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個是實打實的三年期滿,我這孝順名聲誰不知道?」
賈環在王仁車廂中灌了兩杯熱酒,捧著手爐樂呵,道:「如今好不容易下山來,就是代修、代儒兩位太爺,在都中也該要幫我說句好話才是。」
王仁看著油光滿面,不見半點守孝辛苦的賈環,不禁嬉笑道:「那可就講錯了,我聽說你們家那個代儒今年病死了,想來另外一個也差不多。這兩個去了,同輩的誰肯直起身幫你?」
賈環聽得一怔,旋即大感可惜。
本來這些個老貨個個都喜歡仗著輩分,要下頭的人守規矩、求公正,平時看著礙眼。但幫著分家產的時候就可親了,賈蘭那邊做主的大嫂子李紈畢竟是外姓人。
「聽說那家子是因為些什麼事,原本惹了那賈璉?」
王仁放低了聲音,頗感興趣問道:「是不是府里拿他家出氣?」
賈環道:「哪裡的事?別人不知,我還不知道?代儒那老爺子算是國公爺的座師,想他連焦大都好生養老送終,誰信那些個風言風語。」
王仁不知焦大是哪個,只冷笑道:「常言說『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要是真好心,你們兄弟個個都有官身,偏偏落下你一個?別人都說這位不守規矩,依我看,最收規矩的就是他了,誰叫你是姨娘生養的,本來貼幾畝田地就該出來。」
賈環聽得鬱悶,搖頭勸止道:「這事背後嚼一嚼話頭也就罷了,要是傳到國公爺耳力,可不是好消受的。」
王仁道:「你也是個沒骨頭的,背後聽兩句也怕?」
賈環笑道:「可不敢受這個,仁大哥到底是國公夫人的親哥哥,遭國公爺動了幾次手都還活著,我卻沒這個本事。」
王仁被揭了短,又惱又怒,一時不說話了。
馬車踏雪進來石頭城內,眼看著賈環借住的榮國府老宅在望。
王仁才是再開口道:「別的先不說,我原是好心來尋你做生意。」
賈環問道:「什麼好事?」
王仁道:「朝廷在大江出海口興建縣城,那邊天南地北的貨物不消說,安南人、朝鮮人還有各國的紅夷人都有,賺銀子的機遇最多。」
賈環點頭道:「我也聽說了那邊的名聲,仁大哥家祖上正好又是管海的,肯定有得賺頭。」
王仁笑道:「所以我才來同你商量,眼下就少些本錢。你家上頭的老爺如今乾淨去了,等分了家,你那些銀子在哪使不是使?」
王仁家裡說是都統制縣伯之後,但也只是面上好看,家裡的下人臃腫,進項一年少過一年。
幸好一家子是在金陵本地住著,早年間還有王子騰的接濟,不然怕真是要到寅年吃了卯年糧的地步。
是以王仁是真沒賈環有錢。
賈環回京那些個遺產先不說,賈政和王夫人的喪葬費全由他帶著,眼下還留著沒花完呢。
說話間,馬車已經是停在榮國公府老宅前。
賈環往外張望一眼,道:「這事還是不著急。你也知道,我家只算半個江南人,多是在都中住著,買幾畝地收租總比在外頭奔走做生意強。」
這話是有些拒絕的意思了。
賈環說完,下車去了。
王仁沒拉扯住人,只好暫時作罷,引車迴轉去另想主意。
賈環早就和林之孝商量了住處,往榮國公府老宅西邊角門進來,尋到自個住處落定。
他好不容易守了三年的孝,在石頭城要忙的事情也多。
頭一件,就是要把生母趙姨娘給接回都中去。
一來好幫襯著和大嫂子爭家產,不然比對面老是矮一頭,二則也好借著老娘的名,和樂善
王府勤走動些。
這事應該好辦。
畢竟兩房都分開過好些年了,還關著他娘算什麼事?
翌日一早,賈環咬牙給林之孝那邊送了二百兩銀子。
嫡母雖然是王夫人,但去也去世了,守孝也一起守了。
就算當年是賈母吩咐把趙姨娘關到金陵來的,如今賈家各房人也不好多說些什麼。
由此花了幾日時間,賈環和林之孝商量妥了趙姨娘的事。
隨後不及心中稍安穩些,王仁又尋上門來了。
賈環無奈,只好借了地方招待。
一處剛升溫的暖閣里。
王仁嘖聲道:「當年環三爺也是榮府的主子,怎麼如今在這邊倒成使錢住客棧的活計?還不如往我那邊去住著,不過收你些柴火茶水錢就罷了。」
賈環早非少年時,頷下蓄著短須,對這話不為所動,只面上嘆道:「到底是分了家,不必以前。」
王仁擺手落了座,問道:「前些天那事,怎麼樣?」
賈環道:「這事,或許——」
不待賈環拒絕,王仁便打斷道:「這可不是要膽小的,你不曉得,歷來這種官府變動,就是要叫人大發橫財的時候!」
賈環頓時啞然。
王仁接著道:「你好好想想,前朝時每年不過收個兩三千萬兩銀子的稅,本朝卻翻了個倍。還不是因為那些個東洋、西洋、南洋的銀子都跑到我們這邊來了?咱們往外最多買些個自走鍾等小玩意,卻整船整船的絲綢、茶葉、陶器往外賣。這還是洋夷不許登岸的時候,如今許他們上岸了,撿個瓦片都當寶,這錢叫別家賺去了,還不如咱們自個賺。」
話說的再多,賈環的心卻不在這上面,連連擺手。
王仁頓時急了,氣道:「這是白撿的銀子!賈璉在南邊盯著,知道各家各戶都賺錢,要收重稅。但咱們兩家是什麼關係?我是太師府的舅子,你是太師府的兄弟,樂善王府管家媳婦的親弟弟,哪個衙門敢上門?到時候別家拘著不好賺錢,咱們卻正好發這筆財!」
這話說的有條有理,賈環不免詫異道:「以前見面的少,真不知道仁大哥有這眼見?」
王仁自得笑道:「可不止如此,我猜著了,你是見別人個個當官了眼厭,就不肯放下身段做生意,也好辦。」
賈環請了杯茶,問道:「這事有什麼見解?」
王仁不急著吃茶,起身來,看了看暖閣外頭。
見著前後沒人,才是坐了回來,對上賈環殷切目光。
王仁道:「誰不想做官去舒坦?當年要不是運氣差了些,子騰老爺不肯幫忙,我也是做到了參將總兵的人。幸好眼下,還算是有機會。」
眼下王仁可是年近四旬了,這話倒有幾分可信。
賈環忙遞了遞茶水,面上也熱切了。
王仁再道:「也就是看在兄弟你的面上,才把這大好的事同你說。朝廷歷來是不許洋夷上岸的,言語怪異,面容醜陋不說,還信奉景教,最愛聚眾生亂。而海商人家兩手倒賣,地方賺一份,洋夷手裡再賺一份,本來是盆滿缽滿,如今新政准洋夷上岸了,誰肯答應?」
賈環仔細聽了,讚嘆道:「這麼說,新政的禍事不小,虧了仁大哥好見識。」
王仁道:「依我看,賈璉不會一直在東南壓著,或一年半載,或三年五年,總是要鬧出事情來。到時候咱們做了大商,各種事都好做,早就早跟著鬧一鬧,晚就晚跟著鬧一鬧,朝廷里總有憂心害怕新政的大臣找咱們。」
賈環登時反應過來,訝然道:「新政是國公爺的,咱們這樣做,不是要害了那邊?」
王仁對此嗤之以鼻,道
:「這算什麼,以為別人打探不到?賈璉不待見你也就罷了,又把你娘貶到石頭城裡吃苦,咱們不靠他們夫妻,自己想法子做個官,也成過錯了?」
也是這幾天賈環奔走開釋親娘,王仁又有心關注這邊,便探聽到了趙姨娘早年間被趕來金陵的事,在這時講出。
賈環猶猶豫豫一陣,原本熱切的心卻還是消了。
得罪國公爺賈璉去做官,遠不如借著請老娘回京的風,去樂善王府找親姐姐探春幫忙。
心中拿定了主意,賈環道:「我出門的機會又少,跟著做什麼大事就算了,還不如談一談生意,東邊沿海的銀子真就那麼好賺?」
王仁雖說遺憾,但還是打起精神道:「好賺!門路我都找好了,就少些打點的本錢,這才來尋親戚。」
賈環估摸了一下自個帶來金陵的銀子,半響後抬頭道:「我拿一千五百兩銀子出來,算借給姨哥哥的。」
「這……借?」
「仁大哥用不上?」
「可別,就當是借的也好。」
「咱們按規矩來,明年這個時候還兩千兩給我就是。」
「這是幾分利?自家親戚,怕是多了些。」
「那就兩年還兩千四百兩,不成便不成,成就找林大管家立個字據。」
……
王仁忙前忙後,總算借到了一千五百兩銀子,帶上加上其它借來的銀子興沖沖往松江府過來。
只是白在人前張揚了眼見。
年關還沒到,就倒賣絲綢虧了一千五百兩,沒心思回金陵過年,
第二年年初,又因為拒稅,被太師府長史甄珏批令抓捕,拿貨物抵了稅去,才將一窮二白的王仁放了出來。
明正了典刑,浦東新縣各路商戶見這慘狀,又聽聞賈太師在閩地打贏了仗,紛紛主動繳稅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