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園原是一位褒姓人家的園子,因打算遷居到成都去故而賣了。
李瑕本以為閻容住下之後會換一塊牌匾,她卻並未如此。
偶爾抵死纏綿之後,她也會問李瑕自己是不是他的褒姒。
李瑕待她自是遠未到「烽火戲諸侯」的地步,無非是玩笑話,多添些意趣。
他來的時間像是有某種規律,一般隔了四五日來一趟。
穿過竹圃小徑,正見王翠從內院出來,李瑕停下腳步,臉色雖不顯,心中卻微有防備。
王翠卻是沒理他,繞了一圈,自出了院門。
那避著李瑕的樣子,倒像是李瑕要刺殺她一般。
……
「你那女侍衛不如放回臨安,她留在這也找不到機會殺我。」
進了主屋,隨口說了一句,李瑕未聽得閻容回復,轉過屏風,正見她背身坐在那哭。
「怎麼了?」
閻容腰一擰,撲在李瑕懷裡便大哭起來。
「嗚嗚……我的趙衿被人害死了……你幫幫我,派人到臨安查,殺光他們,把敢動她的人全都殺了……嗚嗚……你再派姜鉤子去臨安,把他們的心肝挖出來,幫我好不好?嗚……」
李瑕輕輕拍著閻容的背,卻不馬上表態。
閻容卻是真的傷心欲絕了,淚如雨下,將他前襟染濕了一大片。
「臨安那邊還傳她是病死的,但不是……她是被人害死的,秀環都發現不對了……」
等閻容哭了許久,稍緩過來了,李瑕拿手背擦著她的臉,道:「為何說是被害死的?」
「趙衿偶爾是有心痹之症,但秀環陪在她身邊,素來都備了麝香保心丸,以往每次服用之後便好的……」
李瑕如今對趙氏家族這常見的遺傳病也算了解,精神方面如英宗、寧宗以及當今那個皇帝,還有就是屢屢無後或孩子養不活。
另外大概是心腦血管方面,趙昀就有嚴重的腦溢血。
此時聽閻容說「心痹」,他猜測趙衿大概是有些冠心病之類的症狀。
「我看她那般好動,想必心痹還不算嚴重?」
「任梅不見了之後,趙衿每次用藥,反而喘得厲害……秀環也是傻,到後來才懷疑被人換了藥……」
「也許是正好大病了一遭,病灶才顯出來,藥效相剋?」
「不是的。」閻容喊了一聲,搖頭不已,恨恨道:「就是有人害她,不然秀環也不會派人來找我,她得是完全找不到人幫她了才能千里迢迢傳話到漢中來啊……嗚嗚……」
李瑕又摟著她拍了拍,問道:「秀環人呢?」
「不見了,秀環也不見了。」
「具體是如何回事?」
「你看這個。」閻容這才想起遞了一封信給李瑕看。
那該是公主府的侍婢秀環寫給王翠的信,說的是任梅不見了,趙衿生了病,且察覺到公主府中的麝香保心丸被人換了,讓王翠早些回去。
信上也只說了這些。
閻容道:「秀環將這信交給一個信得過的僕役,那僕役還在準備,訂了船約定兩日出發,結果就在次日,他便得知公主死了,秀環也找不到,他不敢在臨安多待,走陸路趕到了吳江才敢乘船……別的他就不知了。」
李瑕一聽便知這事情透著不對。
當然,也有可能就是趙衿病死了,身邊的丫環怕被降罪,逃走了。
「此事,找到剩下的麝香保心丸一查便知。」
「你幫我查好不好?」
李瑕撫著閻容的頭髮又安慰了一會,道:「但我在臨安的人手都撤回來了,等往後攻下臨安再查此事,誰做的殺誰,一個不留,可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我不是君子,我就要現在給她報仇……」
「那這樣,我先寫封信問問賈似道。」
「也許就是賈似道做的,任梅就是他殺的,他不會承認的。」
「我覺得不是,賈似道這人還是有真性情的。」李瑕道:「別急,讓我先問問他。」
閻容自顧自又道:「那也得派人去臨安查啊,我要他們都付出代價……幫幫我好不好?她也幫過我們的啊,她幫過你的。」
李瑕擦著她的眼淚,想了想,最後還是應道:「好。輿情司多已被我派往京湖了,我另外再調派些好手,讓王翠隨他們往臨安,找到了兇手,為你替趙衿報仇。」
閻容又哭,一把抱住李瑕,將頭埋在他懷裡,嚶嚶細哭。
「我就知道你會為我出頭的。」
「你這次蠻有義氣的,那就為你討個公道。」
李瑕還打算教育閻容一番,讓她知曉若是無理要求他則不會答應。
但閻容哭得梨花帶雨,顯然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好了,不哭了,怎麼有這麼多眼淚?」
「她從來沒想著要害誰啊,我這樣的惡女人都沒死。」
閻容與平時不同,一直倚在李瑕懷裡傾述著她的哀思。
直到天色暗了,她才問道:「你今日過來……想要嗎?可是我心情……」
「我們之間又不是只有那個,你難過我也心疼,豈是只為了那事過來?」
「真的嗎?」閻容仰起頭問道,「你不是只喜歡我的身子?」
「真的。」
閻容又難過又滿足,往他懷裡擠了擠,像個孩子般閉上眼。
「你真好……」
~~
李瑕對臨安之事已絲毫不感興趣,答應閻容,純粹是出於人情。
另外,他分不清趙衿的死,有沒有自己間接的影響……
宋廷內鬥之慘烈,並不讓人意外。
吳潛早就料到了。
弱主當朝,歷朝歷代都有過,所以總有士大夫覺得天子垂拱而治就行,朝臣自然能治理天下。
哪有那麼簡單,眼下宋廷的情況就很難出現如霍光那樣的攝政之臣。
就算有,也得經歷最殘酷的爭鬥。
這種內鬥之下自會有犧牲品,也許這次是牽扯到了那個小姑娘。
誰知道呢?
總歸再派些人過去也不難。
夜裡,李瑕將閻容哄睡了,起身磨了墨,提筆給賈似道寫了一封信。
這年頭車馬緩慢,想必等再收到賈似道的回信又是兩個月之後。
鞭長莫及,也就只能如此了……
~~
次日,平陵郡王府。
韓巧兒睡到大中午才起來。
她如今過得愈發自在,父祖在王府屬官里地位最高,整個漢中都不見得有人敢為難她,府里高明月本就與她交好,張文靜因元家的關係也是待她最親近。
李瑕對她亦是寵溺,萬事都隨她,有種讓她把小時候受的苦都補償回來的意思。
揉著眼出了屋門,飯也沒吃先到院子裡拿竹子餵竹熊。
蹲在那看竹熊吃得津津有味,她四下看了看,小聲道:「過幾日便是九月二十,我就要嫁給李哥哥了,我還得要先搬回韓家住幾日,你自己要會摘竹子。」
這般與竹熊說過悄悄話之後,她才轉回堂上,拉著年兒的手又說起昨日聽說的幾樁趣事。
「聽說了嗎?漢中城如今也有瓦舍,下午我們一起去看雜戲好不好?」
「好啊好啊,哦,不行,我家姑娘染了些風寒,我得陪陪她。」
「安安姐病了啊?那我也不去了,我近來聽了些故事,我們在她屋子裡說……」
韓巧兒與年兒轉進廳上,只見飯已擺上了。
李瑕近來都在家裡用飯,正抱著孩子在廳中走動,高明月跟在一旁,一副想從他懷裡把孩子接過去的樣子。
人說君子抱孫不抱兒,王府許多人都勸李瑕該對兒子嚴厲些,不宜過於親近,總之是被李瑕當耳旁風一樣。
張文靜也是剛起來,正坐在那與唐安安說話。
見人都到齊了,李瑕才把孩子遞到奶娘懷裡。
沒外人在,他們吃飯倒是都很隨意。
但韓巧兒才坐下,聽李瑕說了一句什麼,則是驚呼了一聲。
「什麼?」
「從明日開始,你們每日清晨都隨我一起鍛煉吧,跑跑步,做做體操。」
「跑……跑步?」
「嗯。」李瑕道:「近日我得知了一個消息,臨安那位瑞國公主病逝了,她才二十不到吧,年紀輕輕的。安安今日也病了,可見,你們身子骨還是弱的。」
「我只是偶感風寒,沒事的。」
「話雖如此,鍛煉不能少了。」
李瑕少有對她們如此嚴肅的時候,彷佛強身健體是什麼很大的事一般。
張文靜慢條斯理舀了一勺湯水入口,先是瞥了瞥李瑕,又轉頭與唐安安對視一眼,有些暗道不好的樣子。
韓巧兒雖然不解,但她向來是聽她李哥哥的,倒也沒有拒絕。
「好啊!」
她是第一個拍手應和的。
「這有什麼打緊?當年我可是北上到開封走過一遭的……」
~~
九月初八,天光微曦。
「好煩哦。」
韓巧兒睜開眼,看到年兒正站在榻邊拉自己,無奈翻了個身,趴在那都囔道:「好睏,能不能不去了?」
「可是官人已經在外面了啊。」
「每日弄得汗津津的,李哥哥最近公務為何這麼閒,應該一起來就去忙才對……」
好不容易爬起來,換了衣裳推門出去,只見李瑕、高明月已在院中活動筋骨。
「咦,張姐姐怎不來?」
「她今日歇息。」
「唐姐姐風寒沒好也就算了,張姐姐又歇了……可是我也不想跑。」
高明月無奈,只好上前與韓巧兒低語了一聲。
韓巧兒不由眼睛一瞪,嘆道:「她好聰明啊。」
「胡說什麼呢,文靜豈是因為懶得跑步才懷的,你快活動起來。」
「哦,好吧。」
清晨的微風徐徐,韓巧兒繞著院子跑了一圈,困意消了便歡快起來,到最後又跑到李瑕身邊,嗔了一句。
「哼,過幾日我可搬回家裡住了。」
「好吧,回頭我也要讓韓老與以寧先生開始鍛煉。」李瑕一本正經道。
韓巧兒噗嗤一笑,盯著李瑕又看了一會,也不知在想什麼。
「怎麼?生我氣了。」
「哪有,就是抱怨一下嘛。」
韓巧兒想了想,臉上的笑意消了,拉了拉李瑕的衣袖。
「李哥哥。」
「嗯?」
「我在想……公主出身那麼好,卻年紀輕輕便病歿了。我現在這麼享著福,會不會把福分用盡了啊?」
李瑕目光看去,在韓巧兒眼裡看到了她有些幼稚的擔憂。
他拍了拍她的頭,道:「不要擔心什麼福分盡了,有好日子是因為世道在變好,努力把世道變得更好就可以……」
韓巧兒乖巧地點了點頭。
她如今雖然喜歡賴床,卻沒有忘記以前的苦日子。
~~
臨安。
賈似道拿著一枚麝香保心丸用力一捏,將其捏碎。
他聞了聞,對面前的秀環道:「我查過了,成分沒錯,是你疑心太重了。」
「不可能,我陪了公主十年,這藥就是有問題……」
「我說,這藥成分沒錯,你不必再多想,過幾日……」
「賈似道!果然就是你動的手腳,任梅也是你害死的……」
賈似道眯了眯眼,仔細打量了秀環一眼,喃喃道:「果然是我?看來你知道的很多了?」
他嘆息一聲,搖了搖頭。
「放我出去!你……」
賈似道卻已徑直轉身走了出去。
「彭」的一聲,龜鶴蒲關上門。
「阿郎?」
「查了?」
「查了,那御醫死活都說加三倍的冰片是正常施藥,稱此事與他無關,但小人打探到,兩個月前,皇后以官家之名許了他兒子一份前途。」
「皇后?聯絡宮中人,給她一個教訓。」
「是,那秀環?」
「送去見任梅吧。」賈似道想了想,道:「此事,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