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帆抬頭一看,這個人面熟,七十來歲的年紀,只是他想不起來是誰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是一位老幹部。 江帆趕緊伸出手,摘下墨鏡,說道:「您好,也來賞菊嗎?」
老人說:「我不是,我是來參展的。」
「哦,哪些是您參展的作品?」
老人用手指著他剛拍完的那盆懸崖菊說道:「這是其中之一。」
江帆又往四周看了一眼,滿目都是造型各異的菊花盆栽,就說道:「不錯,不錯,培育這樣一盆菊花需要多長時間?」
老人伸出一根手指說道:「一年。」
「一年?太不容易了!」江帆讚嘆著說:「您這個愛好有多長時間了?」
老人說:「我沒退休的時候就喜歡,從咱們市舉辦菊花展的第一年就開始斷斷續續地參展了,我這個人沒有別的愛好,就愛好養花。」
江帆笑了,說道:「老人家,原諒我來的時間不長,我看著您很面熟,但就是忘記您是誰了?」
老人笑了,他並不生氣江帆的健忘,而是覺得江帆很實在,本來上級開老幹部座談會,那麼多人,哪能指望一個新來的市長記住所有人的名字,就笑著說道:「我名字叫焦贊,跟宋朝名將是一個名字,你上任第一天開見面後的那次,我就坐在你的後面,我是從信訪局退下來的。」
江帆恍然大悟,說道:「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我後來又委託老幹部局召開過一次老幹部座談會,那次好像您沒參加。」
焦贊老人說:「是的,那天正趕上我請來了北京一個園藝師朋友,讓他幫我修剪這些參展的菊花,也是讓他給我把把關。沒辦法,太痴迷菊花了,就請假沒去開會。」
江帆說:「這個愛好好啊,修身養性,陶冶情操。」
「我聽說江市長也有愛好,就是攝影,還參加過攝影展。」
江帆笑了,心說,情報摸得夠細的,看來,自己被他們反覆研究過了,就說:「我純屬業餘愛好,比不得您,您看您這花藝已經非常有造詣了,簡直就是專家的水平,我還停留在愛好基礎上。」
「江市長這個愛好很高雅,比那些愛好烏七八糟的強,我也是,不會打麻將,所以就整天鼓搗這些,改天我邀請你去我家坐坐,我家裡還有好多別的花卉。」
江帆感覺老人話裡有話,就說道:「好好,改天我登門拜訪參觀學習。」
老人笑了,並給了他電話號碼,希望他有機會來家裡做客。
後來江帆得知,這個焦贊就是告官的老幹部之一。只是因為這個敏感的原因,他一直都沒有單獨拜訪過焦贊。直到後來他當上了閬諸市委書記,他才和這個焦贊有了一番對話,不過那個時候,他什麼都不需要知道了。
從菊花展上出來後,江帆沒有回住處,他途徑西雅圖咖啡廳的時候,被它的裝修風格所吸引,便把車徐徐地倒回,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打量了一下這個幾近原生態的裝修風格,便來到了樓上,坐在剛才丁一坐過的位置,竟然有些心情異樣,他當然不會感覺到座位上她的餘溫,只是在這樣的環境背景中,在這樣音樂繚繞的空間裡,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她,一個被他稱作「小鹿」的女孩子,一個被他當年比喻為「帶著特有的青春氣息,就像一串跳躍的音符,踏著節拍,從宋詞小曲中走來」的女子,「清新的如輕雲出岫,嫻靜的如姣花照水,純潔的如白雪公主,不染一絲塵埃……」尤其是她那一手漂亮、雋美、清麗的蠅頭小楷,如同她本人一樣……
江帆閉上了眼睛,他知道他想她了,最近,來到這個城市,他經常想起她,在邊疆,他不敢想,不能想,但是現在,在這個城市有著她氣息的城市裡,他想了……
世上最著急的是莫過於人等人,最要命的事情莫過於人想人,想人,有時候能把人想死。
旁邊的座位上,來了一對小情侶,江帆摘下了眼鏡,揉了揉眼睛,端起面前的咖啡,一口喝完。
走出咖啡廳,同樣是鬼使神差,他開著車,再次繞道城西,在經過她家老房子的那個路口時,他放慢了車速,儘管他知道不可能看到她,但還是忍不住扭頭看了一下,然而,就這一扭頭間,他的心莫名地一跳。
他看到了一個女子熟悉的身影,騎著一輛女式自行車,頭戴著一頂遮陽帽,沿著馬路向里駛去。他激下意識地踩下制動。
也可能是他剎車急了點,直惹得跟在他車後面的車輛向他鳴笛抗議。他連忙打開轉向燈,讓過後面的車輛,就看見後面車裡的司機惱怒地搖下車窗,一對瞪圓了雙眼,表示了他此時的憤怒!
江帆微笑著,沖他擺手致歉,那個司機嘟囔了一句開走了。
他把車拐向了那條毛白楊掩映的馬路,腳下稍稍用力,便尾隨在騎自行車女子的後面,當和這個女子接近的時候,他失望了,從這個女子的後背就能判斷出,不是她。
但他還是把車開了進去,在裡面掉頭後又駛了出來,迎頭就看清了那個騎自行車的女子,果然不是丁一。他自嘲地搖搖頭笑了。
人生,有相聚就有錯過,就在江帆駛出這條馬路,拐向國道繼續向前駛去的時候,陸原開著車,帶著丁一和她的行李,還有小狗,拐了進來。丁一隻是看見了江帆奧迪車的車尾,知道這個車是剛從裡面拐出來的,儘管她看清那是一輛奧迪車,但她卻看不清裡面的江帆,盯著那輛看了一眼後,便扭過了頭……
陸原幫丁一把行李搬進屋裡,小狗早就顛兒顛兒地跑進到了院子,它進來後,忽然就仰著頭,衝著房頂大聲叫了起來。
原來,房檐下,有一個大窩燕,四隻小燕子正在院子上空飛上飛下,他們的父母正在教練小燕子們的飛行技術,他們一家在做著最後的遷徙的準備。聽見小狗的叫聲後,他們陸續飛了回來,排列在父母身邊,歪著頭,打量著他們這些不速之客。
丁一看見房檐上的燕子,不由笑了,說道:「原來我不在,家裡也蠻熱鬧的呀!」
小狗仍然衝著房頂叫著。
陸原也笑了,彎腰摸了一下小狗的腦袋,說道:「好了好了,它們不礙你的事,呆不長的,要南遷了,你管好地上的事就行了。」
小狗沖哥哥擺了幾下尾巴,果然不再叫了,但卻仍然警惕地注視著房檐上的燕子一家。
陸原放下行李,打量了一下屋子,說道:「怎麼樣,里里外外收拾的還可以吧,告訴你,這裡可是有我一半功勞呢,髒活累活幾乎全是我一人收拾的,人家杜蕾只是拿了一塊小抹布,而我,摘窗簾,掛窗簾,打掃院落。」
丁一笑了,說道:「真是辛苦路紀委了,丁某萬分感謝。」
陸原趕忙說道:「嘿,可別這樣叫,讓人家聽見,以後就沒人敢跟我說話了。」
丁一笑了,睜著一對明淨的大眼睛,說道:「凡是不敢跟你說話的人,就說明他們心裡有鬼。」
「噓——千萬別這麼說,你地,政治的不懂。」陸原神秘地說道。
「呵呵,我是跟哥哥開玩笑呢。」說完,調皮的扭過頭去。
陸原看著她,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第二天,丁一老早就趕到了單位,他知道朗法遷台長和頻道主任汪軍都有早到的習慣,她給他們每人帶了兩條新加坡的香菸,因為這兩個人都是台里有名的癮君子。
朗法遷對她的歸來表示了歡迎,他說讓你們汪主任去給你安排工作吧。
於是,她又來到了汪軍主任的辦公會,汪主任正在安排今天的採訪任務,見她進來了,就示意她坐下。
等汪軍打完電話後,丁一那兩條香菸放在桌上,說道:「主任,給你帶的土特產。」
汪軍笑了,說道:「香菸也是土特產啊?」
丁一笑了,說:「獨有的東西都該算吧。」
汪軍也不客氣,將兩套香菸塞到了抽屜里,說道:「給我帶煙你也不虧,走了這麼長時間,別人無所謂,我有時候是真抓瞎啊,手裡的活兒堆著沒人干,這下好了,你回來我就有底了,關鍵是你在前期和後期都行,採編播全能。」
丁一笑了,幽默地說道:「聽您這麼說,就知道您要下狠手了。」
「哈哈,那是,你歇這麼長時間了,回來必須賣把子力氣了。敢情你在異域他鄉享清福,也不想想我們是怎麼過來的?原來我最看不上的翁寧,現在都當主力使了,可想而知,現在人手緊張到了什麼地步。」
丁一笑了,說道:「您就分配任務吧。」
汪軍看著她問道:「你還走嗎?」
丁一愣了一下,說道:「還沒有走的計劃。」
「這麼說還不確定?」
丁一笑了,說道:「沒有,不走了。」
汪軍主任說:「那就好。你原來的那檔專題節目,已經有人頂替你上了,就不要回去了,你先到新聞採訪組,過幾天再調換節目。」
丁一想說不想去前期,因為在一線,肯定會碰到江帆,那樣難免尷尬,但又說不出口,只好點點頭。
汪軍拿起電話,把新聞部主任徐克儉叫了上來。
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新聞工作者,文筆非常嚴謹,早期跟朗法遷一同接受過新聞專業寫作班的培訓,直到現在寫新聞消息都是一板一眼的標準的「倒三角型。」每個記者的新聞稿件編輯看完後,他還要一條一條親自修改,常常是該配音了,他的稿子還沒該完,好多次汪主任都來不及看稿,就簽字送去配音了。
丁一來到閬諸電視台後,一直在專題部,跟徐克儉不熟,但認識。
汪主任說:「老徐,小丁回來了,先放你那兒。」
徐克儉往上推了推眼鏡,說道:「真的?」
汪軍笑了,說道:「那還有假。」
徐克儉笑了,說道:「敢情好了,我那兒就缺像小丁這樣的多面手,領導,咱說好了,放在新聞部,就別往回收了。」
汪軍說:「那可沒準兒,你要知道,她當年可是通過主持人大賽選拔上來的,被林稚君欽點當專題節目的主持人,所以,至於將來再怎麼安排,那再另說。」
徐克儉說:「那不矛盾啊,她人在新聞部,可以給別的節目兼職。」
汪軍笑了,說:「你是聽見這消息眼睛都發光了,前幾天給你安排的那個人,你是死活不願要,我跟你說,那個人可是市領導的親戚,你要注意,少說怪話,小心讓領導聽見。」
徐克儉說道:「那哪是新聞記者,分明就是趕集看熱鬧的小姐,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新聞部可不是休閒娛樂的場所,我那裡一人當三人使,你趕緊把她弄走吧,弄到文娛部去。」
汪軍說:「讓她到哪兒不是你和我說了算的事,你看不上她,可以閒著她,沒有權力把她攆出新聞部。」
徐克儉說:「我們的新聞記者,都應該是以一當三才對,就應該多招一些像小丁這樣的多面手。」
丁一笑了,說道:「我不行,以後還請您多指教。」
「互相學習。」徐克儉又說道:「汪主任,讓小丁具體幹什麼?」
汪軍想了想說:「先讓小丁去要聞組吧。」
徐克儉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小丁形象端莊,現在就缺要聞組的記者。」
要聞組是清水衙門,沒有任何實惠,有的時候跟領導出去,領導為了避嫌活動完就回去了,記者們有時連飯都吃不上,扛著機器回來後,早就過了吃飯的點了。搞宣傳的,別的實惠得不到,就是混吃混喝。男記者不願去要聞組,女記者都願意去,可以跟領導幹部接觸,要聞組對記者各方面的素養要求很高,既要業務過硬,還要有一定的政治敏感,丁一去要聞組,絕對能勝任。
徐克儉又跟丁一說道:「那你什麼時候搬過來?」
不等丁一回答,汪軍就說道:「辦公室地點暫時不要懂,還在原來的地方辦公吧,反正是樓上樓下,離著也不遠。」
徐克儉說:「不在一起不方便吧?」
汪軍說:「那有什麼不方便的,都有內線電話,先暫時這樣,可能台里對辦公室要統一調換,就不要倒騰了,等著台里的統一調換吧。」
新聞部和專題部不在一個樓層辦公,從工作角度出發,的確有不方便的地方,不過丁一高興,她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辦公。
就這樣,丁一來到了新聞部,成為一名新聞記者,她辦公地點還在原來的辦公室,只不過不是一個人了,而是和岳素芬同一間辦公室了。
頭上班這幾天她沒有出去採訪的機會,這段時間以來,市領導的活動很少,可能是受到了聶文東案件的影響,因為常有人被叫到專案組協助調查一些問題,又加之新市長來後,也比較低調,市委書記似乎深居簡出,領導們公開活動少了,這些以領導為報道核心的新聞部要聞組,自然出去採訪的次數就少了。
這天,江帆剛剛上班到辦公室,他習慣地站在大玻璃幕前的欄杆邊,向右前方望上一眼,視野內,不光有閬諸市廣電大樓,還有閬諸市委大樓,市委大樓排在政府和人大兩座樓的正中間位置,就像雁陣中的頭雁,具有領航的象徵意義
他時常琢磨聶文東是怎麼落馬的,難道,僅僅是因為這些不該建的大樓嗎?僅僅是因為在建設過程中一些重大違紀嫌疑嗎?那麼,右前方樓里的市委書記又負有什麼責任呢?
玻璃幕是雙層的落地窗簾,此時,窗簾早已經被秘書拉開,而且還有兩扇窗戶打開通風,江帆看了一會後,就回到了辦公桌前,展開了擺在桌上的文件夾,看著傳閱過來的文件,這時,他就聽到了樓下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他側耳聽了一下,這些聲音越來越亂,似乎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他繞過辦公桌,來到窗前,就看見了下面有一群人,一看就是有訴求的人群。這種現象,在各地的政府工作中,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他本想回到辦公桌繼續看文件,但是看見了底下的人群中有人打出了一條橫幅,上面寫著「請新市長出來接見我們。」他的腦中立刻就閃現出要親自下樓去處理的念頭。但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閬諸不是亢州了,也不是他支邊的地區,他對這裡的情況還一點都不了解,冒昧出頭只會添亂,尤其是對於眼下風雨飄搖的閬諸。
顯然,他目前還不是「新市長」,他只是一個新的代市長,過一段的人代會後,這個稱呼才真正屬於他。他有些自嘲地坐回到辦公桌,但同時,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又回來了,他在心裡默默地說道:是的, 我就是市長,代市長也是市長。
必須儘快適應這個角色轉換的過程。其實這個過程只是他一人的心理過程,外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市長。是的,他不再是那個支邊幹部,這裡也不在是邊疆,這裡是閬諸,他就是這個地級市的代市長,就跟他是亢州市長一樣,他不在是籃球場上的左突右殺的運動員,也不是職場上打拼的小職員,說白了,他不再是一個去具體解決問題的人,而是發現問題、研究問題,同時必須安排人去解決問題的人。他不能事必躬親,更多的是去組織協調,就像樊文良說的那樣,一把手的主要工作就是協調,一把手的領導藝術就是協調的藝術
人群堵住了政府大門後, 常務副市長鮑志剛給他打來了電話,向他匯報了情況,簡單說了一下是怎麼回事,然後主動表示下去處理這事。
原來,這些人是這片辦公區土地的主人,這裡最早是閬諸棉紡一廠和五廠的廠區,閬諸是京州省的棉花主產區,曾經遍地都是棉紡廠。自從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後,農民自主種植,棉花產區逐漸縮小,到了現在幾乎沒有種棉花的了,這些棉紡廠倒閉的倒閉,改制的改制,一廠和五廠早就閒置多年了,這次政府本著盤活土地資源,徵用了這兩個廠區,一部分用來建了辦公樓,一部分用來搞了城市綠化,美好了城市環境。由於這塊土地最初是劃給閬諸私人控股的商貿集團,是商貿集團以土地置換方式,跟政府達成協議,政府原來的辦公地點被閬諸商貿集團蓋起了現代化的商業大廈,而這裡,就成了政府辦公區。棉紡廠的工人自然就歸了商貿集團,商貿集團根據企業性質,錄用的員工全都是年輕的有一定外貌條件的員工,經過上崗培訓後,進入集團各個崗位。這部分員工在棉紡廠職工中占總數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其餘大部分都在買斷工齡的範圍內。所以,這部分工人在原先工會主席的帶領下,總是不斷上方告狀,告這裡面有黑幕交易,他們鬧騰有兩年了。現在,他們告的人已經被雙規,他們這次來的目的非常明確,希望政府儘快落實政策,給他們工作崗位,讓他們吃上飯。
江帆無法斷定這裡面跟老幹部告官有什麼必然聯繫,在聽完了鮑志剛簡短的情況說明和他的主動請纓後,他表示同意由鮑志剛出面解決這事,然後慢慢掛了電話。
他忽然有些慶幸自己沒有下去,儘管剛才自己有過短暫的思考過程,沒有貿然採取行動,但至少說明了有一位副市長主動跟他匯報並請纓處理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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