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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徑直出了城,又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下來,賈環先下車,又扶了康熙下來,才發現自己置身於荒郊野外――或許也不是荒郊野外,只是入眼處只有一望無際的茫茫大雪,看不見雪下的風光。
康熙跳下馬車,眯著眼看著這茫茫大地,嘆道:「這裡是京郊最近的土地,也是最肥沃的土地,這大雪覆蓋的泥土中,是我親手灑下的麥種,我還會親自守著它們發芽、抽穗……親手將它們收割。」
&爺子你不是很忙嗎?」
&是很忙,」康熙唇角掛著一絲苦笑:「可是我為什麼而忙?做再多的事,也不過是為了我大清子民能夠填飽肚子……民以食為天啊!吃不飽肚子,其他什麼都是虛的。」
賈環無語。
康熙問道:「你餓過肚子嗎?」
賈環搖頭:「沒有,我很會找吃的,我也很會種地……所以我不挨餓。」
&嘗過那種滋味……那一年山西大旱,餓死了幾千人,也許更多,其中有很多人是吃多了觀音土被活活憋死的,我就想,餓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會逼的人連土都能吃的下去,明明知道吃了就是一死……所以我把自己餓了兩天……那時我便發誓,在我有生之年,終有一日,不再讓一個我大清子民挨餓。」康熙苦笑一聲,長嘆一聲,黯然道:「這輩子,只要我想做的事情,大多都做到了,唯有這一件、唯有這一件啊……免賦稅、輕徭役,又有什麼用?旱災、澇災、蝗災、黃河決堤、長江泛濫……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百姓苦啊!」
賈環看著康熙,心中充滿敬意,誰會想到,這樣一個建立了大清盛世的千古一帝,心中念念不忘的,卻是「百姓苦」這三個字。
&以,我開始親手種地,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我大清這麼廣袤這麼肥沃的土地,長出來的東西,就養不活我大清的子民呢?」
賈環沉默片刻,道:「老爺子,我知道你很能幹,但是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專業的事情,還是應該找專業的人去做。」
&天下都是專門種地的農民,可是餓死最多的,就是農民。」
賈環啞口無言。
康熙指了指方向:「這邊。」
賈環這才發現,那邊山坳里,有一座莊子,很不起眼的一個小莊子,但是牆砌的很高,康熙牽了他的手,踩著厚厚的積雪高一腳低一腳向那邊走去,幾個從人遠遠的跟在後面,康熙道:「這個莊子不大,只有十來頃,但是地卻是極好的……」
賈環不說話,靜靜的聽康熙說下去:「你幫我把它種起來,開銷算我的,要什麼我給什麼,要多少我給多少……種出來東西都是你的。」
&有兩個條件,第一,要用我的人,無論什麼事,無論多少人。」
&的人聽話不?」
&莊子裡,除了服侍的下人,就只有二十個侍衛,除了我,只聽你的話,若有人不服,你直接讓他們砍了就是。」
賈環道:「那種地的人在哪?」
&另一個院子住著。」
賈環點頭:知道,康熙並沒有給他多少反對的餘地。
康熙道:「第二個條件,只兄主食,種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個不好。」賈環連連搖頭,在康熙發怒之前道:「要是只兄主食,又哪裡來的番薯?你要是讓我種地,就不許管我種什麼,不許管我怎麼種,就算我全種死了,也不許你罵我。」
自從登基以來,還從來沒人敢對康熙說「不許」兩個字呢,這一連三個不許,倒讓康熙笑了,道:「那你說說為什麼不許罵你,要是你說的有理,我就答應。」
賈環道:「之前在莊子,我種了很多從沒有人種過的東西,大多第一次都活不了,我就一次一次的試……老爺子讓我種地,總是因為前人做的不好,想要趟出新的路來,既然這樣,就要許我輸……」
康熙揉著他的頭,失笑道:「敢和我這樣講條件的,也就是你了,行,都依你。」
進了莊子,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帶著兩個十七八歲的小廝等在門口,康熙舉手止住他的問安,帶著賈環進了主院的書房。
和賈環的莊子一樣,這是個看上去普通,內里卻舒適無比的地方,賈環抱了手爐,又喝了熱茶,舒服的嘆了一聲,康熙這才對賈環道:「這是王祿,你可以叫他祿叔。」
賈環從善如流,叫了一聲祿叔,王祿惶恐道:「老奴不敢當。」
康熙繼續道:「以後要人要錢要告狀,都找他。」
賈環哦了一聲,康熙道:「王祿,以後這座莊子,就是環兒的了,如果我的話和他的話衝突了……聽他的。」
王祿駭然抬頭,對賈環行禮道:「奴才見過環爺。」
康熙道:「叫什麼環爺,沒得把人叫老了,叫少爺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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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揮手讓他下去,指著架上滿滿一面牆的書,道:「這些書,有的是收集的天下農書,有的是我找了人去各地尋訪了種了一輩子地的老人,整理下來的。上面還有我的批註,或許有的對,有的不對,你看看總是好的……以後,你想看什麼樣的書,也只管告訴王祿就行,他知道找誰。」
賈環從架上抽出一本書,上面慢慢的文字、標記和批註,他回頭道:「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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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對我這麼好?」
康熙笑道:「不對你好一點,怕你哭鼻子啊!」
滿意的看著賈環紅了臉,才又嘆道:「這世上,要找一個會種地又肯種地,而且還有閒心去研究怎麼種地的人……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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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回去的時候,天已插黑了,賈政已經在家等了他半日了,等他回了,卻又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最後只道:「今天在珍饈閣,九爺派人送了二十九萬兩的銀票來,除了他,還有各處商鋪送來差額贖回他們的籤押收條的,加上一共四十萬多萬兩,我已經將它們全部拿去還了欠款,還有你姑父家欠下的十多萬兩銀子,我也受你林姐姐的托,替她全部還上了。」
&賈環今天著實有些累了,撐著頭沒精打采的應了一聲。
賈政看他那副模樣,真想揪起來好生審審,可是想想賈環回來之前萬歲爺派人來說的話,終究不敢,只得道:「只是這些銀子,並不真是那些商家拿了去,旁的人還好,最多不過尋賈薔等把詐去的銀子要回去也就罷了,可是九爺卻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你去東府走一趟,給你珍大哥哥提個醒兒吧!」
賈環雖然很不情願,但是看著賈政那張今天飽受驚嚇的臉,還是怏怏的應了一聲,剛出門不久,便看見寶玉站在路邊看著他,說來他回來以後,還是第一次見到寶玉,卻見他臉上竟帶了幾許風霜之色,比之前看去要沉穩多了。
&哥好,二哥要去見父親嗎?」
&是,」寶玉的聲音微微有些沙啞,道:「我來找你。」
寶玉找來,想必不是為了黛玉,就是為了王夫人的事了,點頭道:「父親讓我去東府見見珍大哥哥,等我回來就去找你,可好?」
寶玉微一沉吟,道:「珍大哥哥那邊……亂的很,我陪你去吧。」
賈環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自己這個二哥,不管自己如何對他的不負責任、軟弱單純看不順眼,他到底是善良的,善良的讓自己都有些自慚形穢,在心中不知藏了多少事的情景下,也會惦記著怕自己去東府吃了虧、受了氣。
應了一聲,兄弟二人一同向東府走去。
&說你和父親今天去了衙門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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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嗎?」
&解了。」賈環道:「那個東家原是我們家認識的,很乾脆就賠了咱家的銀子。」
&是認得的,又何必為了這些個醃h物,傷了感情呢?」
見寶玉沒說幾句話,又原形畢露,犯了痴,賈環心裡嘆了一聲,原來這位哥哥,仍是活在夢中啊,還以為他有所醒悟呢,不過,比之前好多了,至少沒有露出鄙夷之色來,淡淡道:「二哥可知道,我們家欠了國庫多少銀子?」
寶玉一愣,賈環一看他的模樣,就知道這些事他竟全不知情,嘆一聲,道:「二哥可知道,皇上已經放了話,年後便要清理戶部……而我們家,原就有些入不敷出,璉二**子甚至去外面放貸維持家用(放貸是有的,維持家用未必,騙他的),現如今為了建園子,父親又賣掉了好幾個產業,整個家業都掏空了,等開了年,為還庫銀不知道還要賣多少東西……到時候,二哥哥再想過如今這樣的日子怕是不能了,不說旁的,二哥哥身邊的丫頭也不知能剩下哪個呢……」
賈環走出幾步,才發現寶玉仍愣愣的站在原處,兩眼發直,便叫了一聲:「二哥?」
寶玉半晌才醒過神來,聲音乾澀道:「我們家……竟已成了這般光景嗎?」
&非如此,」賈環道:「以父親的脾性,怎會為了幾兩銀子和人打官司,沒得丟盡了顏面。」
見寶玉還站在路邊發痴,許是想起了他房中那八個貌美如花、如春蘭秋菊般各擅勝場大丫頭,臉上露出心灰意冷的表情來,便轉身走了回去,站在他面前,道:「古人曾雲,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1九,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二哥哥難道要一輩子都活在夢裡嗎?」
&在……夢裡?」
&以為二哥哥出門走了一遭,總能醒悟些兒,不想還是這般天真。在二哥眼中,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老太太慈愛可親?太太端正仁慈?姐姐妹妹們無憂無慮?你可知道,老太太年輕時為爵位為子嗣,費了多少心機?你可知道,太太花了多少力氣來爭奪府里的大權?你可知道,三姐姐為何要每日費盡心機討好太太?你可知道,二姐姐被丫頭嬤嬤們欺負的連頭都抬不起來?你可知道,林姐姐被人日日擠兌,以淚洗面,連命都差點沒了?還有那些丫頭,多少的明爭暗鬥……說來說去,二哥不過活在你一個人的夢裡罷了。」賈環頓了頓,道:「二哥只知活在自己夢裡,快活似神仙,卻不知這諾大家業,父親一個人撐的好生辛苦;二哥只知自己煩讀書煩會客煩功名利祿,自以為便是清高脫俗,卻不知此等的清高脫俗,誰人不想,誰人不會,誰人不愛?只是不能罷了……二哥,你且醒醒吧!」——
作者有話要說:昏了頭了,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冒出了長安兩個字來了……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