了床榻上。縱然已是萬分小心,仍不免觸及到沈思傷處,使他在昏迷之中雙眉猛地擰到一處,源源不斷的鮮血再次從嘴角溢出。
晉王半跪著伏在床邊,臉色照比床上的人也好不到哪裡。他手持著帕子顫顫巍巍伸向沈思唇角,想幫忙擦拭掉血漬,卻反覆幾次都沒能對準。隨著沈思身體每一下無意識地抽搐,他的心也被越揪越緊,好似箍在一隻看不見的手掌里,幾乎透不過氣來。
行醫之道,望聞問切,憑著打眼一瞧,醫官們心裡已對沈思的傷勢有了大概判斷,只是懼怕晉王會無故遷怒,誰也不敢明說。幾人依次上前診過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戰戰兢兢誰也不願第一個開口。
從醫官們的神色當中,晉王不難猜測出結果:「情形如何,只管照實說吧……」他將沈思的手握在掌心,一下一下摩挲著,那手冷冰冰的,跟死人沒什麼兩樣。
為首一名醫官謹慎回道:「稟王爺,依公子的脈象看來,此前應是已經受過一次傷了,如今傷上加傷,內損髒氣,肺腑受創,狀況十分兇險。軍中所備的龍葵、烏頭、鹿茸等藥材皆有行氣化瘀、止血養血之功效,只是擔心藥力過於生猛,公子重傷之下會禁受不住。若能儘快尋來當門子、犀角佐蒲黃入藥,再以積年的野山參煎湯做引,或許可保性命。」
解州已被大火燒成了一片廢墟,方圓數十里鮮有人煙,這功夫想去找麝中極品當門子與積年野山參,一時之間又談何容易?晉王望向床上一動不動了無生氣的沈思,結結巴巴問道:「若是尋不到對症的藥材,他、他還能撐多久?」
醫官只好硬著頭皮如實作答:「至多不過今夜。」
晉王聞言雙膝一軟,險些虛脫,幸而扶住了一側的床欄才不至當場跌倒,他朝身後的侍衛們艱難地吩咐道:「你們……你們快……」
那些年輕的侍衛常與沈思同進同出,都當他是兄弟般看待,此刻不等晉王說完,便齊齊抱拳領命道:「屬下等這就分頭行事,務求以最快速度配齊公子所需的藥材,王爺盡可放心!」
晉王點點頭,一味朝外擺著手,已然是說不出話來了。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巡視的校尉氣喘吁吁跑到帳外,聲稱有要事報稟晉王。正值沈思性命攸關之時,晉王哪還有閒心理會旁人,門口的侍從自然伸手將其攔了下來。那校尉見無法入內,竟仗著膽子高聲叫道:「稟王爺,方才屬下在轅門外活捉了兩名敵軍的密探……」
侍從嚇了一跳,趁著晉王不曾怪罪趕緊去堵那人的嘴巴,並出於善意小聲警告道:「我的哥哥呦,這是不要命了嗎?沒看到王爺快因著公子的傷情都快急瘋了嘛,你這功夫跑來胡鬧,當心吃不了兜著走!」
那校尉掙扎著推開侍從的手,重又扯起脖頸:「那兩個探子說要求見王爺,說是事關沈公子生死,要王爺務必傳他二人一見。」
聽到校尉提及沈思二字,晉王未及多想已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帳前:「人在哪裡?還不速速帶上來!」
少頃,士卒押著兩個身著黑衣的傢伙走了進來,並按著肩膀教其跪在了晉王面前。那兩人也不羅嗦,只管壓低聲音飛快說道:「晉王爺,我等兄弟特奉了襄郡王之命前來送藥,時間緊迫耽誤不得,還請王爺先替我二人鬆綁。」
一旁侍衛心存疑慮:「王爺,當心是那衛伯齡使出的奸計。」
晉王稍一遲疑,抽出侍衛腰間佩劍「唰」地斬斷了兩人身上的繩索,一伸手:「藥在哪裡?」
只見探子將腰帶解下,里外兩層布料拆開,夾層處赫然藏著兩隻扁扁的錦盒。晉王接過錦盒打開一看,裡頭分別裝了十數顆黃豆粒大小的黑色藥丸,他自是不會輕易相信對方的話,遂先將藥盒交給了老醫官:「看仔細些,別再參雜了什麼毒物。」
幾名醫官反覆驗看之後,不覺面露喜色連連驚呼道:「王爺,此乃御用之物『血府回元丹』,是極為珍貴的療傷佳品,應可保公子無虞。」
晉王登時瞪大雙眼,既驚且喜,激動得難以自持:「那還不快去給念卿服下!還不快去!」
&是!」醫官們忙不迭以溫水化開了藥丸,扶起沈思頭頸拿小勺一點一點餵了下去。可沈思正陷於昏沉之中,全無意識,根本不知吞咽,整碗藥勉勉強強只餵進去一小半,其餘全都沿著嘴角溢了出來。
眼看著心愛之人命懸一線,晉王緊張地血液都快凝固了,他不知道多想衝上去幫忙,可兩隻手在袖子裡抖得實在厲害,只怕連勺子都握不住。
被晉王一雙眼直勾勾盯著,幾名醫官如芒在背,誰也不敢有絲毫怠慢,即刻重又備了溫熱藥湯耐心繼續餵食著。待到按著劑量餵畢了藥,已足足耗去了半個多時辰,醫官們盡皆疲累得汗流浹背。
好在沒用多久,沈思臉上的灰敗之色漸漸褪去,呼吸也較之前順暢了許多。又片刻之後,眾醫官上前探過脈都鬆了一口氣:「恭喜王爺,以目前狀況來看,公子雖未醒轉,但已無大礙了。只是肺經受阻,多少還要吃些苦頭。」
晉王生怕自己聽得不夠清楚,反覆追問著:「確是無礙了嗎?念卿他確是無礙了?」
醫官們少不得細細講解道:「回王爺話,確是無礙了。只不過內傷較外傷更難痊癒,需好好將養才是。氣血得熱則行,得寒則凝,凝則不通,不通則痛,故服藥期間切記保暖,禁食生冷油膩之物,不可操勞動怒。若不出意外,以公子的身體月余便可恢復如常。」
得到肯定的答覆,晉王從里往外都踏實了,先前他就像被人拿著繩索倒吊在萬丈高空,一顆心懸著,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如今雙腳總算是落在了平地上。
&好……」晉王原想說一番感謝、嘉獎之語,可不知何故鼻腔忽然一陣酸澀的,為怕人發現他趕緊別過臉去,極力忍耐了好一會兒,眼圈仍是難以自持地紅了起來。
帳內、帳外一干人等心思都放在了沈思身上,沒人顧得上去留意那兩名衛悠派來的探子,畢竟藥是經了他二人之手才得以及時送進來的,既有救命之恩,原本抱持的敵意自然而然減輕了許多。
聽見沈公子已然無礙,眾人皆雀躍不已,獨那兩個傢伙悄悄對視一眼,別有深意地各自點了點頭。瞅準時機,其中一人飛身而起,撞開看守的士卒張牙舞爪朝外衝去,待他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之後,另一人迅速從暗袋裡掏出一支穿雲箭,拉開引信朝空中射去,「嘭」的一聲,紅色火球拖著長長的光尾直衝天宇,照亮了西北方半邊夜空。
見此情景,晉軍大驚,呼啦啦圍上去七手八腳將兩人扣在了當場,可還不等晉王出來問話,就見那兩人飛快地牙關用力一咬,喉結蠕動,繼而身體痙攣著口吐白沫栽倒在地上,再沒了動靜。有人急忙上前伸手探向頸側,那二人竟已氣絕身亡了。
得到消息,晉王朝身側侍衛使了個眼色,侍衛心領神會,走過去掰開死者的嘴巴在齒間仔細查看一番,後轉身復命道:「回王爺,那二人乃服毒而死,毒囊就藏在牙槽之內。」
任務完成後發出信號通報主人,再乾淨利落地自我了斷,如此行事,兩人應是衛悠身邊的死士無疑了。
晉王心裡不免暗暗感嘆,那衛悠侄子果然老辣。派人偽裝成刺探軍情的密探來闖營送藥,防的便是落人口實,可惜一旦被有心人發現箇中玄機,仍舊難免藉此大做文章,說不定還會有什麼風言風語吹到小皇帝哪裡,所以乾脆狠狠心,來個死無對證,人都死了,還拿什麼興風作浪去?另一方面,也可防著自己在事成之後反咬一口威脅於他,真真是心思縝密、疏而不漏。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衛悠對沈思還算顧念舊情,沒有將狠絕手段使在沈思身上,否則以沈小五的率真性子,又不知要如何傷心難過了……
沈思當然無從知曉外界發生的一切。自陣前不甘心地閉上眼睛,他便仿佛是被丟進了一個未知的虛空之中,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到四周越來越暗,空氣越來越稀薄,肺部飽受壓迫,滯漲得生疼。任憑他如何拼命揮動手腳,都無法阻止身體持續下墜,就這樣一直向下,一直向下,最終跌落在一片濕漉漉的血泊裡頭。
費了好大力氣,他才勉強爬起來,粘稠的血漿糊滿雙腿,每邁出一步都無比艱難。放眼望去,腳下到處都是面目猙獰的屍體,層層疊疊,鋪天蓋地,壘成了一道直通天際的血肉階梯。
階梯盡頭傳來一絲模糊的光亮,沈思分辨不出方向,只能深一腳、淺一腳朝著光亮的來處走去。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記不得是幾個時辰,幾天,幾個月,又或者是幾年了……終於,他費勁千辛萬苦攀上了長梯的頂端,那裡矗立著一座威武莊嚴的金鑾寶殿,大殿正中的龍椅上,端坐著黃袍加身的衛悠,衛悠在笑吟吟向他招手:「來啊小五,快過來啊,小五……」
大殿上站了許多人,彬彬有禮的二公子衛襄,怒目而視的三公子衛謙,素未謀面的柳家小姐,渾身傷疤的顧名珍,甚至還有瑟縮在角落衣衫凌亂的狗皇帝衛先……沈思環視一周,獨獨不見晉王!
他詫異地退出兩步,又退出兩步,毫不理睬衛悠的召喚,扭頭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守之!守之!」
耳畔只有呼嘯而過的狂風,輕易吹散了他的呼喊,任憑他如何聲嘶力竭,終未得到半分回應。一個恐怖的念頭如閃電般划過腦海,難道說……晉王就在那些冰冷的屍體裡頭?難道說晉王被他丟在了黑暗的地獄之中?
一瞬間沈思恍若被浸在了冰海里,寒意刺骨,心如刀絞,渾身被濃重絕望所纏縛……如果守之不在了,那他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忽然間,沈思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念卿,念卿,醒了嗎?」那聲音輕柔而溫暖,很像是冰天雪地中披在肩頭的一件棉袍,又像是茫茫黑夜中指引著歸家之路的斑斑燭火。
周遭似有人在躡手躡腳走動著,瓷器輕輕磕碰在一起,發出悅耳的鳴響,藥香絲絲縷縷透入鼻腔……漸漸的,沈思感覺到了外界微弱的光線變化,他想睜開眼,無奈眼皮澀澀黏在了一起,費了好大力氣才將將撐開條細縫,隨之一個人影朦朦朧朧浮現在了視野里,那人眼底青黑,鬢髮散亂,形容狼狽不堪,不問也知是晉王了。對上沈思的目光,晉王傻乎乎咧開了嘴,分不清是想哭還是想笑。
沈思有心抬手幫晉王捋一捋粘在臉頰上的髮絲,可身體就仿佛被幾百斤的沙袋壓住了一般,氣悶乏力,異常疲倦,微微移動便牽扯得前胸後背一陣鑽心劇痛,虧得他急忙咬緊牙關才不至哼出聲來。
&不能動,快老實躺著!」晉王趕緊喝止了他的念頭,「是否口渴?若口渴便眨眨眼,我餵水給你。」
沈思眼珠乾澀,很想眨眼,可又不願惹得晉王瞎忙一氣,索性便閉起眼睛,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令人安心的笑容。
&笑得出來!知不知道你已整整睡了三天,再不醒轉我頭髮便要跟著愁白了。」晉王心疼得手足無措,一邊拿帕子替他擦拭著額角的細汗,一邊假意言語責備著,臉上的欣喜卻是遮也遮不住。
沈思閉眼歇了片刻,再次睜眼細細打量著對方,晉王仍穿著那日迎敵時所著的松黃色錦袍,只是除去了外罩的鎧甲,衣襟上的血跡和塵污還清晰可見,看來這三天應是衣不解帶守候在自己床前的。想到這沈思不免苦笑了一下,嘶啞著嗓子用氣音揶揄道:「怪不得……聞著都臭了……」
晉王笑著罵道:「小混蛋!」又學著沈思的習慣勾起手指在他頭上敲了一記鑿栗,力道極輕,絲毫不覺得疼。
沈思一眼掃過去,那隻手的手背和關節處都結了新鮮的血痂,應是從馬上跳下來救自己時擦傷的,他吞咽著口水潤了潤喉嚨:「手……沒事吧?」
晉王一愣,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沈思:「手沒事,心裡有事。」他俯□將頭輕輕抵在沈思額頭上,深情地蹭了兩下,「念卿啊,你是嫌我活得太長了嗎,竟這樣嚇我。可知你不斷嘔血倒在地上那一刻,已是活活要了我半條命去,若你真撐不住丟下我走了,我也只能叫人多備副棺槨,隨著你黃泉路上游一遭了……」
虧得衛悠遞送良藥,加之醫官們反覆研究開出固本培元的方子,沈思恢復得極快,沒多久便可靠著軟枕慢慢坐起身來了。
沈思昏睡那三天裡,晉王一顆心都系在了沈思身上,對外界的一切幾乎不聞不問。現在沈思醒了,他也終於想起衛悠那百萬大軍來了。這功夫衛悠若是趁亂發起攻勢,以晉軍低迷的士氣抵擋起來定然十分艱難,即便勉力一戰,也逃不過損兵折將元氣大傷的下場。更何況沈思的傷情需要安心靜養,若再生戰事,難免累他跟著煩惱傷神。
好在晉王的擔憂並未成真,自那晚撤兵之後,衛悠的大軍竟主動後退了三十里,接連幾日都靜悄悄沒有半點動靜,誰也猜不透他心裡在做著什麼打算。晉王自然希望他是為著體恤沈思才暫息干戈的,可照衛悠一貫的行事作風來看,事情又好像沒那麼簡單。
經過一番內心掙扎,縱然有千百個不情願,晉王還是將衛悠煞費苦心派人送藥的經過原原本本講給了沈思。出乎意料,沈思聽完臉上竟無半點欣慰、感激之色,反在沉默片刻後緊蹙雙眉問晉王:「守之,我這人是不是特別蠢笨?幾次三番地識人不清、認敵為友,還每每連累於你……」
晉王不解何意,還道他又想起了牛黃之事,生怕他思慮過重會不利養傷,急忙上前扶著人躺好,又隨口逗弄著:「蠢笨些有何不好?你便是蠢鈍如熊、愚笨如豬,在我眼裡不照樣風流神采天下無雙?我不怕連累,好歹堂堂大周的親王,還有些家底可由著性子折騰。再者說,你我二人之中有一個聰明就足夠了,你想對付哪個,只管交給我便是了。」
被他一通漂亮話哄著,沈思心境瞬間開朗許多,思及受傷之前晉王帶著怒氣的一番質問,他後知後覺地解釋道:「守之,不管你信與不信,在我心裡你與伯齡是不同的。我與伯齡相識在先,有數載同窗之誼,我想助他成事,想護他周全,皆因我將他視作至親兄弟。但對於你,我一心只願與你長相廝守,自今後生便同生,死便同死……」
&可不願意!」不等他說完,便被晉王笑著打斷了,「我比你年長十幾歲,如無意外,將來總是要走在你前頭的,若真格同生同死,那我的小念卿可就太虧了!」
&不虧是我的事,與你何干。」沈思低聲囁嚅著,復又故作無奈地幽幽嘆了口氣,「我也沒法子啊,誰叫王爺千歲你太過小性兒,如若你百年之後,留下我獨活於世,你再見到我與哪位不相干的先生、公子過從甚密,只怕是做了鬼也要給我臉色看的。」
明明被人拿話貶損著,晉王倒開懷大笑了起來:「哈哈哈,是啊,怪只怪王爺千歲我早年間連個可以心生嫉妒的人都尋覓不到,如今老了老了,幸而得遇念卿,也可學學人家如何拈酸吃醋了。還要多謝念卿才是啊,本王這回真真是返老還童了。」
沈思原想再多戲弄晉王幾句,可惜功力尚淺,到底還是憋不住笑出了聲:「衛守之,你越發不要臉皮了!」
二人正自笑鬧間,一名貼身侍衛走了進來,他先是偷偷瞄了沈思一眼,而後附在晉王耳測悄聲說了幾句話,緊接著又從袖籠里掏出一支白玉簪遞給了晉王。
聽完侍衛的話,晉王略微點了點頭,將簪子接在手裡細細驗看一番,笑著對沈思叮囑道:「說了這半天,也該乏了,你先躺著小睡一會兒,稍後藥煎好了乖乖喝,不許耍賴矇混。我這有些瑣事,去去就來。」
那支白玉簪沈思有些眼熟,可一時又記不起哪裡見過,他不想耽誤晉王處理正事,於是故意不耐煩地朝外揚了揚手:「快些去吧,莫囉嗦了。便是面容再俊朗,每日對著也會膩的。」
怕晉王不放心,他乾脆拉起被子閉上眼睛安安穩穩裝起睡來。晉王又坐了片刻,聽他呼吸聲舒緩悠長,只當是真睡著了,這才吩咐兩名侍從留下好生照看著,自己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接連躺了好些日子,沈思只覺渾身筋骨都鬆散了,醫官們又不許他下床走動,從早到晚除了休息就是休息,此刻根本沒有半分睡意。待晉王的腳步聲遠了,他又一掀被子坐了起來,左右百無聊賴,便指使侍從取本書來給他解悶。侍從倒也激靈,知道沈公子肚子裡墨水不多,只酷愛打仗,故特地找了本兵書給他。
沈思接書在手,漫不經心地問了句:「今日外頭亂糟糟的,也不知詹、譚兩位將軍都在忙些什麼?」
那侍從想也不想便從容應對道:「一切有王爺做主,公子只管放寬心,襄樊郡王那頭兒平靜得很,並無任何異狀。公子既然醒著,屬下這就去將藥端來,還請公子稍候片刻。」
聽他這般說話,沈思便知定是晉王提前知會過不許在自己面前多言的,反正再打聽也是白費功夫,於是只淡淡「嗯」了一聲,便低頭翻看起了那本兵書。
隱隱約約間,那侍從好像挑起簾攏走了出去,可不過片刻光景,室內又響起了故意放低的腳步聲。沈思是習武之人,耳力照一般人敏銳許多,但他只當對方是落了什麼東西,也未放在心上。誰知那腳步聲竟一路徑直向床塌邊行了來,察覺到不對勁,沈思狐疑地抬起頭,只見床邊立著的人影雖是侍從打扮,身形卻照之前的兩人細瘦了許多,再看向那張臉,沈思不禁驚訝地叫出了聲:>
來人竟是牛黃!更為確切地說,來人的面容五官確係牛黃,可氣度舉止卻與沈思熟知的那個牛黃大相徑庭,原本掛在眉宇間的謙卑、殷勤和討好全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峻、嚴肅和剛毅。
沈思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回手去摸自己的佩劍,可他傷了這些日子,晉王自然不會准許房間裡放有兵器。就在他打算挺身而上舉拳揮向牛黃的時候,牛黃忽然手腕輕抖,些許紫色粉末自掌心揮灑出來,散落空中,沈思只聞見一股淡淡的花草香氣,再想屏住呼吸已來不及了,他身體瞬間癱軟下來,神智雖是清醒的,可手腳四肢皆不受控制,連聲音也發不出。
牛黃緊趕一步接住沈思,小心將其扶回床上安置好,又抓過沈思手腕把在脈門上探診一番,末了放心地點了點頭:「還好,全賴公子根基硬朗才能逃過此劫,實乃萬幸。」
說話間他從懷裡摸出一個紙包並一支做工極為精巧的穿雲箭放在了沈思床頭:「你我二人各為其主,許多事我也是身不由己,還望公子勿怪。我家主人想待公子身體復原之後與你相約一見,若公子應允,屆時可以鳴炮為號。小的先行告辭了,公子保重!」
話音未落,他袖口朝沈思面上一拂,待到淡淡香氣掃過,又悄無聲息隱去了身影。
片刻之後,知覺恢復了,沈思撐著床沿坐起身來,目光落到了牛黃留在床頭的紙包上。伸手扯開一看,裡頭竟然裝著滿滿一大包果子酥糖,記憶中零星的字句不覺浮現耳畔「……想不到公子你外表高大英武,卻喜歡這種香香甜甜的吃食……公子你出身富貴,吃慣了各色山珍海味,想必是瞧不起我們這種鄉野小食的,但若你吃上一次,保管這輩子都忘不掉……我想著,若是哪日我鄉里有兄弟叔伯遠行來此,便可托他們稍上一包酥糖送給公子,雖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到底也是份心意……」明明全是假的,卻輕而易舉騙得他信以為真了!
沈思越想越煩躁,抓起那包酥糖大力摜在地上,恨不能踏上去多踩兩腳。不想這一下用力過猛,牽扯到傷處,整個人伏在床邊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喉嚨里腥氣上竄,胸口似重錘不斷擊打一般,劇痛難當。
侍從端著藥剛走到門口,聽見動靜不對急忙沖了進來,慌慌張張地被門帘絆了個趔趄,人雖沒跌倒,藥碗卻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也顧不上許多,只管小跑到床邊幫沈思不住摩挲著後背順氣。
好容易咳嗽止住了,沈思的力氣也耗去了大半,衣領後背全都被冷汗濕透,趴在那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侍從見狀焦急萬分:「公子且忍忍,屬下這就去喚醫官來。」
見侍從拔腿要往外跑,沈思咬牙吼出兩個字:「回來!」喘息片刻,他目光掃了一眼滿地的糖渣和碎片,「先……把地上收拾乾淨……別給王爺看見……」
那塊神秘令牌的主人到底是何身份還不得而知,殺害姐姐的兇手是否與衛悠有關也還不能妄下斷言,沈思不想再因為自己的事給晉王平添煩惱。至於牛黃……他既然能輕鬆出入晉王府邸不被察覺,那偷偷潛入軍營自然也並非難事,還好他並未作出什麼害人的舉動,為今之計,也只能提醒各處守衛多加防範了。
趁侍從打掃的功夫,沈思撿起牛黃留下那支穿雲箭小心藏了起來。想到牛黃口中所說的主人,沈思倒有許多話很想當面去問一問,只是還不急於一時罷了……
自那神秘的白玉簪子出現之後,晉王似乎忙碌了不少,他自然沒當著沈思的面表現出來,反而是愈發的耐心周到了,只消沈思這頭一睜開眼睛,他總能及時出現在沈思面前,無論端水送藥,穿戴洗漱,樁樁件件大小事體都儘可能地親力親為著。
可在沈思看來,晉王故作輕鬆的神態底下,好似藏著揮之不去的焦躁與憂慮。
又過了十來天,沈思已經恢復得面色紅潤、行動自如了,有時帳內歇得悶了,還會在營地里到處走走,看看兵士們整裝操練。只不過在晉王的嚴密監管下,每日仍要大碗大碗往肚子灌各種藥湯補品,習武練劍更是想也別想。
時值仲夏,天氣漸漸悶熱起來,吳牛喘月,椅席炙手,炎炎火日爍石流金,地面被炙烤得猶如蒸籠一般,人走上去恨不能立時脫掉一層皮肉,連地縫間生長的小草小花都焦枯得泛起了黃斑。
因是重傷初愈,又日日閒散無事,接連幾晚沈思總被熱得睡意全無,胸口煩悶,即便勉強睡下去了,很快又會被後面山谷里時不時傳來的蛙鳴聲吵醒,之後就只能大睜著眼睛硬挺到天亮了。
先前他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時,晉王為了方便照料每日與他同榻而眠,如今他精神大好了,晉王也完全沒有分寢的意思。為了不耽誤晉王休息,他便是醒著也不肯輕易翻身挪動,偶爾傷處發癢想要咳嗽,也是極力忍著。
出生近二十年,這徹夜失眠的苦頭他還是第一次嘗,可有時借著月色看一眼晉王暢意酣眠的側臉,又有那麼一絲絲欣慰,再辛苦也照樣甘之如飴。
好在早起一場瓢潑大雨暫時將濁氣洗刷殆盡,難得清涼了半日,沈思總算美美睡了一大覺,直睡得神清氣爽,睜開眼時,已到了日落西山的時辰。
聽見聲響,侍從當即端了一直溫著的藥粥進來。沈思淨臉漱口完畢,又就著對方的手喝了小半碗粥,隨口問道:「王爺去了何處?」
侍從一邊取來外衫幫沈思披上一邊殷勤答道:「王爺正在大帳和幾位將軍議事,中間打發人過來看了公子兩次,聽說公子未醒,便只吩咐不許吵到您,還說待您醒了先喝碗藥粥墊墊,等那頭忙完了,就回來陪公子一起用晚膳。」
沈思胡亂套上鞋子,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何必來來回回折騰,沒得麻煩。我過去找他便是,晚膳也直接在那邊一道吃了。」走出幾步,又朝緊跟在身後的侍從擺了擺手,「難得好天氣,你也偷偷懶吧,不必跟著了。」
出了門口,遠遠瞧見幾名馬夫抬著草料朝馬廄方向走去,沈思一時興起,也信步跟了過去。他是個懂馬、愛馬之人,對自己的坐騎戰風向來照顧得無微不至,從前還常常混在馬夫裡頭打著赤膊給小馬沖水刷毛。
見那些馬夫忙得熱火朝天,沈思也有心上前幫一把手,可馬夫們哪裡敢勞動他的大駕,當即將其團團圍住扶到了一邊:「沈公子,使不得,這等粗重活計萬萬不敢勞您動手,萬一王爺怪罪下來,誰都擔待不起。」
沈思無奈,只好訕訕退到一旁看著眾人勞作。他眼光無意間掃過,見角落位置單獨栓了幾匹小馬,不覺好奇地走到近前打量起來。那幾匹馬身軀粗壯頭大頸短,皮毛既粗且厚,蹄質堅硬,呈小巧的圓墩形,與晉軍普遍騎乘的三河馬有明顯區別,看模樣倒像是來自韃靼東部的百岔鐵蹄馬。可晉軍中怎麼會突然冒出幾匹韃靼馬來?
正自納悶著,一名馬夫竟主動湊過來搭話道:「嘿嘿,公子別看這馬其貌不揚,毛色粗糙雜亂,韃靼騎兵衝鋒陷陣可全靠它了。作為戰馬絕對是一等一的勇猛,蹄子揚起來便是狐狼的腦殼也能輕易踢碎。」
沈思有心從他嘴裡打聽些消息,因此故意裝出驚訝的模樣:「真有這般厲害?照此說來不單單人,連馬也是不可貌相的。只不過……」他繞到側面伸手一指,「看這些馬糞便乾燥,口有殘渣,尾部蔫蔫下垂連蚊蠅螫擾也懶得理會,莫不是生病了吧?」
馬夫不知有詐,滿不在乎地笑著回道:「公子多慮了,任是再好的馬,經過長途跋涉又驟然來在並不熟識的環境之中,多少總會有幾日不適,待歇過勁來也就好了。」
沈思點點頭,心裡已然有數了。看來這些馬不但來自韃靼,還是近幾日剛剛才來的,那騎馬而來的傢伙們又都是些什麼人呢?忽然間,腦海中有東西微微一閃,對,還有那隻交到晉王手裡的白玉簪,到底在哪裡見過?
沈思手握空拳輕輕敲打的額頭,在記憶中一寸一寸翻找著,是了,是了,那一日晉王書房之中,戈小白妒意橫生非要與自己比拼棋藝,卻輸得一敗塗地,以至出得門去差點一腳踏空摔下台階,當時他頭上所戴的,不正是那支簪子……
沈思的眉頭越皺越緊,戈小白早得晉王恩典隨著使節寶音一同回去韃靼了,平白無故的為何又要派人帶著信物來見晉王?是單純的問候?不像,韃靼晉原之間山高路遠,此時又非年非節,沒人會為此大費周折。那麼是有事相求?也不像,戈小白早該聽說朝廷百萬大軍即將殺到的消息,想也知道晉王如今正疲於應戰無暇旁顧,以戈小白那副玲瓏心肝又豈會不分時機地自討沒趣?排除這兩種可能,就只剩沈思最擔心的一條了,該不會……是示警來的吧……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沈思急匆匆朝晉王大帳跑了去。快要靠近時,他刻意放緩腳步調整呼吸,裝作十分悠閒的模樣主動與幾名相熟侍衛招呼道:「咦,張大哥,李大哥,今日輪到你二人值守嗎?辛苦了。」
張、李二人見是沈思,急忙笑道:「哪裡哪裡,為主上效力乃是我等分內之事。公子可是來見王爺的?屬下這就替您通稟。」
&何必麻煩,跑來跑去轉眼又是一身臭汗,我自己進去就好了,難不成王爺還會將我趕出來?」他這邊神色自如,侍衛們自然也不覺有異。再說以晉王與沈思二人的關係,有些規矩不理也罷了。
輕輕鬆鬆混過侍衛,沈思並未徑直闖進去,走到門口,他假裝腰帶上的結扣被木刺勾到,站在那不緊不慢解了起來,同時耳朵豎起留意偷聽著帳內的隻言片語。
室內大約五六個人,貌似在爭論著什麼。只聽一人憤然說道:「這布先到底是漢人生的,著實要比哈里巴詭計多端,選擇從榆林衛突進,明顯是吃定了晉原與朝廷兩虎相爭,誰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圍堵他。依我看切不可教他遂了心意,否則白白給那些韃靼狗賊看了笑話!」
另一人顯然與他意見相左:「詹大人先消消火氣,要知道大周是小皇帝衛先的,看笑話也是看他的笑話。縱是韃靼人想要燒殺搶掠,總不至落到我晉地百姓頭上。再說靠近榆林衛的葭州只有區區數千守軍,即便想出戰,也是力有不逮啊。」
沉默片刻,不知是誰嘆了口氣:「葭州距榆林衛只有一百餘里,快馬輕騎半日便可抵達,只怕榆林衛一破,葭州也難保了。」
有人怯怯提議道:「如若命葭州守軍後撤兩百里,死守汾陽,總可保晉原萬無一失。只不過……如此一來韃靼大軍便可暢通無阻直掃延州府,再撲西安府,那中原腹地被攻破也為期不遠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不休,或戰或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只是從始至終都沒聽見晉王開口。沈思正想再多探聽一些內情,忽然簾籠捲起,有侍從手捧著茶盤低頭走出來,差點與沈思撞了個滿懷。
一隻茶杯蓋被碰翻在地,響聲驚動了帳內諸人,幾道目光齊刷刷投向門口,沈思趕緊輕喚了一聲:「守之,可是在談正經事?」
晉王見了沈思,當即起身將人迎入帳內,又安頓在了椅子上坐好,這才柔聲訓道:「大熱天你跑出來做什麼?真是緩過一口氣來便不老實,合該叫你在床上多躺幾天,多吃些苦頭才好。」
沈思不以為意:「閒得太久骨頭縫都快鏽蝕了,便想活動活動,順便同你一道吃晚飯。幾位繼續談正事吧,我坐著略歇歇。」
幾名將領紛紛看向晉王,晉王假作不經意地隨手蓋住地圖:「今日也談得差不多了,都各自回營去用膳吧。正好容本王多思量思量,此事……稍後再作定奪!」
沈思偷眼打量著晉王的神色,又逐個掃視過眾將領,聯繫之前種種及偷聽到的一席對話,心裡漸漸有了推斷……
吃罷晚飯,晉王特意牽著沈思繞到後方山坡上慢悠悠轉了一圈。一則怕沈思久坐影響消化,再則難得雨後涼爽,也可趁機呼吸呼吸山間的清新氣息。
樹蔭底下長滿了狗尾草,一大片一大片綠油油起伏著,毛茸茸的草穗上還掛著尚未乾涸的水珠。沈思彎腰掐斷一根捏在手裡,鬼頭鬼腦靠到晉王身後,忽然伸手在晉王鼻子底下搔了搔。
晉王淬不及防打了個大噴嚏,回頭看看沈思,笑罵道:「這小猢猻,果然頑劣,早晚要好好教訓你一番才是。」說罷奪過沈思手裡的草穗,繼續朝前走去。
沈思抿抿嘴,總覺得晉王有些心不在焉:「守之,你有心事吧?」
晉王自然不肯說實話,只一味嬉皮笑臉哄著沈思:「我若有心事,也是為了記掛你。除了你這小猢猻,還有誰能在晉王千歲心裡鬧騰出事端來?」
沈思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忽然腳步頓住,手捂著胸口彎下腰去,嘴裡發出一聲痛呼:>
晉王急忙轉身將人扶住:「可是內傷又發作了?疼得如何,我這就帶你回去叫醫官診治。」
沈思聞言抬起頭,沖晉王調皮地眨了眨眼:「你若不同我說實話,我便不回去。」
晉王察覺到沈思可能是假裝的,可能是在惡作劇戲弄自己,不免有些氣惱,聲音連帶著也抬高了幾分:「這種事豈可拿來玩笑!知不知道我為了你的傷勢每日如何忐忑不安!」
放在平時,晉王斷然不會向沈思發火,可近幾日被布先可能攻打榆林衛一事攪得心煩意亂,脾氣難免差了一些。
沈思被他吼得一愣,悶頭呆呆站了片刻,主動陪笑道:「守之你怎的這般不禁逗,是我一時大意,做得過了,往後再不拿此事與你玩笑。天也晚了,你若什麼都不願說,那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不是怪你,只是……」晉王回過味來,也覺得自己語氣重了,再看沈思臉色照比先前白了幾分,到底不放心,「胸口覺得悶嗎?是否真的不打緊?但凡有半點不適,都要如實告訴我。」
沈思沒心沒肺一笑,反手牽起晉王朝山下走去:「先前倒是有那麼些許不適,不過這一刻又全都好了。也不知是何故,你只消對我說幾句好聽的話,功效竟比那些醫官開的苦藥湯子強出百倍。」
晉王被他說得心頭一熱暖,苦笑著搖了搖頭,這沈小五明明是個不解風情之輩,可有時無意間說出來的話竟是比情話還要動人的……
兩個人各懷著心事,洗漱完畢躺在床上誰也不說話。寢帳里靜悄悄的,一側軒窗外頭,掛著輪又圓又大的月亮。
為了不影響晉王休息,沈思一直閉著眼裝睡,實則完全沒有絲毫睡意。縱然白日裡晉王及時蓋起了那張地圖,上面用硃砂筆勾畫出的箭頭、圓圈卻都沒能逃過沈思的眼睛。晉陽府,汾陽府,葭州衛,榆林衛……這些熟悉的地名很快在他腦海里幻化成了真真切切的城池郡縣,進而延伸出一條條黃沙古道,馳騁起一隊隊韃靼鐵騎……他清楚知道晉王在想些什麼,也很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
帳外刁斗聲聲,三更已過。沈思側起耳朵聽了半晌,並不見往常略顯粗重的呼吸聲,晉王似乎還未睡沉。他眼睛小心睜開條縫兒,借著月光看過去,驚見晉王正斜靠在床欄邊目不轉睛望著自己,原來根本就不曾睡下。
沈思輕咳一聲,喚起了晉王的注意:「守之,你在看些什麼?」
晉王神色猛地一頓,如夢初醒,急忙調頭望向窗外:「沒什麼,睡不著起來坐坐,恰巧今晚月色晴好,止不住多看一會兒。」
&睡不著賞月?」對於晉王隨口編出的瞎話沈思很不以為然,「月亮可是掛在我的臉上嗎?」
晉王一時無言,沈思反輕笑道:「你是想說我面色皎潔呢,還是說我面如滿月?」
聽見這話晉王也跟著笑了:「好吧,我並沒看到什麼月色,只是想多看看你罷了。」他語氣異常輕柔,沒來由讓人有些心疼。
&看便只管看個夠好了。」沈思慢慢爬起來,肩並肩靠坐到了晉王身邊,「你也好笑,半輩子什麼樣的人物沒見過,何以偏偏認定我了呢。」
晉王自嘲地笑了一下:「誰說不是呢……」又將沈思的手抓起來握在掌心,一下一下輕輕揉弄著說道,「我年幼時酷愛聽書,尤其愛聽老先生講述那些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自己也一度立志想做英雄。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戰伐有功業,焉能守舊丘。可惜多少雄心壯志萬丈豪情,都被這經年的世事給磨平了。我本想此生便渾渾噩噩過下去吧,誰知初見到你那一刻,年少時熱血沸騰的感覺又回來了,好似一場沒做完的大夢,又能繼續做下去了……」
沈思不置可否地牽了牽嘴角:「大英雄者,應當頂天立地,為國為民,心懷蒼生……若為了一己私慾置萬眾生死安危於不顧,將大好河山拱手讓人,又如何擔得起這英雄二字……」
沈思一席話,恰恰說到了晉王的心坎裡頭,令他既感欣慰又覺悲涼:「念卿你……唉,想也不敢想,當初老天怎麼就會將你送來我的身邊了呢?真好似做夢一般。若我當初沒有取道寧城,你沒有抗旨出兵,你我二人這一世只怕就生生錯過了。」
沈思想了想,咕嚕一翻身坐到晉王對面,故弄玄虛地說道:「這就要話說從頭了,一路直要說回到十幾年前去。老天為何將我送來你身邊呢?老天說:看那衛守之,世間種種全都有了,怎的還是那般孤孤單單,看來該派個得力的人去陪他才好。結果挑來選去,最後就找到了我,看我不就來了。我可是老天特意派下來陪你的,看你還不快活?」
晉王長大嘴巴無聲地笑了一氣,忽而又埋怨沈思道:「既是特意派來陪伴我的,又為何來得這般遲,直教我空等了幾十年。」
沈思被他埋怨得哭笑不得:「都說是老天派了來的,你有何不滿,去找它便是了。對它說上半輩子虧了你的,讓它替你下半輩子補回來……」這樣說著,沈思忽又想起了洗心寺前明光大師的一番話,恩者怨者,皆是前世業障,他不覺心生感喟,「細究起來,我與你真像是彼此的業障一般。如果不是遇上你,我阿爹也不會被狗皇帝猜疑,被顧明璋算計,最後落得個含冤莫命喪汝寧的下場,我姐姐、姐夫不會慘遭殺害,三哥也不至淪落得手臂殘廢纏綿病榻……設若你不曾遇見我呢?就不用苦心算計,犯險進京,也不用和小皇帝兵戎相見變成大周頭號逆臣賊子了,那麼戈小白也不用遠走韃靼,張錦玉也不會被陷害而死,甚至於郡主也不會遇見金葫蘆,和他鬧出許多風波……」
晉王伸手朝他臉頰上捏了一記:「好了好了,人世間哪來那麼多的『如果』『設若』。便真如你說的,你我是前世業障,那我也拖累過你了,你也拖累過我了,從此後你我誰也不欠誰,正好湊到一起安安穩穩過好日子。等這場仗打完了,天下都太平了,我們就一起回到攬月山,留在紅崖頂上當神仙去,每日出也雲端,入也雲端……」
沈思連連點頭應和道:「攬明月兮,比翼肩,世相好兮,永團圓……」
與沈思絮絮叨叨直聊到凌晨時分,晉王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陣雜亂的蟬鳴給吵醒了。他沒有立即睜開眼睛,而是輕輕翻了個身,將手臂向旁邊勾了過去。
出乎意料,身邊的床鋪是空的,先時他還以為沈思口渴去喝水了,等了片刻不見人回來,再用手來來回回摸索幾下,絲毫感覺不到曾經睡過人的溫度。晉王「騰」地坐起身來,大聲喚道:「來人!來人!」
幾名侍從聽見聲音不對,急忙小跑了進來,晉王劈頭蓋臉質問道:「沈公子呢?沈公子去哪兒了?」
侍從們不解地彼此交換著眼色,小聲答道:「沈公子一早出營去了,他說……說是王爺您差他去辦樁小差事……」
&麼?」晉王難以置信地望著地上眾人,「我差他出營辦差?笑話!你們一個個……算了,他往哪個方向去了?說沒說去做什麼?」
一名侍從戰戰兢兢走到桌邊,拎起張信箋捧著送到晉王面前:「公子他留了信給王爺。」
晉王強壓著怒火展開信紙,上頭只有短短一行小字——
十日之期,功成必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