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林黛玉同薛寶釵放在一起比較一二,便能發覺這真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孩子。
以此時人眼光看來,薛寶釵比林黛玉各個方面都要強。
林黛玉,太孤高了。
這原是大家小姐該有的尊重,凡事多講究些體面,才有大家小姐的儀態,不會被旁人輕視。
說起來正是最為應該的做法,任誰也不能說出什麼不好來,可偏偏就有那起子沒有良心的婆子下人,平白地要編排出些不是來。
莫不過是些編排林黛玉小心眼,沒氣度的誹謗話。
但事實是那些下人自己一時懶了,失職離了本分,被主子說兩句反而心中記恨。
不是說林黛玉做的不好,而是薛寶釵做的太好了。
高高在上的主子,對待丫鬟婆子總是一副和氣溫柔模樣,有了錯誤亦不怪罪,哪家有了困難,都要施捨救濟一些。
不是薛寶釵慣會討好人的,只這金陵來的薛姑娘,本就是闔家在叨擾親戚,最怕被別人說閒話的,薛寶釵天生又是個大氣會做人的女兒,自然願意同賈府下人處好關係的,凡事有不好的,忍忍也就過去了。
如此,兩人的名聲,自然不同起來。
莫說薛姨媽帶著薛蟠薛寶釵進京,賈環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其實是賈環對薛家的這三個人,太了解了。
也許實際情況還需再多花時間觀察一下,但最基本的性格來歷,是賈環無需思考的。
方才賈寶玉同林黛玉之間的貌合神離,賈環亦是能夠看懂的。
賈寶玉有些心不在焉。
寶玉的心思,其實是他不自知的。
此時還沒有什麼木石前盟,賈寶玉同林黛玉也不過只是關係極好的姐妹兄弟罷了。
依賈寶玉的心思,他雖然同林黛玉關係好,但同家中的姐姐妹妹亦是同好,視出一意。
少年郎愛俏,迎春,探春,俱是青春靚麗的女孩兒,賈寶玉自然同樣的親近,只是待林黛玉更親近些罷了。
賈寶玉哪裡能知道林黛玉心裡的不痛快,又想著新來的薛姐姐那副蕙心蘭質的好模樣,心裡一片好奇。
乃至於林黛玉做出那麼明顯的吃醋模樣,賈寶玉卻不曾過去哄她,甚至自己覺著無趣就走了。
林黛玉真的有些難過,難過於心中太明白,難過於看人太通透。
縱然是賈環都能看出賈寶玉的心不在焉,她哪裡會看不明白。
如今家裡來了個薛姐姐,瑩玉肌骨,容貌豐美,人多謂自己所不及。
且言薛姐姐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自己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最是那能得下人之心的。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如今叫寶玉,都成了這般模樣。怎麼不叫黛玉心中生那悒鬱不忿之意。
這便是兩人之間的求全之毀,不虞之隙。
林黛玉原還在生氣,聽見賈寶玉好似起身走了,心裡更是賭氣,別著頭不願轉過來。
過了好一會子,林黛玉才挪回了頭,瞥見屏風前站著個身影。
幾分不屑地開口道。
「你不是走了嘛,這會子還在那裡站著做什麼?」
賈環靠著屏風,背對著林黛玉,一句不言,一聲不發。
賈寶玉早已經走的沒影了,屋內此時只剩了賈環林黛玉兩人。
黛玉這會子才發覺了有些不對勁,她原記著寶玉不是穿的白衣,轉過頭來仔細瞧著,才看見了的的確確是一身儒雅白袍。
恰逢轉身過來的賈環,露出了自己的面孔。
林黛玉略帶驚喜地低呼出聲,
「環兄弟!」
但又疑惑賈環什麼時候進來的。
「怎麼走路都沒聲,嚇死個人。」
賈環面上掛著淺淺的笑容,露出半排齊整潔白的牙齒。
「姐姐沒看見我,外面又沒個丫鬟下人的,我就自己進來了。」
林黛玉一掃先前的壞心情,看著賈環的臉便笑。
偏她又是個促狹的,兩手攥著帕子背在身後,蓮步輕抬,幾步湊到賈環面前,斜著眸子打趣賈環道。
「喲,難不成今天日頭是打西邊出來的,我這院裡今個可是來了位大稀客。」
賈環聞言有些語噎,吞了口唾沫想要解釋兩句。
不想林黛玉的小促狹還沒使完,後退一步,面色一肅。
背在身後的雙手拿出來,一手沖賈環擺了擺,一本正經地搖頭道。
「我很忙,我還要看書,我還有好多書要看,環兄弟改日再來吧。」
其面上神情同當年賈環的神情簡直一模一樣,將那時的場景模仿的惟妙惟肖。
那副嬌俏可人的模樣,真真像極了個女扮男裝的小書生。
賈環面上一片莞爾,繼而再忍不住小聲笑了出來。
林黛玉原還能維持面上嚴肅神情,只賈環一笑,帶著她再也繃不住了,笑得淚花都出來了。
「臭環兒,你可仔細了,我還記著呢,多早晚都有你的好處。」
兩人歡笑了良久,賈環才算是恢復了平靜。
「知道了,知道了,姐姐再有不樂意的,只管沖弟弟使,保管老實受著。」
林黛玉微微鼻哼了一聲,恐嚇似的對賈環揮了揮她的小拳頭,威脅意味分明。
卻不知這幅面容在賈環眼裡究竟可愛成什麼模樣。
威脅一番,又得了賈環的小意討饒,林黛玉才勉為其難地不再提這件事,也不招待賈環,自顧著回了茶桌旁,施施然地坐下。
賈環笑著搖搖頭,並不在意,自己招待自己,倒了杯茶,在林妹妹面前坐下。
在林黛玉這裡,賈環同賈寶玉簡直是兩個人。寶玉雖然性子好,但論有趣,真真是半點也比不上賈環。可惜賈環實在是太不喜歡同家中姊妹來往了,平白的總有幾分疏遠。
林黛玉本是逗弄賈環,不想賈環不知從哪裡學的,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老神在在地坐在她的面前,實在是讓人又氣又好笑。
「環兒當真不見外,多咱我這院子變成你家了。」
這也是林黛玉心裡小得意的地方,賈環同寶玉截然不同,賈寶玉日日都和姊妹們湊在一塊,巴不得住到這邊來;賈環則是茅坑裡的石頭,根本就不在內宅里露頭。
今日能來自己這裡,實在是一件了不得的稀罕事,明日去姊妹那裡說道說道,著實太有噱頭了。
賈環裝模作樣地端著茶杯,吹了兩口氣,又將茶杯放下。
「姐姐真真摳門,連口茶都不給喝。」
說的林黛玉氣紅了臉,正要伸手來打。
賈環忙開口求饒,笑道。
「好姐姐,好姐姐,我不喝了,我不喝了還不成嘛。」
林黛玉一把攬過茶杯,氣道。
「臭環兒,你再作怪。」
但終究還是沒捨得把茶盞拿走,又輕輕地推回賈環手邊。
賈環笑眼看著林黛玉的小動作,卻得了林妹妹一記嬌媚的白眼,心裡真真百感交集。
林妹妹同以前的變化,真的是太大了。雖然身上那股子病氣還在,但看著此時的心態氣色,真真是比以前要好太多了。
賈環暗地裡為林黛玉做的諸多操持,總算是在林妹妹身上,漸漸地顯露出了成效。
雖然如今寶玉還沒有做出什麼讓黛玉傷心欲絕的事情,但只賈環兩年裡給黛玉寄回來的二十多封家書,都潛移默化地將黛玉的性格慢慢調整了一些方向。
如果說以前林黛玉是全部的敏感多疑,那麼現在林黛玉至少有一半,是恢復了青春少女的天真與浪漫。
改變黛玉的性格心境,是個極其漫長的過程,要循序漸進,不能盲目直接,避免觸發她的逆反心思。
現如今賈寶玉還沒有影響到這個惹人憐愛的小姑娘,反而是自己的家書,給她帶來了歡樂,賈環自然心裡開心。
當然,追女孩子亦是一件不能心急的事情。
要好好觀察,要好好鑽研,最重要的一點,要慎重且恰到好處。
想到這裡,賈環不知覺地又沉默了好久。
林黛玉杏眼望著賈環,無奈的搖了搖頭。
環兒生的這般得意,偏偏喜歡發呆,不過林黛玉亦是習慣於此了,只由著賈環高興了。
林黛玉天生是個孤高自許的性子,同賈環說笑時是一個模樣,等那股子新鮮勁頭過了,便收斂了面上的姿態,將賈環丟到一邊,自己去做自己的事了。
林黛玉在屋內轉悠了片刻,想拿本書來看卻不知看些什麼,又想著去彈會兒琴卻還是作罷了,拿起床頭小柜上的描花,穿針引線做起了女紅。
賈環對林黛玉這幅明顯冷落自己的表現並不在意,黛玉原就是這般的性子。
賈環靜靜地看著面前的黛玉,黛玉嫻靜地低著頭,手裡針線提拉。
時光靜好,何其美好的時光。
賈環面上略顯慵懶,手裡掌著茶蓋,在茶杯上輕輕拂著。等著林黛玉開口,看林妹妹有沒有什麼想問的想聊的,如若沒有再用肚裡的話題打開話匣子。
果然只不過一小會,林黛玉手裡不停,開口同賈環閒聊道。
「環兄弟,平日裡可有什麼喜好?說起來我還不知道環兄弟的愛好呢。」
賈環吹了口茶麵,不答反問。
「姐姐是指哪個方面,要問得具體些。」
林黛玉沒好氣放下了手中的描花,抬頭嗔了賈環一眼。
「那倒是奇了,難不成愛好還有什麼細分的類別不成。」
賈環呵呵一笑,微微低了低脖子。
愛好確實是要分方面的,若是說賈環自己本性上的愛好,其實答案很俗。
山居野遊是賈環最鍾愛的生活,研究菜譜是賈環的愛好,採茶釀酒是賈環的最愛。
這些自由幸福的愛好,所需要的市儈條件,便是銀錢。
賈環現下最大的愛好是賺銀子。
但若要問賈環身為人的愛好喜好,就更好回答了。
賈環,喜好林黛玉,愛好林黛玉。
當然這話還不能在林黛玉面前說。
林黛玉看著滿臉一本正經的賈環,眯著眼睛道。
「就好比詩書,彈琴,下棋之類的,環兄弟喜歡什麼呢。」
賈環倒不是有心為難黛玉,只是他想的更長遠些,故而一臉迷茫地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姐姐覺得什麼是好的,可以推薦一些給我。」
林黛玉聽聞了賈環這樣的回答,如數家珍地伸出了一根蔥嫩手指。
「愛好要從自己擅長有天賦的地方入手。
你看三妹妹,她原就是喜歡前人傳下來的好字好帖,多有收藏珍愛的,所以愛屋及烏,如今才有了書法這麼一個愛好。」
賈環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笑道。
「那二姐姐下棋,便是她棋下的好,所以才會有了下棋這麼個愛好。」
林黛玉一臉無語地望著賈環,只想撬開他的腦子看看裡面裝的是什麼,怎麼能把自己的意思曲解成這樣。
「也有的人只是單純的喜歡,這是天生而來的愛好,二姐姐下棋只在體會過程,不追求技藝與勝負。」
賈環知道林黛玉是在為迎春遮醜,迎春的圍棋水平其實不高。
林黛玉微微喘了口氣,繼續說道。
「環兒你書法怎麼樣?」
賈環微微搖了搖頭,好似有些羞於啟齒。
「跟太爺念書的時候,因為字寫的丑,總是挨打。
父親也知道我的字,說的話也不知道是誇我還是怪我。」
林黛玉看著賈環那副含含糊糊的模樣,心裡實在好笑。
又被賈環說得提起了興趣,笑著問道。
「二舅舅是怎麼說的,快說給我聽聽。」
賈環顯然有些為難,低聲問道。
「還是不說了吧,我說不來。」
林黛玉哪裡肯依,幫賈環想了個好主意。
「你就當你是二舅舅,把二舅舅的話模仿一遍就好。」
賈環皺著眉想了片刻,站起身來,伸手拍了拍桌子。
頃刻好似換了個人,眉頭微皺,幽幽長嘆。
「環兒啊,汝之書法任重而道遠啊。書法一道,在乎形神,形上而自有神韻。」
其長吁短嘆語氣神態,像極了賈政的說話語氣,林黛玉瞪大了眼睛,好似親眼看到了賈政語重心長地教誨賈環。
「汝之書法任重而道遠啊!」
繼而笑得趴倒在桌上,笑得花枝亂顫。
「環兒,你.............」
可實在是笑得太狠,爬不起來。
只說了幾個字,就又軟倒在桌上。
「哎喲,我不行了,笑得肚子疼。」
賈環原是尷尬地看著面前壞笑的林黛玉,但眼底藏著的,卻是極淺的隱晦小算計,和柔柔的寵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