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周瑞家的送了黛玉的車子出了榮國府,拐了幾條街,卻忽然停住了。周瑞家的從車上跳下來,走到街旁的一店鋪子裡,須臾便帶了一個婦人走了出來。
周瑞家的走到黛玉車簾旁,笑聲道:「林姑娘,太太那裡還有差事吩咐,我就送到這裡了。姑娘儘管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紫鵑挑了帘子,見是周瑞家的女兒冷家的便點了點頭,道了聲:「有勞了!」
車子又起步,大約一炷香的功夫便出了城門,走的卻快起來,漸漸的便覺四下靜悄悄的,那路也漸覺顛簸。黛玉心中生疑,因叫紫鵑打起了帘子,卻見已離了官道,正往著一處樹林子奔去,此時路上人影也沒一個。
紫鵑心驚,忙問:「冷家的,你們這是要去哪兒,怎麼不是去渡頭的路?」
周瑞家的女兒笑道:「姑娘不知,這是抄近路,走的快。」卻使了眼色給那趕車的,那車便越發趕的快了。
車猛的顛簸起來,黛玉的臉唰的白了,忙示意紫鵑叫停。
紫鵑因叫道:「停車,快停車,這般顛簸,我們姑娘如何受得了。」
可是那車卻越趕越快,黛玉情知不好,忙要紫鵑往外丟銀子,紫鵑會意,忙抓起兩個包袱朝從車簾外扔了出去,一面又大叫道:「不好了,包袱丟了,太太賞的銀子全在裡頭呢。」
周瑞家的女兒見說,方朝後看了看,見遠遠的果然有兩個包袱,卻已然散了,跌落些衣物出來,便忙令停下車子,自己跑過去拾起包袱,一摸,果然有銀錠子,臉上便露出貪婪的笑意。再往回奔,卻見紫鵑正與趕車的撕扯,黛玉正欲往車下跳,雪雁、春纖、王嬤嬤也都要從另輛車上往下跳,周瑞家的女兒眼露凶光,便忙對著趕車的喊道:「抓住她們,打死了也別讓她們跑了。」
那兩個車夫得了令,手腳上便使了勁,轉眼間,黛玉紫鵑便都齊齊跌倒在車廂內,雪雁、春纖被象抓小雞似的也都被扔進了黛玉紫鵑的車廂里。可憐王嬤嬤被在推搡之間,摔倒於馬車下,那車夫也懶怠理,只用腳踢了踢,便搬起來扔到路邊的草叢裡了。
黛玉這一跌,恰頭撞著了車內座的腳上,只覺腦後一陣巨痛,眼前一黑,便暈昏過去。
紫鵑等唬的臉都白了,眼淚如泉湧,卻顧不得王嬤嬤,忙摟了黛玉的頭在懷中,看看手上並沒有血,心下稍安,一面哭著掐著黛玉的仁中,一面哭嚷沒天良王法的喊救命。
周瑞家的女兒一時也愣住了,見在紫鵑的撫弄下,黛玉雖未醒,那呼吸卻漸漸有力起來,臉色也緩過來,心下一松,便又罵道:「怪道人說你是病秧子紙糊的,果然不假!怨不得太太看不上,誰家敢娶你這喪門星!哼,死了我也不怕,太太早交待過了,若出了事,就說是女兒癆死的。」
紫鵑等氣的指著冷子興家的恨不能要吃她。
冷子興家的也狠狠地嚷道:「你們也別怨我,是太太吩咐的,怕你們卷了銀子跑了!再說如今老太太死了,府上出了事,眼看著就要敗落了,誰不趕趁著尋著後路。我們還指望從你們身上化些銀子呢!老張、老牛把她們都捆了,先搜了銀子再說!」兩個車夫應著,便拿了麻繩來捆。
紫鵑雪雁等掙不過,又得護著黛玉,便只得由那兩個車夫捆了起來。
紫鵑著急,略一猶疑,便喊道:「不用搜,銀子都給你,快放我們下車,快救林姑娘。」
冷子興家的笑道:「姑娘以為上了這個車,銀子還是姑娘的麼?如今不但要銀子,還要人。先不說別人,就你這個丫頭也值好些銀子呢。」
紫鵑一聽即時明白了,眼中是不可置信的驚懼,道:「你敢!你不怕官府抓你麼?」
周瑞家的女兒笑道:「放心,人伢子會把你們賣的遠遠的,官府也不會知道。」
話音剛落,便見旁邊的車夫急道:「快走,有人來了!」
冷子興家的忙扭頭看去,遠遠的那官道上揚起一陣灰塵,隱隱的似有馬蹄聲,便忙著命趕車,自己鑽進車廂里忙著塞紫鵑等人的嘴。
紫鵑等豈能依從,一面與之撕扯,一面大聲呼救,只這馬車已然跑進了樹林裡,也不知那遠處的馬蹄聲會否帶來希望。
官道上的騎馬而來的是兩三位男子,為首騎黑色駿馬的青年男子,著一身天青色縷金如意雲紋箭袖,披著同色斗蓬。陽光燦然,照的那五官俊朗如刀刻,堅忍的唇上伏著濃墨的鬍鬚,深邃如海的雙眼中似是有著沉沉的心事,根本無心賞看春日陌上碧草煙柳的無邊風景,只是拍馬向前。一左一右兩名精悍男子,皆著鴉青織錦箭袖皂靴,目光如炬,神色警惕。
耳邊呼呼風聲,為首的青年男子眼光微閃,一雙星眸霎時凌厲如電,斜斜地飄過來一方柔軟輕滑的絹子,沾到胸前的衣襟上,便熨帖的合住了。
男子濃眉如劍,嘴角緊抿,微一垂目,見是一方藕色絹帕,心下微松,那馬便放慢了蹄子,一線似有若無的幽香掠過鼻下。男子警覺,忙握了那帕子在手心,凝神四望,遠遠的似有女子呼救的聲音,因側目看了看身旁的兩位隨從,彼此會意,便又拍馬往那樹林中奔去。
不一會,便看到一輛馬車迎面而來,兩名隨從便勒馬攔下,挑開車簾見廂內空空,便欲放行。
為首的男子冷眼盯著趕車的車夫,卻命一名隨從與這馬車在此等侯。
自己只與另一個隨從,拍馬繼續向樹林中奔去。
果然,不久,便看到一馬車急急忙忙的趕路,那呼救聲也清晰可聞。當下快馬加鞭,追上了馬車,前堵後抄的攔住馬車。
車夫見來的兩人錦衣怒馬,凜然生威,面前的那男子更是貴胄天成,氣魄奪人,心裡便已著慌,那握著韁繩的手不由自主的哆嗦起來。
冷子興家的隔著車簾看到外頭兩位男子衣著便知來者必定是顯貴之家,那心中便也害怕,躲在車廂里也不敢出來。
紫鵑雪雁等忙大呼救命。
卻聽得外頭有威嚴的聲音喝道:「車裡什麼人,還不快出來。」
冷子興家的只得吸了口氣,強做鎮定的下了車,擠著笑陪禮道:「二位爺,不知為何攔了我家的車子?」
那身著鴉青織錦箭袖的男子下了馬,問道:「車裡的人為什麼喊救命。」
冷子興家的忙陪笑道:「爺不知,那是主家的丫頭,因偷了主家的銀子,主家便命奴才把她們打發了。」
紫鵑在車裡哭道:「她胡說,太太們是要送我們姑娘回蘇州的,她卻要搶姑娘的銀子,還把我們都綁起來了,還說要把我們賣給人伢子。姑娘的嬤嬤被他們扔在那草叢裡死活不知,求大爺快救救我們!」
那身著鴉青織錦箭袖的男子回身向另一隨從低語了幾句,另一隨從便向路旁的草叢裡尋出王嬤嬤來,見王嬤嬤額角一片血污,一點反應也無便用手探到鼻下,卻已然死了。
那身著鴉青織錦箭袖的男子便命冷子興家的打起車簾,又命鬆綁,冷子興家的覷見那隨從威嚴孔武,為首的男子更是凜然天威,只得又陪笑道:「這是我們太太叫捆了的,奴才不敢私放。」
紫鵑氣道:「胡說!哪個太太說的!竟這般欺負我們姑娘,也不怕遭雷劈!」說著,又看了眼依在自己懷中雙目緊閉的黛玉:「我們姑娘身子本來就弱,才剛被她們打暈了,這會子還沒醒呢,求求老爺,快救救我們姑娘!」說著已是泣不成聲,那眼淚便如斷線的珠子往下掉。
那隨從看到蒼白瘦弱的黛玉,眉頭一皺,放緩了聲音問道:「你們姑娘是哪家的?」
紫鵑哽咽道說不出話來,雪雁因答道:「我們姑娘是蘇州林家的。」
那隨從點點頭,便又問冷子興家的道:「你倒是說說是哪家的太太?」
冷子興家的忙陪笑道:「回爺的話,是榮國府賈家。」
那隨從臉上閃過一絲鄙夷之色,又命道:「聽見了沒有,給她們鬆綁。」
冷子興家的再不敢不從,忙命車夫給鬆綁。
那隨從挑了眉頭,斥道:「是叫你去!」
冷子興家的一哆嗦,忙跑過去給紫鵑等人鬆綁。
那隨從便走到為首的男子那低聲說了幾句,那為首的男子略一沉吟,便翻身下馬,朝馬車走過來。冷子興家的和那車夫便覺的如山壓來,膝蓋一軟,便朝地下跪下去。
那男子視若不見,抬腿登上了馬車,彎腰躬身鑽進車廂。
此時紫鵑正摟著雙目緊閉的黛玉,雪雁春纖正圍在一旁姑娘姑娘的著急的喚著,猛見鑽進來了一位男子,一時皆噤了聲。
那男子也不說話,眼光敏銳掃過眾人,停留在黛玉臉上,但見黛玉面色蒼白如紙,連唇上也幾無血色。
男子皺了皺眉,冷聲道:「別都圍著,散開來讓她透氣。」
雪雁等忙散開來,男子又對著紫鵑道:「將她頸下的扣子解開兩粒。」說著卻突然伸手搭上黛玉的右腕。
紫鵑正有著猶疑,見男子毫無半點輕薄之色,只是凝神搭脈,方依言解下黛玉脖子下的兩粒扣子,又緊張的盯著男子。
須臾,男子放下黛玉的手腕,又伸出雙手在黛玉的兩個陽穴之處用力揉了揉,隨後又命道:「拿水來。」
紫鵑忙四下瞧著,才發覺走的匆忙,車裡根本沒水,正著急。
外頭卻遞進來一個水袋,男子托住黛玉的下頷,將一粒丹丸納入黛玉唇內,接了那水袋慢慢的送到黛玉唇邊,和了那丹丸餵了下去,見黛玉的喉嚨動了幾動,方收了水袋,鬆開手。身子卻並未動,仍是俯身盯著黛玉的反應。
一時間人人屏息靜氣,四下靜悄悄的,唯聽到那微風吹著車簾冉冉飄動的輕響,便有淡淡的幽香淺淺縈繞。
不一會,黛玉的呼吸漸沉,臉色也漸轉溫和。
紫鵑雪雁等激動不已,連忙輕呼黛玉。數聲之後,黛玉長睫微顫,星眸微啟,菱唇微動。
男子似乎也悄悄吁了口氣,嗅到了車內有縷似曾熟悉幽香,深沉似海的雙眸里似有星光微閃,一隻手伸到懷裡欲拿出什麼,卻終於還是空手放下,將水袋放在車廂內,便轉身下車。
此時黛玉無力的張開雙眼,但見眼前模糊一個背影輪廓,似在哪裡見過,還未及看清,那背影卻已消失,那春日陽光便照進來,明亮眩目。
紫鵑因摟著黛玉一面替黛玉拭淚,一面哽咽道:「姑娘,咱們沒事了!有人救了我們!」
黛玉緩緩的看了紫鵑雪雁等人喜極而泣的臉,似是累極便又閉上雙目,熱熱的淚水卻潸然而下。
紫鵑因與雪雁扶了黛玉靠著車窗坐下,指著車窗外對黛玉道:「外面兩位爺救了咱們,前頭那個穿天青色的爺救醒了姑娘!」
黛玉看過去,那襲天青色的背影時隱時現,終於隱沒在密密的翠陰中,只余燦然一片陽光。
馬車外,一位隨從已捆綁起冷子興家的和那車夫,另一男子對著馬車道:「姑娘,這輛馬車留給你們,送你家小姐回蘇州去吧。」
紫鵑等答應著,忙著下車來行禮道謝,那兩個男子卻已跨馬押著冷子興家的和那車夫走遠。
紫鵑望著那一眾人漸漸走遠了,方又上了馬車,卻有點犯難,不會駕車。紫鵑正想著自己試試,卻又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聲,卻是才剛去的那隨從又拍馬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