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蓉奶奶是東府賈珍之子賈蓉的原配,最是裊娜纖巧,風流美貌,她有一個幼弟名秦鍾,生得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更在賈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些女兒之態,往日和賈寶玉最是交好。
如今府中為秦氏大辦喪事,人多事雜,賈寶玉恐秦鍾受了委屈,遂帶他去王熙鳳那裡坐坐,王熙鳳現如今掌管著兩府內事,最威風不過,賈寶玉便纏著催促她布置外書房,好與秦鍾秉燭夜讀。
正夾纏不休間,卻聽人稟報去蘇州的昭兒回來了,卻是之前黛玉之父林如海病重,賈璉帶黛玉回蘇州探望,這昭兒便是從人之一,此次賈璉譴他來帶了林如海的死訊。
寶玉蹙眉長嘆,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她不知哭的怎麼樣呢。」
正為林黛玉擔憂不止,忽然門外有婆子來報,道:「老爺喚寶二爺呢。」
賈寶玉一聽便慌了神,道:「可知是什麼事?」
婆子道:「只恍惚聽說來了什麼人,讓二爺去見見。」
賈寶玉鬆了口氣,又道:「什麼人有老爺陪著還不夠,偏就要見我!沒的惹人厭憎!」
話雖說著,到底不敢怠慢,急急的去了。
進了賈政的書房,卻不見什麼客人,只一個白衣少年端坐在下首喝茶,見他進來,起身站了起來。
賈寶玉頓時就愣住。
當初他初見秦鍾,只感嘆:「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甭的家裡,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比他尊貴,但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枯株朽木;羊羔美酒,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原文)
如今見了眼前的少年,卻連這樣的心思也生不出,這少年眉目如畫,五官精緻,整個人仿佛美玉雕琢而成,竟無一處不精緻,無一處不動人,一雙漆黑的眸子仿佛一汪清泉,清潤靈透,一舉一動更是從容閒適,翩然如仙,讓人見之忘俗。
當日他見到秦鍾,便以為見了世上頂頂出色的人物,卻不想眼前這少年不僅相貌身形將秦鍾比了下去,那清逸出塵的氣質更是秦鍾遠遠不及的。
最難得的是,他雖容貌秀美,身形纖弱,舉止言談卻大方脫逸,絲毫不顯女兒之態。
賈政見賈寶玉看著賈環眼也不眨,如何不知他又犯了痴,將茶盞重重擱下,乾咳一聲。
賈寶玉一個機靈清醒過來,賈政和聲道:「這是你二哥,多年不見,怕也生疏了。」
何止是生疏,賈環從小體弱,又是不受待見的庶子,家中的大場面從未有幸出席,賈寶玉又是只愛妹妹,不愛弟弟的,兩人幾乎沒怎麼見過。
這話賈環自然不會說出口來,他初回府,並不知道家中情況,但聽外面傳言,這個兄長在家裡是極受寵的,而且天資極高,如今看來似乎有些痴呆,口中規規矩矩問安道:「賈環見過二哥。」
&兒?」賈寶玉頓時呆住:「你是環兒?」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有個在莊子裡養病的弟弟,只是他一向看不慣趙姨娘鄙薄,對她生的弟弟也不甚在意,不想今日得見,竟是這樣神仙般的人物。暗恨自己淺薄,只當趙姨娘生的孩兒也如她一般,卻不想探春妹妹的這般出色,她的弟弟又豈是凡俗?早知如此,早該纏著太太將他接回府才好,竟到如今才得相見。
他這番心思,幸而賈政無法得知,否則又是一頓好罵,賈政看著面前的一雙佳兒,且不論腹內學問如何,這般站在一起,卻是如蘭芝玉樹,神彩飄逸,秀色奪人,只可惜一個被嬌慣太過,只知在內帷閨閣廝混,一個卻身體孱弱,且被佛法亂了心性,想到這裡,心中因賈環歸家來的一絲喜悅也煙消雲散,揮手道:「環兒今日回府,寶玉你帶他回內院見過老太太、太太,明日帶他去家學,日後你們便在一起讀書上進,不得懈怠。」
寶玉聞言大喜,遂攜了賈環出門。
賈環不慣與人肌膚相接,出門便掙脫了出來,寶玉也不在意,帶他去見了老太太,又見過了王夫人,一番寒暄熱鬧自不必說,罷了攜了老太太賞賜的一個小丫頭,帶著賞賜的幾件玩意兒,出了榮禧堂。
寶玉道:「如今見過了老太太和太太,我再帶你去見見眾位姐妹,你怕是還不知道,薛姨媽一家正在府里做客,薛家的寶姐姐最是溫柔大度……可惜林妹妹回家奔喪去了……」
一隻走在他身邊的賈環卻忽然停住,道:「二哥。「
&的?」
賈環語氣有些冷淡道:「下面便不用勞煩二哥了,我先去見姨娘,明日再去看望眾位姐妹們。」
賈寶玉道:「姨娘有什麼好見的……」
賈環冷冷打斷道:「二哥可知道一句俗語?」
賈寶玉一愣道:「什麼?」
賈環冷冷道:「疏不間親。」
竟拂袖而去。
方被賜給他的小丫頭小紅愣了愣,快步跟了上去,在前面引路,道:「姨娘的院子在這邊……」
留下賈寶玉在原地呆愣住,他原沒有什麼惡意,他日常和姐妹們一同玩耍,心中並無遠近嫡庶之分,大戶人家的規矩,姨娘妾室不過是奴才丫頭罷了,所出的子女卻是正經主子,身份比姨娘高出一大截,他日常和探春一道,探春每每道:「只認老爺太太……」待趙姨娘極為冷淡,在趙姨娘身邊多呆一秒也是不願,旁人也道:「可惜不是托生在太太肚子裡……」是以才他會以為賈環也是這般。且他日常最厭惡的,便是趙姨娘這般的鄙薄婦人,他連自己的奶娘都是厭惡之極,更何況是趙姨娘?才會冷不防說出「有什麼好見」的話,卻不想惹怒了賈環,落得好大一個沒趣兒。
賈環隨著那小紅向趙姨娘的院子裡去,還沒到地方,便有一個婦人哭天搶地的撲了上來,抱住他便是又哭又罵:「你個黑心肝小沒娘心的,狠心賊,怎麼還捨得回來……」
時隔多年,忽然又聽到熟悉的咒罵聲,賈環倍感親切。
小丫頭紅兒看著自己的主子,方才在老太太、太太和寶玉跟前,都是一副清冷模樣,便是老太太抱著他流眼淚也不過低頭不語,此刻被趙姨娘這般抱著又揉又打又罵,卻露出微笑來,霎時間間明麗的令人無法逼視。
好一陣趙姨娘才收了淚,帶著他去了自己的房間,摸著賈環身上的衣服,又抹淚道:「那些黑心肝的奴才,竟讓你穿這樣的衣服!便是府里的奴才也不穿的……這些年,我每年給你做些衣服,千懇萬求太太派人給你送去,偏是不肯,說莊子裡什麼都有……這黑心……」
&娘。」賈環苦笑,不敢讓她再沒完沒了的罵下去,打斷道:「姨娘給我做了衣服嗎?正好從莊子裡回來,身上乏的很,想要洗洗風塵,姨娘幫我找一套合體的,我一會換洗可好?」
趙姨娘有了事做,風風火火的進了內室,賈環悄悄抹了一把冷汗,攤上這麼個口沒遮攔的娘親,還真是讓人頭疼啊。
趙姨娘很快就取了幾套衣服來,皆是衣冠鞋襪褻衣樣樣俱全,賈環輕輕撫摸,眼中有了酸意,天底下,也只有做母親的,才能為兒女想的這般周全。
趙姨娘有些羞愧道:「我這裡也沒有什麼好料子,好容易得些綢緞,都做了面子,裡衣還是用細布做的……也不知道你的身量,比著年紀相當的小子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賈環正要說話,門外傳來小紅的聲音:「姨娘,周大娘來了。」
趙姨娘忙抹了淚,還未開口說話,門帘掀開,周瑞家的便進了來,道:「自打知道三爺回府,太太便吩咐人給三爺做了衣裳,只是不知道三爺的身量,恐大的小的都有,太太說了,三爺先將就穿著,過了年便該裁製春衫了,到時再為三爺做好的來。」
趙姨娘見她身後的小丫頭捧著一疊衣裳,皆是上好的料子,全新的衣服很是華貴,頓時大喜道謝,等周瑞家的離開,忙不迭的撐開一件,興高采烈向賈環身上比劃,卻發現袖子足足短了一截,只得皺眉另換一件,卻又太闊了一些,再扯開一件時,卻不再往賈環身上比劃,開始不住口的咒罵:「沒臉的奴才,黑心肝的,這樣作踐我們母子兩個……」
賈環將衣服提起來,這件卻勉強合身,料子也是極佳,奇道:「姨娘,這是怎麼了?」
趙姨娘卻只是哭泣咒罵,小紅在一旁欲言又止,賈環道:「你來說。」
小紅道:「奴婢原是在寶二爺院裡灑掃的,這件衣服兩年前曾看見寶二爺穿過一次,因嫌太過素淨,便撂下了……還有這幾件也是,卻未曾上過身……這件看起來卻像是蘭少爺的……」
小紅原不過是一個三等的粗使丫頭,卻有些見識,府里的大小丫頭都打破頭的想往寶玉身邊湊,她卻知道寶玉身邊被四個大丫頭把的嚴嚴的,她們這樣的小丫頭連身都近不了,更別說出頭了。是以這次賈環回來,旁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她卻主動托人在賈母面前說了好話,才得來的這個差事,能一舉從三等丫頭升為頭等大丫頭,卻是意外之喜,卻也看出在賈母心中,完全沒有賈環的位置。
她原是極聰明的,知道既跟了賈環,那麼以後生死榮辱便在賈環身上,是以才會出言,一方面是為賈環解惑,一方面卻是向賈環幣心。
賈環微微皺眉,他要回來的事情,提前兩個月便說了,萬不至於來不及縫製衣物,更不可能是府里缺了他幾件衣服錢,看來是給他一個下馬威,也是讓府里其他人知道,他賈環不過是個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罷了,也只配穿用他們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