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3章 放權
洛陽。
李瑕已經進駐了洛陽城,還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故事感。
這裡有牡丹,「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這裡也有梨花,「洛陽三月梨花飛,秦地行人春憶歸」;有梅花,「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有柳絮,「爭得大裘長萬丈,與君都蓋洛陽城」。
但這些詩情大多來自於盛唐。
至于靖康之變以後,寫洛陽的詩句便少了。若真叫李瑕想,他只能想到一句。
「永懷河洛間,煌煌祖宗業。」
這是陸游的《登城》,十多年前,李瑕第一次北上中原,遇到了兩個往洛陽求學的年輕人,一個叫姚燧,一個叫閻復,他們給他念了這首詩。
大部分句子他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個別幾句。
「橫流始靖康,趙魏血可蹀。」
「遺民世忠義,泣血受汗脅。」
「系箭射我詩,往檄五陵俠。」
還有一句是「誰能提萬騎,大呼擁馬鬛?」
時隔多年,李瑕給出了回答,他提萬騎而來,想要回答洛陽城的詩情、遺民的血淚。
當然這些都是感受,談感受簡單,而遇到具體的實務,困難便多了很多……
「陛下,如今北路軍既然在孟津渡渡河,船隻與船夫便十分不足。臣提議就地招募船夫。」
這日議政,當奚季虎提出這個問題,韓祈安便道:「此事已經在辦了,只是進展不快。」
「因何緣由?」
「伯顏撤出洛陽前,已將大量的船隻派往開封。」
「還有,王師才進洛陽,百姓還存有恐懼,且不認我們的紙幣。」
「既說到此事。」李冶忽然開口,岔開了話題,問道:「河洛百姓一直在用的都是蒙元的中統元寶交鈔,接下來是作廢或是置換,須及早定個章程。」
提到中統元寶交鈔,眾人都是一陣頭痛。
最後,還是李瑕拍板定了主張,道:「蒙元的交鈔必是要廢,與其擔心對民心的影響,不若想想如何挽回民心。」
就民心之事又談了一會,素來不常在奏對時發言的元嚴難得站了出來,也提出了一個問題。
「臣以為,洛陽暫時並無發行報紙之條件,凡朝廷詔諭、文章,宜使人張榜宣讀為宜……」
之所以這般確定,因城中百姓僅剩兩千多戶,且基本無人識字。
一百多年間都處在異族統治之下,僅這短短十餘年施行了並不算徹底的漢法,整個城池仿佛處在蒙昧之中。
李瑕所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個百廢待興的情形。
隨後又談及了傷病士卒的救治、戰亡士卒的撫恤、城中細作的清理、戰後瘟疫的防治等等等等。
他很慎重地準備一點點地將這些、以及更多沒有暴露出來的問題處理好。
前陣子,他時常會看到趙昀那個女兒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提醒著他,連趙昀那種皇帝也曾一度收復三京。
而他現在都還沒收復開封,依舊有被蒙古人趕回去的可能。
不過,困難雖多,李瑕所面對的情況卻好過三十多年前宋軍端平入洛。
首先宋軍是從兩淮北上,在黃河泛濫的地域運糧異常艱辛,而李瑕先收復關中,再由關中東進,輜重線穩當得多。
其次三十年前的蒙軍對中原的破壞遠遠超過了宋廷的想像,根本無法就地補給,而如今不說恢復了多少生機,至少李瑕對此早有心理準備。
……
每天就這般忙得天昏地暗。
這日奏對結束,李瑕回到韓巧兒的居所,卻正遇到了趙衿。
趙衿卻也不怕他,見他來了便起身要走,然後又想起來問了幾個問題。
「洛陽城沒有宮殿嗎?你為什麼住這么小的府衙?」
「原本是有的,洛陽紫微城最近一次修建是朱溫從長安將木材遷來,作為其梁國的都城。宋承平年間還在,稱為西京。」
「現在不在了嗎?」
「燒光了。」李瑕道:「靖康之變時,金兵遷西京之民於河北,盡焚西京而去。你看,不是每一個勝利者都會善待征服地的。」
趙衿眼神中便閃過一絲恐懼,沒再說什麼,而是轉頭跑掉了。
~~
幾日之後,新的一批糧草運到洛陽,李瑕才算鬆了一口氣,將關注的重點移回戰事上來。
隨著幾封戰報傳來,他再次鋪開地圖,召集將領,展開了軍議。
「先說東路軍吧。」
「遵旨。」
在軍議上給諸將領解釋戰報的是易士英。
這位文官出身的武將其實極為擅長分析局勢。
「張珏的主力沿洛水向東,如今正在攻打鄭州。但出了邙山、嵩山這些山地之後,元軍的戰術開始趨於靈活。」
易士英說著,在地圖上標註了一下,於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從鄭州開始,東面就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形。
「伯顏沒有固守城池,而是命令騎兵四散而出,避開張珏的主力,轉而偷襲我們的輜重線。這是蒙元的老伎倆了,宋蒙交戰數十年來,宋軍難以收復失地的原由便在於此,固守山地堅城可勝,而一旦遠征,則糧草必定不濟。」
「但我們也有騎兵,可以放過來追擊元軍。」
「不錯,然元軍退入城中又如何?」
「如此一來,攻城的進展依舊是慢了。如今陸秀夫駐守在鞏縣,安排糧草調動。若鄭州未下,則輜重不敢前行。至於克鄭州之後大軍攻打開封,輜重如何運送,依舊是個問題。」
李瑕這才開口,問道:「可有更好的辦法?」
一眾文臣武將商議了許久,最後,易士英道:「稟陛下,此戰,唯有依張帥如今這種穩紮穩打的打法,方可功成。若成功之心太急,則長驅之師無援、糧草不繼,或可招致敗亡。」
東路軍的情況大概便是如此了,攻下開封未必不行,但在元軍騎兵的不停騷擾之下,註定不會太快。
李瑕的目光落回地圖上,道:「說說北路軍的情形。」
易士英不急不緩道:「河北情形與河南不同,河南乃蒙元與趙宋交界之處,忽必烈收世侯之權、提拔的心腹將領,多置於河南,兵馬屯集,大將雲齊。而河北地處蒙元腹地,世侯林立,可謂腹中空虛之地。如今,張弘道的先鋒兵馬已經在孟津渡渡過黃河,首先要面對的第一個堅城就是沁陽。」
李瑕只略略一想,道:「沁陽由世侯鄭鼎鎮守。」
「是,鄭鼎之父鄭皋……」
才議到一半,今日缺席了軍議的林子才匆匆趕到,在門外稍稍一停,大步趕到了李瑕面前。
「陛下,西北的情報到了,張弘范受任為蒙古漢軍都元帥、主管西北戰局,如今已收攏大量潰兵,想必要趕回河北鎮守……」
李瑕喃喃道:「忽必烈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易士英則已有些焦急起來。
「陛下,這不是玩笑的時候!」
李瑕與易士英之間亦有默契,不必多說什麼也明白這對局勢會有怎樣的影響。
簡單而言,伯顏守河南、阿合馬鎮山西,如今北伐的突破口就是河北。
若是讓張弘范再率大軍回守河北,那蒙元的整個防線就將穩固起來。
思來想去,又與眾人商議之後,這日到了最後,李瑕派人給張弘道傳了一封親筆信。
~~
小船晃晃悠悠過了黃河。
放眼看去,到處都是人,士卒、輜重都還在渡河,大批的物資還堆積在北岸,讓人有種永遠都搬不完的無力感。
「打仗啊,打來打去,打的都是民脂民膏。」
史槓這般嘆息著,卻帶著些許事不關己的語氣。
以他的出身,哪能真體會什麼民脂民膏?
不過是因為現在歸附新唐了,得要融入清廉愛民的氛圍當中。
但他不是主動歸順的,而是戰敗被俘的,目前為止顯然不會有太大的前程。此時臉上不免掛了些鬱悶之色。
一路向北而行,很快便到了孟州城。
城外的血跡還未清理乾淨,在炎炎夏日泛起一股難聞的腥臭。
從這殘存著的痕跡可以看出攻克孟津渡、孟州城是一場艱難的戰鬥。元軍並非不重視孟津渡這個要地,而是沒想到洛陽城會那麼快失守。
進了城門,登上城頭,史槓那鬱郁不得志的表情便一掃而空,換上了熱情洋溢的語態。
「五郎了得啊!大軍還未完全渡河,五郎竟已進了孟州城!」
前方,張弘道正在與董文用談話,轉頭一見史槓,眉頭便微微皺了起來。
他素來覺得史家幾個子弟裝模作樣,明明也是貪圖權柄,偏要裝得淡泊懶散。
而史槓其實也看不上張家子弟,覺得張家人愛現眼,早晚沒有好下場。
當然,因張家有個好女兒,如今他遠沒有與張弘道相提並論的資格了,此時喚一句「五郎」不過是攀交情罷了。
「你怎來了?」
張弘道只這般語氣淡淡地問了一句,史槓氣勢便完全被壓了下來。
「給張帥帶了聖諭,陛下已答應由張帥全權招攬河北世侯,凡於蒙元官職遷擢兩秩以下者,皆有張帥定奪……」
史槓說著,看張弘道的眼神也越發炙熱起來。
接下來的河北大地,都不知有多少人要巴結這位舊日風評有些平庸的張五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