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魂歸太虛境·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如是到了十一月,尤氏見秦氏月份漸大,心下頗為憂慮,令丫鬟婆子日夜守著。賈母等人日日差人去看,回來皆道是也未見添病,也不見甚好;別人不知,賈母同邢王二位夫人便知秦氏這是不好了,尚不知能否平安產下胎兒,唯暗自擔心而已。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因秦氏臥床,故而家中一應事體皆是尤氏支應,到得晚上,尤氏回了房中,方待睡下,只見丫鬟寶珠慌慌張張跑來,情知必是有事,忙命他快說。寶珠也不及行禮,一溜煙跪下道:「稟太太,大奶奶那裡發動了!」尤氏聞言驚道:「太醫不是說還要些日子麼?怎麼如今就發動了!」寶珠急道:「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跟著的張媽媽說大奶奶雖是月份不足,瞧這光景卻是要生的了!」
尤氏忙令丫鬟拿衣服來,也不及梳頭,且胡亂挽將起來,一邊穿衣一邊問道:「老爺和大爺知道不曾?」寶珠道:「大爺已是過去了,老爺尚在外面,跟大爺的小廝去叫了。」尤氏胡亂穿了衣服,叫了銀蝶等人跟著,見惜春也已起來了,道:「姑娘,你且別去了,這庫房鑰匙給你,丫鬟婆子們若來領什麼,便來回你。」惜春點頭應了,令入畫收了鑰匙,尤氏便忙忙地同寶珠一道往秦氏院中趕去。及至房中,只見丫鬟婆子來往穿梭,忙得不可開交;賈蓉在臥房門外團團直轉,竟是不知如何是好。尤氏定了定神,喝道:「蓉兒坐下!你媳婦在裡面呢,你在這裡慌腳雞也似,難道幫得上甚麼忙來!還不快去請了太醫來呢!」一邊拉住出來的婆子問裡面的光景。那婆子躊躇道:「大奶奶氣力不足,這孩子一時還生不下來。王姐姐同幾個人在裡面幫著呢,大奶奶這是頭胎,都要費些工夫的。」
正說著,只見賈珍忙忙地從外面回來了,一疊聲問尤氏可卿如何,尤氏將這情形說了。二人正在焦心,又聞小廝報說請的太醫已至門口,尤氏便不好在這裡,只得往廂房去了,命銀蝶在這裡待著,隨時稟報。家下一干人等忙得不可開交,尤氏雖至偏房中坐了,心卻還在這裡,又斷斷續續聽見可卿叫喊,更是提心弔膽,不在話下。
且說鳳姐兒如今月份漸大,總覺身子倦怠渴睡,早同賈璉分房而居,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這日夜間,正在將睡未睡之時,恍惚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鳳姐聞他這話不祥,正在驚疑,又聞他道:「我雖是要回去,卻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的。」鳳姐聽了忙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不曉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如今我們家雖是赫赫揚揚,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枉自糟蹋了前人基業?」
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不過是盡人力聽天命罷了。但如今若能將這基業保住,雖不能有當日極盛之時的風光,也可保一世平安無虞,我且有個主意在這裡。」鳳姐便問,秦氏便說了那置田舍、設家塾等語,又道:「這天下之事多有變的,尚不知今後如何。二叔如今又上進,嬸子只將家中守好便是,其他人我也管不得了。只可憐我那孩兒沒了母親,幸得公公婆婆憐愛,料想也可保他平安無事。嬸子若念我往日情分,替我多看著他罷。」鳳姐聞之大慟,正欲伸手扯他袖子,忽聽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將他驚醒,方知是南柯一夢,忽聞外面人回:「東府得了一個哥兒,蓉大奶奶卻是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邢夫人處來。
彼時合家皆知秦氏死訊,無不嘆息,皆想起他平日好處,不免傷心難過一場。又有寶玉聞得此事,忙忙趕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咽氣的人,又是產房,那裡不乾淨,實是去不得。」寶玉那裡肯依,賈母見拗他不過,只得命人備車。瑧玉聞聽也甚吃了一驚,自換了素色衣裳,便要同寶玉一道往東府中來。又有鳳姐兒哭到賈母面前,定要去探視的,賈母知他二人平日交好,只得應了,令人好生跟他三人去了。
一直到了寧國府,尚未進門,便聽得裡面嚎啕哭聲。尤氏已站在院中,面有戚色,見幾人下了車,勉強說了幾句話,便令丫鬟引他們往停靈之室去了。瑧玉雖心下有些難過,倒也罷了,只寶玉想起前番情景,再望這靈床,不免痛斷肝腸,直哭得捶胸頓足。鳳姐兒想起他素日為人,也大哭起來,一旁跟著的人作好作歹地勸住了。幾人行過禮,然後又出來見賈珍。瑧玉留神看他神色,只見雖甚哀戚,倒不似原書中所說哭的淚人一般,只聽得賈珍和賈代儒等說道:「我這媳婦原是最孝順的,雖是媳婦,我同夫人也只視同自己親女一般。如今生了長孫,卻又去了,可不教人心疼死。」賈蓉立在一旁,聞他父親所言,眼圈早紅了,忙轉向一側拭淚。眾人便亂紛紛解勸,正說著,只見秦業,秦鍾並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不免也到靈前哭上一場,別無他敘。
尤氏本是賈珍繼室,原非賈蓉生母,秦氏在時對他甚是恭敬孝順,尤氏本也不是刻薄之人,實是有幾分疼愛;如今可卿逝世,尤氏心下哀痛,卻也不得不出來支應,又有秦氏新生的孩兒要照料,幸得乳母都是提前請下的,免了許多忙亂。這小兒因未足月,生得原比其他孩子小些,尤氏看著憂心,便命幾個得用的丫鬟婆子好生看顧著,惜春白日也守在那裡,又尋太醫診治過,言說無甚大礙,方才放心。他這一房原本人丁單薄,只得尤氏惜春二人理事,幸得本族人等多有來的,賈珍便央了幾個本家兄弟去陪客,一面又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准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又看了一副好板,將秦氏裝殮了。賈珍因說秦氏少年而夭,不好太過奢靡,恐折了孩兒福氣,便命合族人丁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不得紊亂。賈蓉同秦氏少年夫妻,一向感情甚篤,本待將喪事辦得體面些,聞父親此言,也只得罷了。
這日已至伴宿之夕,尤氏守著過了一夜,至天明出殯之時,各家素日相交的皆遣了家中子弟前來,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餘十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起首便是東平、南安、西寧、北靜四王的路祭。其中北靜王名水溶,尚是未弱冠的少年,因近聞寧國公冢孫婦告殂,想當日先人相與之情,便親換了素服來祭。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駐紮,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來,以國禮相見了。水溶便命長府官主祭代奠,因見賈政在此,想起素日傳聞,便問他道:「那一位是銜寶而誕者?幾次要見一見,都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賈政聽說,忙回去,急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
寶玉素聞北靜王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心下早有傾慕之意,只恨無緣得會;今見反來叫他,正趁他心意,忙同他父親一道往這邊來。走近只見北靜王水溶打扮齊整,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端的是好秀麗人物;便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贊道:「果然名不虛傳。」因問:「銜的那寶貝在那裡?」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了遞與過去。水溶拿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兩遍,見那玉雖有些文彩,倒也罷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笑問賈政道:「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只是未曾試過。」水溶心下雖不以為然,卻也道了幾句奇異,一面親與寶玉帶上了,又攜手問寶玉幾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的答應。
水溶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於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心下頗有些自得,面上卻忙陪笑謙讓,水溶見狀一笑,又邀寶玉常往府中談會,見賈政躬身答應,便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與寶玉,道:「今日初會,倉促竟無敬賀之物,此是前日三皇兄送我的鶺鴒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賈政與寶玉一齊謝過。水溶又寒暄幾句,待滔滔然將殯過完,方回輿去了,不在話下。
瑧玉因不是賈府中人,今日同薛蜨來祭過可卿之後,往房中探了一番賈蓉之子,便告辭出來,往薛蜨家下茶樓坐著。薛蜨因見北靜王同寶玉說話,便對瑧玉努嘴。瑧玉往下看了一眼,笑道:「原來是他。你對他做何看法?」薛蜨聞言沉吟了一下,搖頭不語。瑧玉見狀便明白了,心下想北靜王此人在書中也甚是神秘,後人多方揣摩,卻皆未有定論,倒不好妄加猜測的;自己也令人暗加查訪,卻也未曾有甚麼進展,想著近日再去問馮嵐可有消息不曾,便先將此事擱置一旁,同薛蜨說了幾句閒話,見殯已過完,人將散去,便一同回賈府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