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這一年的日子不好過,或者說,她這幾年的日子都不好過,這一年尤甚而已。
丈夫賈政被抓充軍海疆也就罷了,她權當他死了便是。左右,他也不是個有出息的,能在五、六品的位置上熬二十幾年都不出頭,她已經對他絕望了。
可接下來發生的那些事,就讓她無法接受了。
先是賈赦陡然間成了太上皇義子,緊接著住得好好的榮禧堂要讓出來,再然後便是管家的權利被奪,然後向來視為傀儡的侄女還跟她爭權……這一樁樁一件件的,讓她應接不暇心力交瘁。
好在她的一雙兒女都還算爭氣,讓她能夠略感欣慰。特別是元春那孩子,小小年紀便去了那要命的地方,雖有些挫折但總算是熬出頭了。
天知道,當得知今上對元春的寵愛,已經到了能將得罪了太上皇的賈政赦免時,她是怎樣地喜極而泣,又是怎樣的自豪驕傲。這是她的女兒是從她肚子裡爬出來的啊!
只是欣慰也好,自豪也罷,都不能讓王夫人擺脫愁悶——對缺銀子花的愁悶!
女兒能在宮裡熬出頭這很好,可眼看著花銷也在蒸蒸日上啊!以往一年能送進去幾百兩就夠打點了,但如今卻是一個月就要填進幾百兩去。元春得寵不到一年,她手裡的銀子花得就像淌水似的,怎能不讓她愁悶?
以往,她掌管著整個榮國府,要用銀子,緊緊用度怎麼也能擠出許多來。實在不行,那金陵不還有許多沒人管的祭田麼,先典賣了周轉也無妨。
可如今不一樣了,她手中失了大權,又有那好侄女跟邢氏盯著,竟是一點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被她們揪住小辮子,徹底排除在管家之外。
為了弄銀子,王夫人忽然就發現,她自己其實是跟邢氏一樣的人。自己手裡沒銀子,就死命剋扣底下的人,兩個姨娘個一對庶子庶女,都成了她變著法子剋扣的對象。這個發現讓王夫人深感心塞,卻也沒能攔住她繼續下去的腳步。
她不是沒想過讓府上分攤一些,可才透了透意思,就被邢氏那女人一口回絕了,還拉著她大訴府上的艱難。再說下去,她怕是反還要掏私房給府里花用。
想起邢氏,王夫人又是一肚子煩悶。想當初,她是多麼蔑視那個女人啊!出身小門小戶,又是個要給原配牌位行妾禮的繼室,性子吧也忒小家子氣,不得婆婆歡心,不得丈夫歡心,不得兒女歡心……就連下人們,其實都不太看得起她。自己跟她做了妯娌,放在一起比較,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可不知什麼時候起,妯娌倆兒的地位似乎就發生了改變。等王夫人察覺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已經掉落神壇了。有一天,她忽然就發現,邢氏看她的眼神不再是羨慕嫉妒恨,而變成了高高在上的俯視。
剛剛發覺這個的時候,王夫人只覺得自己肺都要氣炸了,連面上一貫的和善都差點維持不住。好在她是裝慣了的,不管心裡再恨,面上卻咬牙忍住了。現在的一切她都忍下了,支撐她的信念便是她的一雙兒女。
元春乃是元日出生,寶玉乃是銜玉而誕,兩個孩子俱是不凡,早晚有一日能讓她這做娘的榮耀滿身。且等到那時……哼,再算如今的總賬!
「周瑞家的在不在,叫她進來回話。」王夫人暗暗咬牙切齒一會兒,方打起精神來辦正事。她的元春還等著銀子供應打點,林家的事還要握在自己手中才是。
如今她們一房住的房舍也小,周瑞家的很快便進了上房,「太太喚奴婢有什麼吩咐?」這女人也沒了往日的神氣,低眉順眼了很多。
二太太失了管家理事的大權,他們家作為陪房,地位自然一落千丈。就連當初住著的大院子,也都被收了回去。再加上,當時交接的時候,在田莊地租上查出許多虧空,她當家的不但失了管家的差事,還要從家裡掏銀子填補虧空。
每想到這個,周瑞家的心就滴血,他們攢個家底多不容易,轉眼就被掏空了。只是這女人卻全不想,她那家底是怎麼攢出來的。
「周瑞可有消息回來,他們走到哪兒了?還需幾日進京?」王夫人掐著佛珠,微闔著雙目道:「周瑞走得時間不短了,算算日子也該回來了。若是差得不太多,那就讓鳳姐兒拖幾日,等周瑞回來了讓他送林丫頭回揚州。順便,還能幫著她處理財產,遣散家人,免得她一個小姑娘家什麼也不懂,再讓人騙了去。」
這話,若是不明情況的人聽了,定完誇讚這是位好舅母啊。可聽在了解的人耳中,呵呵……人林如海可還沒死呢,這麼急切地就商量著變賣人家的財產、下人,真的好麼?!還有,什麼拖幾日,拖到林如海蹬腿兒閉眼了最好,是不是?
周瑞家的心裡叫苦,訥訥地回道:「正要稟告太太,我那當家的才來信兒,說是已經伺候著老爺上路。只是……只是老爺在外多年,身子已經熬得不成樣了,需好生將養。如今這時節,路上又天寒地凍的,不敢走快了。算一算日子,怕是要到開春兒了才能回來,年都要在路上過了。」
「還要這麼久啊,那他就指望不上了。」說這話的時候,王夫人的表情十分平淡。可周瑞家的卻看得一身冷汗,生怕王夫人接下來一句沒用,他們一家便都要被放棄。
「行了,你忙去吧。」好在王夫人並沒再說什麼,得了這一句攆人的話,周瑞家的如聞天籟般地退出上房。
離著開春兒還兩三個月呢,周瑞肯定是趕不上了。一想到這兒,王夫人又是一陣煩悶,順手就將炕桌上的擺設一股腦兒掃了下去。
外間只聽裡面「噼里啪啦」地響,丫鬟們卻不敢進去,盡皆沉聲屏氣的。直到聽見王夫人在裡面叫人,金釧兒個彩雲才提著小心地進去收拾。心裡卻都抱怨周瑞家的,也不知她說了什麼,惹了太太這樣發火,她倒是躲開了,卻讓她們這些躲不開的受罪。
人到用時方恨少啊!王夫人再沒這麼恨過手頭人手不夠了。怎麼辦,難道真的要賈璉去送林黛玉,把林家便宜了大房不成?!
哦,提起這賈璉,又是一樁讓王夫人煩悶的。大房的嫡長子啊,好容易讓她培養成個不務正業、遊手好閒的外管家,怎麼就又被扳回來了呢!
想那賈璉自幼喪母,說是養在老太太身邊,其實是她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的。並且,教給他做人處事的道理,還信任地讓他幫著管事。他那個老紈絝的爹哪裡管過他?
可這個白眼狼呢?!他那個爹不過是稍給他些好臉色,便把她這麼多年的教養之恩都忘了。不但不跟她親近,竟然還謀起差事來了。真是,也不想想他是那塊材料麼?!
煩!想到這筆虧本買賣,王夫人就心塞得厲害。
左思右想,王夫人也沒能找出個能用的人來,不由得有些泄氣。再等等,再等等吧,賈政就要回來,元春也該有冊封了。到時,她膝下就有了一位娘娘,寶玉就有了個做娘娘的胞姊,日後總會榮耀起來的,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而此時賈琮的小院子裡,赦大老爺一頭霧水地聽劉媽媽說,外甥女要見他。賈赦迷茫地眨眨眼,「妹夫病重啊?可說了是什麼病?還有外甥女也是,想見就來唄,我是她舅舅,也用不著避諱什麼。」幹嘛還弄得神神秘秘的?
提起林黛玉這個外甥女,赦大老爺是真不熟。這孩子來榮國府四五年了,他統共也沒見過幾面。當然,這也不是人家孩子的錯,是他有點不著調,還有點不著家的緣故。
不過,這孩子確實也不怎麼跟他親,這點隨她媽。她媽當年跟他這個哥哥也不太親近,兄妹間不過是面子情。當然,這也不能怪她媽,是他這個當哥哥的太過沒出息,讓她丟臉了。
對於外甥女急著要見自己,赦大老爺也挺好奇的。沒辦法,家裡的孩子都太過獨·立(?),讓他這當爹的很沒有成就感。如今外甥女家裡出了事,第一個想到找的就是他,讓大老爺有了一種身為長輩被孩子依靠的自豪感。
賈琮在一旁聽著,倒是想起一樁小事來,問道:「劉媽媽,你說的那位二姑娘,可是身邊有個咋咋呼呼胖丫鬟的?」當年,有個胖丫頭在院子外面給他塞過點心的,說的就是二姑娘讓送的。
劉媽媽癔症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她家哥兒說的是哪個,捂著嘴輕拍了他一下,嗔道:「哥兒說的是司棋吧?什麼胖丫鬟,人家那是勻稱圓潤。非得瘦得紙片子似的,才叫好看吶?」
「……都不好看。」賈琮搖頭,他管她們好不好看,不過是確定個身份罷了。
院子外面的背風處,林黛玉同賈迎春拉住手,不停地向裡面張望。一見劉媽媽出來,還向著她們笑著點頭,兩個小姑娘不由都笑起來。
終於能進去了,林黛玉想的是父親的病有希望了;而迎春則早對這一年四季都花團錦簇的院子好奇得很,想著可算能進去見識見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