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子介說:「我呀,其實跟江市長差不多,不是我比他一歲,就是他比我大一歲。」
旁邊的那個攝像員趁丁一不注意的時候說道:「他的老師顯年輕,他還真不顯年輕,江市長長得可比他年輕多了。」
丁一笑了,其實她也這麼認為,但是她不能這樣說就是了。丁一跟著這位老師的後面,有意聊著鄒子介的事,老師說:「我這個學生沒別的,就是勤奮,他今年一下子申報三個品種,去年申報了三個,全部過審,今年又是三個,拿著國家項目資金的人也敵不過他。」
「那您看他今年這三個品種能過審嗎?」
老專家表現出了一貫的嚴謹性,說道:「最後還要專家組評議,才能有結論,不過我看問題不大,表現很出色,你看這個,穗大,粒重,超出我們的想像。」說著,老專家伸出長滿老繭的手,「噌噌」兩下,就把一個大玉米穗剝開,拿出卡尺丈量,說道:「你看這個,畝產量已經連續三年達到全國之最,老百姓非常歡迎這樣的品種,你看,現在已經完成成熟了,可秸稈通身碧綠,就連下邊最早長出的葉子也是綠的,而且秸稈壯實,氣根發達,抗倒伏。他的種子有好多沒經過國家審核,就有老百姓來要,他不敢給,他們就去偷。呵呵,這個品種明年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大面積推廣了。你看,像不像電影裡打的炮彈?」
旁邊的人都笑了,有人說道:「子介,你這個品種就叫炮彈一號吧?」
鄒子介老實地說道:「別說,我當兵的時候就是在炮兵連,對炮彈還真是有感情,要是讓這樣起名就行,」
有人說:「你也是專家組成員,讓不讓這樣命名你還不知道?」
丁一問道:「給玉米品種命名還有要求嗎?」
鄒子介說:「當然有了。」
「有什麼要求?」
「這個,你問老師吧。」鄒子介憨厚地笑笑,看著老師。
炎老師說:「搞育種的和別的科學領域不同,你看了吧,今天來這裡的全是全國頂級的專家,如果我不說你不會認為他們是科學家,破衣爛衫,頭頂草帽,腳下穿的鞋恨不得都露腳趾頭,比老農還老農。但就是這些人,建國以來,對咱們國家的農業事業,都有突出的貢獻,哪個人隨便說出一項成果,都是在全國甚至世界育種界有影響的。但是,我們都不如子介,這裡,只有他一人是自費育種的,我們都是拿著國家的錢搞出的成果,他是拿著自己汗珠換來的錢搞育種,我是每年都給他跑點經費,但是那一點錢只夠他海南的往返路費。所以,從這一點來說,他比我們都強。」
老師停了停又說道:「你剛才說命名的問題,就是我們這些人,不像其他科學家那麼偉大,比如發明電燈的愛迪生,發明珍妮紡紗機的哈格里夫斯,瓦特蒸汽機,他們都是劃時代的發明,我們沒法跟他們比,我們也沒法跟陳景潤、錢學森他們比,我們甚至比不過女排、比不過那些運動冠軍,比不過那些歌星影星們,但是有一點我們值得驕傲和自豪的就是,陳景潤、錢學森他們要吃飯,吃不飽不行,影響智力,運動員吃不飽也不行,吃不飽跑不快。為了解決溫飽,我們最初就是研究的都是產量高的玉米,當然後來我們注重品質的培育了。我們這些人,註定了跟這老苞米一樣,默默無聞,常年跟莊稼打交道,也都變傻了,沒有一個想出風頭的,想出風頭幹不了這個,所以,性格決定追求,在給玉米品種命名也就有了實實在在的規定,簡單三四個字,為的是讓人家一下子就明白你這個品種的性質和來歷,比如亢單四號。亢,就是培育者的地域,單,就是一個父本和一個母本雜交的,我們也叫單交,一目了然,如果你要是像哈格里夫斯那樣,也來個炮彈一號,或者起個什麼寓意的名字,那就不好理解了,無論是專家評審還是老百姓購買,都給認知造成麻煩。搞育種的人全是這樣一個性格,沒有一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因為我們都不喜歡玩花活。」
丁一發現,這個老教授很健談,也可能見自己第一次接觸這個領域的緣故,所以給自己說的就多些。
鄒子介在旁邊暗暗沖丁一伸大拇哥,丁一有些不解,過了一會她才問:「你剛才沖我伸大拇哥是什麼意思?」
鄒子介說:「老師從來都沒有說過這麼多閒話,你不簡單,把他話匣子打開了。」
丁一笑笑。說道:「他平時也很少說話嗎?」
「很少,我們倆有時在地里幹活,干一天也就是兩句話,上午一句下午一句。」
丁一笑了,說道:「說什麼?」
「上午一句是回去吃飯吧,下午一句是回去吃飯吧。」
「咯咯。」丁一不由笑出聲,說道:「還是一句話呀。」
「對呀,是一句話,但是分兩次說的,因為少才金貴,所以我算兩句嗎。」
「哈哈。」
這時,炎午胥老師回過身,對丁一說:「你們給我帶個話,替我謝謝你們江市長,他對小鄒非常支持,以前我給他跑下來的錢都到不了他手裡,現在我聽說小鄒也享受財政直撥的待遇了。」
「是啊,我盼著江市長能當大官,將來我就投靠他,讓他給我多批幾畝地,多搞幾個品種出來。」
丁一想了想說:「來了這麼多國家級的專家,你沒跟市里打招呼嗎?」
鄒子介說:「前幾年還打招呼,但是我們局裡都沒人來,更別說市領導了,我也就不通知了,再有這些老師們也都不喜歡見地方官,見面也沒共同語言。」
丁一在市政府上班的時候,見過搞接待的,只要上面來了人,不管是什麼人,什麼頭銜,都要接待,唯恐慢待了上邊的人,將來指不定在哪兒就卡你一下子,像這麼低調的專家團,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炎午胥老師是赫赫有名的科學院的院士,他能來亢州,理應受到官方的接待,而且他還說讓自己帶話給市長。想到這裡,她跟鄒子介說道:「要不你跟江市長聯繫一下?」
鄒子介想了想說:「不了,你不知道,自從上邊的錢直接給我後,我跟我們局裡的關係就很僵,原來還在當地賣我一部分種子,去年一粒都不賣了,我再把市長請來,以後就更不好處了。」
丁一說:「你只請市長,不請你們局裡的人。」
鄒子介想了想,就說道:「行,一會回去我在打。」
丁一說:「你還是先打吧,市長要是安排出去了呢?」
鄒子介搓著手說:「現在打不了,沒有電話。」
丁一想了想,沒把自己的電話掏出來,說真的,在鄒子介面前,她還真不好意思拿出來。
鄒子介說:「要不還是不請市長了。」
丁一知道他的顧慮,就說:「你要是不請,會不會慢待了這麼多專家,尤其是你的老師。」
鄒子介撓著腦袋說:「我還真沒想過,這樣吧,一會我跟老師商量一下。」
看著鄒子介率真的樣子,丁一不由得笑了。
這時,丁一的呼機響了而且連著響了兩遍,她掏出來一看,是雅娟。只見雅娟留言道:速回話,有急事。兩遍都是同樣的留言。丁一想,這個雅娟,現在可好,幾乎都不怎么正常上班了,據說她在北京和被判了兩年緩刑的嫂子,還在做酒的批發生意,只不過執照的名字換成了雅娟的名字,最近他們代理了一個品牌的酒,銷量很好,丁一上次見著雅娟就說她,你不是做買賣的料,還是回來上班吧。雅娟說,誰說我不是做買賣的料,這個買賣沒有什麼神秘的,我都談成好幾單業務了,這個酒就是我談下來的,再說,嫂子還在非常時期,有些事她不便出面,我們一大家子人要生活,巨額債務要還,不干哪兒行呀?她說得沒錯,假酒案讓雅娟的哥嫂生意遭到重創,好在有鐘鳴義幫忙,不然早就破家敗業了。
雅娟今天冒出來,而且這麼急著呼自己肯定有事。想到這裡,她往人群後面走了幾步,掏出手機,撥了雅娟的電話,很快,就傳來雅娟急切的聲音:
「小丁,你在哪兒?」
「我在採訪。」
「你能回來一趟嗎?」
「怎麼了?有什麼急事?」
「我要搬到你宿舍,跟你一塊住,我這裡不能住了。」
丁一知道雅娟住的小洋樓的前世今生,她就想,是不是任小亮供出了這個小洋樓,所以雅娟住不成了,於是就說道:「我們來的時候是單位的車送來的,現在回不去,我在地里。」
「在地里你還能打電話?」
丁一知道雅娟誤會了,說道:「是的,我在鄒子介的試驗田,今天來了好多國家級的專家,正在對他的種子評審。」丁一特地強調了一下國家級的專家,國家級的專家都應該有電話。
果然,雅娟以為丁一用的是別人的電話,就說道:「那怎麼辦呀,我這些東西都扔在外邊了。」
「你這樣,把這些東西先寄存在高爾夫俱樂部,等我這邊完事後我再跟你一道去取回來,好吧?」
雅娟想了想,說道:「只能這樣了,那你先忙。」
丁一合上了電話,她忽然為雅娟感到心酸,被人趕出來的滋味可想而知,那樣的一棟房子,不是自己的,住著肯定不踏實,過不了幾天,肯定就會有人知道小洋樓的事,也會有人知道雅娟和小洋樓的事,當然她跟鐘鳴義的事也會被人談論。不然,憑什麼任小亮會給雅娟小洋樓?如果雅娟開始不住這個小洋樓,肯定也不會有這麼多的事。
哎,為什麼愛情一和他們這些當官的沾上就這麼麻煩呢?想到這裡,她有些神傷。
這時,電話又想了,她以為是雅娟打回來的電話,趕緊叫道:「雅娟姐,還有什麼事?」
對方愣了一下,說道:「我是江帆。」
「呵呵,怎麼是你呀?」剛才還神傷的她,此刻臉上立刻蕩漾起笑意。
「不能是我嗎?你終於把手機開開了。」
「呵呵,有事可以呼我呀。」
「我呼你,你再打回來,說不定我方便不方便,所以,懇請你以後開機,我們也做到無障礙溝通好嗎?」
「呵呵,好。」丁一笑了。
「你在哪兒?」江帆問。
「我在鄒子介的試驗田裡,他今天有三個玉米品種送審,今天來了許多評審專家。對了,鄒子介的老師讓我替他向市長表示感謝。」
「哦?感謝我什麼?」
「他說你幫助了他學生,他的學生也享受財政直撥了。」
「呵呵。」江帆笑了。
「你來嗎?」
「我幹嘛去?」
「這裡來了許多專家,鄒子介還想讓你出面呢?」
「嗯,他不叫我,我就裝不知道吧,我最近很累,不想應酬。」
「哦,那行吧——」丁一語氣里有了失望。
江帆又說:「剛才是雅娟找你著?」
「嗯。」
「什麼事?」
丁一感到他跟彭長宜一樣,關心的不是雅娟,而是鐘鳴義,就說道:「她從小洋樓搬了出來,要住進我的宿舍,讓我回去給她開門,可是我回不去。」
「嗯。」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江帆說:「嗯,知道一點,有時間面談吧。」
「好,你就為這事?」丁一突然問道。
江帆愣了一下,說道:「當然不是,好幾天沒有你的消息,所以……」
「哦——」丁一幽幽地回了一聲。
「好了,你去忙吧。有機會再聊。」
江帆說完就掛了電話。
丁一有些茫然,合上電話後,就放進了包里。她總覺得江帆應該來看看這些專家。但是聽他的口氣似乎沒有太大的積極性,她想起剛才自己還慫恿鄒子介給他打電話,心裡就不免覺得有些冒失。也可能她不懂政治,不懂官場。
不過後來的事實驗證,她的建議是對的。
鄒子介沒有給江帆打電話,丁一也就沒再提這事。鄒子介在一家普通的飯店宴請了這些專家們。當鄒子介雇來的麵包車拉著這些專家們到了飯店後,正要點菜的時候,江帆和彭長宜意外地出現在這個飯店大廳,丁一眼尖,首先看見他們進來了,她趕忙捅了捅旁邊的鄒子介。
鄒子介抬起頭的時候,江帆和彭長宜早就走到了他的跟前,鄒子介慌忙站起,說道:「江、江市長,你們也在這裡就餐?」
彭長宜說:「市長聽說你今天有貴客,特地趕來了。」
鄒子介正納悶呢,江帆說:「怎麼,不歡迎?也就是多放兩雙筷子的事,你不會這么小氣吧?」
鄒子介立刻心花怒放,他咧著嘴,說道:「沒、沒有,我上午還想叫市長來著呢,怕您沒有時間,太好了,來,我介紹一下。」他說著,他就把江帆和彭長宜一一介紹給大家,又挨個把專家們介紹給了他們倆。
江帆和彭長宜挨個和眾位專家握手,最後坐在炎午胥老師身邊,說道:「我是意外得知,我們亢州來了這麼多重量級的專家,這不但是鄒子介的幸事,也是我們的幸事。我們和子介是朋友,很不錯的朋友,我們今天也是以朋友的身份來跟各位專家認識一下,歡迎各位專家老師常來。」
鄒子介老實地說道:「您是聽誰說的?」
江帆笑了,說道:「誰說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老師們遠道而來,你怎麼也應該告訴我一聲,咱們是朋友啊!」
鄒子介靦腆地笑了,連忙說:「是,是。」
江帆又說:「這樣,子介,為了表示我的心意,今天這飯我請,算我私人宴請眾位專家老師們,你說行不?」
鄒子介說:「這,合適嗎?」
江帆說:「合適,算是罰你吧。」
旁邊的炎午胥老師一聽,就說道:「子介,你有這麼好的領導,幸事啊!」
江帆說:「哪裡呀,我們對他關心得不夠,做得也不夠,還請老師您多海涵。」
炎午胥說道:「哪裡哪裡,剛才我還讓咱們的記者給市長您捎個話,感謝您的支持呢?」
丁一笑著點點頭。
丁一看見在江帆和大家說話的當口,彭長宜拿著菜譜再跟飯店老闆說話,似乎彭長宜說讓老闆把看家菜都上來的話。丁一有些感動,感動江帆能來,而且還宴請專家們,這樣,鄒子介就能省下一筆錢。
下午,專家們在鄒子介的家裡搞評議,由於雅娟還在等她,她就提前告退,無論如何,今天也出不來結果,試驗田裡只是評審過程中的一部分。
等丁一坐著出租車趕到高爾夫的時候,雅娟非常狼狽,坐在一大堆大包小包東西中間,有氣無力地看著她。丁一笑了,說道:「怎麼跟黃河難民一樣?」
雅娟說:「黃河有這麼富裕的難民嗎?」
「呵呵,你得說有這麼漂亮的難民嗎?」
丁一故意說道:「你搬出來了?」
「不搬不行,法院給封了。」
儘管丁一已經知道,但還是裝出吃驚的樣子,說道:「封了?」
「別嚷,以後再跟你說。」
丁一就不便多問,拎起大包小包的東西往車上搬。
當天晚上,雅娟和丁一擠在一張床上,丁一擔心江帆來電話,就悄悄撥了電話線,關掉手機和呼機。丁一說:「明天,我跟辦公室給你去要床。」
雅娟瞪著天花板說:「暫時先不要,過兩天再說吧。」
丁一說:「幹嘛?我才不喜歡天天跟你擠在一起呢?」
「是啊,我也不喜歡,我也該想想我的長久之計了。」雅娟的表情深沉凝重。
丁一看著她,就見她的眼睛裡滾出了淚珠。她輕聲說道:「你傷心了?」
雅娟含著眼淚,「嗯」一聲。她說:「我算看中了,男人,尤其是當官的男人,靠不住,出一點事都怕沾上,躲得遠遠的,唯恐頭上的官帽子掉了,愛那頂帽子,勝過愛一切,全然沒了往日的柔情蜜意……」
「你、是在說他嗎?」丁一小心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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