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崖頂
王妃闔然長逝,空空蕩蕩的院落里只剩下了郡主悲切而壓抑的哭泣聲,這種痛失至親的苦楚沈思感同身受,可他除了默默坐在一旁陪伴郡主之外,再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語了,此刻對他來說更為要緊的,是如何才能護得郡主周全。看衛悠行徑,定是不會輕易放過郡主的,或殺,或賣,或充作粗使婢女每日挨打受罵辛苦勞作,這些對郡主來說皆生不如死。王妃彌留之際將女兒託付給了沈思,可沈思同樣受制於人,能做的實在有限,為今之計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將郡主送出晉陽再說了……
經過幾日觀察,沈思發現院外的守衛每天輪替三次,凌晨時分只有兩人值守,要等到辰時才會有人來換崗,這無疑是個逃出去的好機會。王府偏院假山背後有處廢棄的角門,年積月累早已被灌木藤蔓所遮掩,就連家下僕從都鮮少知曉,多虧了郡主幼時貪玩,總找各種法子溜出府去閒逛,才機緣巧合之下發現了這個隱蔽的所在。
王妃房中的珠寶古董早已被官兵洗劫一空,只有郡主隨身佩戴的一隻項圈還值些銀錢,沈思用它收買了一名倒夜香的小雜役,從對方手裡換來了一些盤纏、乾糧並兩套平常男子的衣飾鞋襪。按沈思的計劃,先出手放倒兩名守衛,將人牢牢綁在院中,再躲過夜巡的兵丁,將梳起髮髻做男裝打扮的郡主從角門送出府去,如若一切順利,在天亮之前行蹤不曾敗露的話,那麼待到晨起城門一開,郡主就可以混在往來商販和百姓當中逃出城去了。出了晉陽山高海闊,衛悠再想把人抓回來就沒那麼容易了。
行事之初,沈思已設想到了可能出現的種種狀況,並一一謀劃好了破解之法,臨行前他將自己防身的匕首交給郡主,並細細叮嚀道:「若是不慎被發現,立刻假意挾持我,再伺機脫身。」想來未得衛悠許可那些人也不敢輕易傷他。
想到自己即將要隻身上路,郡主紅著眼睛央求沈思:「念卿哥哥,你同我一道走吧,現下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就算逃不出去,生也好死也罷,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
沈思看著郡主怯怯的模樣,心頭好像被刀子狠狠戳中了一般,艱澀難耐,可他只能裝模作樣地哄騙郡主道:「我自己要逃出去易如反掌,可帶著你這拖油瓶就沒那麼容易了,現下你先走,我留下迷惑他們,等你安全了,這裡風頭也過了,我再找機會逃出去。你出了城只管一路往東,循攬月山方向而去,以我的腳程,不出幾日定能追上你。」
話雖如此,可他心裡清楚得很,他是走不了的。如果他也逃了,衛悠必定惱羞成怒,到時候不止郡主會被人四處追殺,還會牽連晉陽境內的無辜百姓,他沈思不是聖人,不懂什麼普度眾生,可晉陽是晉王的晉陽,百姓是晉王的百姓,哪怕一草,一木,一瓦,一石,只要是晉王看重的,他絕不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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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順利到沈思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了,那兩名看守竟然偷偷喝了酒,迷迷糊糊的輕易就被制服了,從小院趕往角門的一路上也沒碰見半個人影,往常來往巡視的兵丁都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撥開雜亂的枯草藤枝,繞過嶙峋的假山,眼看成功在即,忽然間一個高大的黑影擋住了去路,沈思手比眼快,一把將郡主拉到背後用身體擋了起來,借著月光定睛一看,立在對面的原來是侍衛尉遲升。
郡主牢記著沈思的叮囑,立刻抽出匕首橫在沈思頸側,誇張地瞪大眼睛,裝出一副猙獰模樣,可慌亂之間她手腕抖得厲害,一下沒握住,匕首滑脫出去,「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她自己也傻了,不知道該不該撿起來,呆呆愣在那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沈思無法,只得後撤半步腳尖一勾,將匕首挑起來握在手中,硬著頭皮迎向尉遲升。那尉遲升是個九尺高的紅臉漢子,肩背寬厚腰馬紮實,能做到衛悠的貼身侍衛,想也知道定然身手不凡,換做從前,沈思是樂得與這等高手過招比拼的,可眼下他宿疾纏身心力交瘁,又要分神看護郡主,全無半點勝算,只能是以命相搏了。
萬沒想到,那尉遲升木著臉與他二人對峙片刻後,非但沒有丁點出手的意思,反而微微側過身體,為他們讓了一條路出來。沈思一時鬧不清對方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也不敢輕舉妄動,四周靜得出奇,只有尉遲升腰間佩刀的刀鞘在月光底下泛著幽幽的寒光。
見沈思始終踟躕不前,尉遲升仍是面無表情地低聲說道:「當日寧城被困危在旦夕,蒙沈將軍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在下承諾日後必將報答公子大恩,不敢食言。」
這話聽得沈思一愣,回想起來,那日寧城府衙慶功的酒宴上許多人跑來向他敬酒致謝,隱隱約約的,人群中確實有個笨嘴拙舌的紅臉漢子,至於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他已全然不記得了,可這「沈將軍」三個字一出口,還是讓他胸口一陣溫暖,細想來,這熟悉的稱呼竟已與他暌違多年了。
猛然間沈思腦中精光一閃:「尉遲大哥,難道說我二人這一路之所以能夠暢通無阻,也是……」
&將軍,」尉遲升冷冷打斷了他的話,「今日之後,你我便兩清了。」
沈思聞言不再客氣,拉起郡主向前就走。擦肩而過之際,尉遲升一抬手臂將沈思攔了下來,只留下郡主那半邊放其通行。沈思會意,牽起郡主的手向前推了推:「一切小心,見機行事。」
郡主小嘴扁了又扁,拼命忍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念卿哥哥……」
&丫頭,平日裡的本事哪去了?難道都是些嘴上功夫?你不是整天嚷著要想做巾幗英雌女中豪傑嗎,花木蘭、梁紅玉可是不會哭鼻子的。」沈思雖然嘴裡笑話著,嫌棄著,可他內心深處其實要比對方來得更加依依不捨。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誰又知道這一次是不是永別呢?此刻縱有千言萬語,他也只能滿不在乎地衝著郡主輕輕擺手,「快走吧,偌大個江湖足夠你玩鬧了,但要記得別光顧著看新鮮,若是不小心走錯了路,念卿哥哥……就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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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郡主,沈思回到房中坐立不安地等待著天亮,並暗暗祈求王妃在天之靈可以保佑郡主,不會輕易暴露身份與行蹤。
一直等到寅時三刻,天邊灰濛濛放亮了,外間忽然傳來陣陣嘈雜聲響,隱約還有車輪滾滾馬匹嘶鳴。沈思還道是衛悠發現異狀要派人去圍捕郡主了,頓時緊張起來,一忽兒擔心郡主半路出了什麼差錯,一忽兒擔心郡主被城門戍衛認出,一忽兒擔心郡主隻身上路遭遇歹人……
正自焦慮著,尉遲升帶人來了,恭恭敬敬引著沈思出王府登上一架寬大的馬車,車隊隨即啟程向南駛去。原來是衛悠要率部趕回京師,已無暇顧及緋紅郡主人在何處了,這對於沈思來說,簡直是莫大驚喜。
沿途所經州縣大多已被柳家嫡系或前朝廢太子舊部所掌控,衛悠一路暢行無阻,饒是如此,他依舊下令晝夜兼程,片刻不得停歇。沈思行動受限,對外界的消息一無所知,但就眼下情形看來,這大周的江山怕是半數已經握在衛悠手裡了。衛悠向來步步為營,既然打算謀奪皇位,想必早已有了全盤部署,看這遭行事如此匆忙,十有八|九,是京中出了什麼大變故……
衛悠軍中的將領大多是柳氏族人,也有不少從前衛三的手下,這些人一個個對沈思恨之入骨,若不是有衛悠護著,只怕早已一哄而上將沈思碎屍萬段了,平日裡別說對他悉心照料,就連話都沒人肯與他多說半句,一應飲食湯羹也只樣子看得過去,實則都是缺鹽少油難以下咽,好在沈思自幼生長於軍營之中,和邊塞的苦寒相比,這些也就不算什麼了。唯一難熬的是,隨著天氣轉涼,他的腿疾也日漸加重,即便有牛黃時不時幫忙針灸敷藥,症狀也並未減輕分毫,尤其是馬車上顛簸得久了,愈發連走路都痛苦萬分。
借著停下飲馬休息的空檔,沈思也跳下車來扶著車轅慢慢來回走動著,想舒展舒展筋骨。遠遠的,草叢裡傳來了窸窸窣窣的響動,車夫以為有蛇,立刻拎著馬鞭警覺起來,稍稍安靜片刻之後,焦黃的枯草梗又動了,車夫一鞭甩過去,只聽「嗷」一聲尖叫,草叢裡竄出了狸貓大小的一隻活物,那東西抖抖索索弓著身體,左瞧瞧,右看看,鼻子一聳一聳地嗅著,忽然間它發現了沈思,四爪並用直筆筆沖了過來,一頭扎進沈思懷裡,撞得沈思倒退兩步險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琉璃,沈思收養的小狐狸!前幾日在王府沒瞧見它,還以為是兵荒馬亂跑丟了,誰能想到它竟然一路跋山涉水追了過來!只是它原本火紅油亮的毛皮都變得黯淡無光了,且染滿塵土污濁不堪,原本肥碩如圓球般的身體也已經瘦得只剩了骨頭,摸上去竟有些硌手。想也知道,它定是吃了許多苦頭的。
沈思既驚又喜,將它抱在懷裡用力揉了揉:「琉璃老弟,好久不見,沒什麼可招待的,暫且去給你找尋些乾糧打打牙祭吧。」
他想先將小狐狸擱在馬車上,再去討些清水飲食,可小狐狸始終用兩隻前爪死命揪著他的衣襟,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那是生怕一鬆手就再尋不到他了。這舉動令沈思百感交集,他自己尚且前路未卜,跟著他的不管是人是獸,想也難逃死路一條。
車隊再次啟程的時候,沈思還是將小狐狸硬扯下來推了出去:「琉璃老弟,你既是野物,就回歸山林去吧,找個同類繁衍子嗣逍遙過活,豈不更好。」
小狐狸睜大眼睛懵懂地看著沈思,不解何意,還想再往沈思跟前湊,沈思咬咬牙狠下心來,撿起一把石子丟了過去。石子砸在身上,小狐狸吃了疼,徘徊著不敢靠近。可馬車跑出一程之後,它又遠遠追了上來,就這麼一路尾隨著,風餐露宿,不離不棄,哪怕腳掌被石子劃破,一步一個血腳印,仍是不肯停歇駐足。
行至江邊,大隊人馬上了船,小狐狸在岸邊急得來回奔跑,四爪蹬得泥水四濺,可前頭沒路,無論它如何焦急,都再也追不上了。
江水浩瀚,船隻漸行漸遠,直到岸邊景致都消失在了迷茫白霧之中,沈思背過身去,依舊能聽見小狐狸嗚嗚咽咽的哀鳴之聲,令人悲不自勝,肝腸寸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