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什麼是彼岸?彼岸會有什麼?
《莊子逍遙遊》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齊物論》則說:「至人神矣……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
那是神話形容的彼岸。
其實,在鑑於離開後的每一個晚上,微凝都會夢見,他們道別的情景變成了河的兩岸,她在河的左邊,他在河的右邊。
河邊長滿了野火燎原的鮮紅鮮紅的曼珠沙華,微凝並知道,他們這一別,即是永不能回頭了。因為這河叫忘川。
奈何橋,路遙迢,
一步三里任逍遙;
忘川河,千年舍,
人面不識徒奈何。
只有在忘川河邊,才會有那血紅如欲望的曼珠沙華。
——《微凝》最後一章。
晟瀾將審理好的原稿放入油黃的信封里,薄薄的紙張疊在一起,順直掉入信封里,只是劃的一下子,晟瀾的指頭就讓紙張的邊緣尖銳的劃入了皮膚,沁出了血跡。
晟瀾吃痛的收手,凝視傷口片刻,只噓氣的把手指擺入唇上吸了一下。
這是半年後的夏天,晟瀾到底考完了杭師的畢業試,傅太太對於晟瀾不去參加畢業禮的行為的還是表示理解。林少然托著管家送來的信里說,畢業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和她,以及詹嵐聲拍一張相片留戀。
這個年代,拍照還是極為奢侈的事情,林少然有位記者男友,是家裡攙和著的青梅竹馬。她挽著男友一臉的甜蜜和驕傲,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她的所有權一般,晟瀾只是微微的笑著。
於是,還是給了《微凝》一個結局。
上海的編輯來信說,《微凝》徹底火了,雜誌脫銷,有幾家出版商爭著想要簽下晟瀾的版權。晟瀾回信言,她近期會去上海,希望編輯安排她與出版商一起洽談。
畢業禮,是歐陽于堅欠下的承諾,是姚晟瀾落寞的折磨,她不再需要在那樣的日子有任何意義的寄託。
晟瀾看著自己封好的信封,對遠遠收拾著行李的紫笛道,「紫笛,把信寄出去,還有這些東西收拾走,以便不時之需。」
「小姐,」紫笛接過信封,手指卻捏得緊緊的,眼神躲閃著,說,「以後,我們還回來嗎?」
晟瀾怔了怔,眼光注視紫笛面孔,口氣鬆了松,道,「我也不清楚。」
「……」紫笛垂著的眼眸,深諳的光芒沉到了思緒的底部。
「還是你想留下來。」晟瀾替她開口。
「啊?」紫笛連忙擺手,「不,不,我是小姐的人,小姐到哪,我自然也到哪的。」
「別這般說,你只是姚家的僱工,不是我的奴隸,你要想留,我萬萬沒有強帶你的道理。」晟瀾道。
「小姐,您千萬不要這樣講,紫笛是您的人,紫笛是一萬個願意跟著您的。」紫笛慌的失措,急忙解釋。
「那就這樣吧,你先出去吧。」晟瀾沒有多餘的話了,紫笛見狀也只好先下去了。
院子裡,傳來一個闊朗的男聲,「晟瀾。」
晟瀾轉過身子,透著雕花梨木窗和庭院茂盛的枝葉繁花,方瞧見一身瀟灑西裝的公子哥從月洞門邁步走來,端得是風流倜儻,華貴不凡,臉上擺著招聘似戲謔的笑容,一見少不得讓人眼前一亮的爽朗心悅。
「坐吧。」晟瀾嫣然一笑,提著馬面裙的長擺迎了出來。
院子裡擺著圓石凳兼著四隻石椅子靠著一排疏密不齊的竹子下,夏天毒日當頭,亦是清新爽快的陰涼。
由於,紫笛去送信,便有一個眼生的丫鬟上來端茶遞水。
浩啟一屁股坐下,張望著晟瀾細緻別雅的院子的風景,品了一口清茶,隨口提道,「怎麼沒見著紫笛呢?」
「不巧,你後腳進來,她前腳就去送信了。」晟瀾接過丫鬟的水壺,慢慢舀入小巧的紫砂壺中。
「怎麼說?不會是故意躲著我吧。」浩啟放蕩慣了,言笑不羈,道是惹得一旁丫鬟不住一陣飛紅。
「瞧你說的是什麼話。」晟瀾抬頭,微微的瞪他。
「朋友一場,你就別和我計較了吧,在家那是母親約束著,在外的交際場亦是半分不得馬虎,也是到你這兒,我難得恢復一下本色。」浩啟大大咧咧坐著,真沒半分正經。
聽聽,這話越說越離譜。
「伯母的身子好些了麼。」晟瀾也不和他貧了,抿著茶具,遞了一杯清茶到浩啟前面。
「你就別和我客套了,我母親自然好著,有我嫂子們伺候著,哪裡不好。」浩啟對著裊裊升煙的清茶嗅了嗅,才斯條慢理的飲入,煞是享受的樣子。
「是傅太太說著的,舒伯母夏日必有吃不下飯的懶惰。」晟瀾道。
「呵呵,難為傅太太惦記著。」浩啟對晟瀾展開痞性的笑容,晟瀾習以為常的忽略了,倒是丫鬟羞紅了臉。
浩啟好奇就多看了幾眼,晟瀾品著茶,便也望向那丫鬟,丫鬟索性捂著紅臉落荒而逃了。
「哈哈~~~」浩啟壞笑連連,倒是晟瀾淡然的續上下一壺的茶。
「晟瀾,你的丫鬟太有意思了,在北平我家的丫鬟可沒這樣嬌羞。到底是杭州的山水養人,個個如花似玉的。」浩啟笑嘻嘻的說。
若不是晟瀾與他相熟,怕是手裡的熱茶忍不住往那潑皮的臉潑去了。
見晟瀾不動聲色,也不敢見好不收,晟瀾的脾氣一年半載的相處下來,浩啟還是了解的,再玩鬧下去只是自討沒趣。
「你來,便是調笑我的丫鬟。」晟瀾揚臉道。
「自然不是,」浩啟把茶杯放下,從西裝內里掏出了一個信封,裡面是隱約襯著紅,「我是受人之託。」
晟瀾又瞧了浩啟的神色,慢慢的拆開信封,竟是一份喜帖。玫紅的西式帖子,雋秀的鋼筆字寫著一個洋溢著幸福喜悅的消息。
「是婚貼,你的這位朋友也是我機緣巧合下認識的,沒想嫁的這般好。」浩啟見晟瀾詳細看著帖子,便倒茶為自己倒了一盞茶於一旁解釋說。
「清秋要結婚了,她怎麼找到你送信的。」晟瀾嫣然的笑道。
「哎,」浩啟端正了姿勢,認真道,「我也不瞞你,反正你遲早會知道的,她是歐陽的學生,前陣子歐陽頭腦發熱不是參加了什麼學生運動麼,出了些小意外。我和她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
「他……怎麼會參加什麼學生運動?」晟瀾蹙著眉,沒說是誰,浩啟卻也聽得出晟瀾是不願提起他的名字的。
「他倒是想做生意的,可他畢竟沒有那份天賦,兜兜轉轉便回到了北平繼續做教習了。」浩啟嘆息,小心的看著晟瀾的表情,最後加了一句,「你放心,他沒事,本來奉系的舊部是不肯善罷甘休的。幸好,有位不平氏寫文抨擊,社會各界也出面,那些學生老師就沒事了。」
「不平氏?」晟瀾疑惑心起,只問道。
浩啟見晟瀾不再追問下去,便道,「是最近北平最新崛起的報紙評論者,專門打抱不平的。」
「是誰?」晟瀾挑眉問。
「估計就是什麼知識分子,現在北平的局勢是非不明,金栓的態度也模稜兩可,自然會引起社會大眾的不滿。學生運動衝著的不就是政治腐朽,官官相護麼,北平市長當斷不斷,自然惹人非議……」浩啟說到一半也不說下去,轉口道,「不過,未來政局誰曉得呢。就像北伐勝利,軍閥勢力卻未收斂是一樣的。」
「清秋,要嫁的是金家是……」晟瀾住住的望著浩啟,浩啟長吁一口氣,點了點頭。
「清秋不是個貪戀富貴的人,怎麼會?」
晟瀾疑惑不解,浩啟並把金燕西追求她的一些詳情道了出來,其中不乏浪漫和溫馨的軼事,「金燕西未必對冷清秋不是真心的,他為了她,可是拒絕了與他門當戶對青梅竹馬的白家小姐。」
白秀珠,儘管離李四小姐的生日宴已經過去了多年,但那個高貴冷艷的女子眼底滑過的黯然神傷,晟瀾還是銘記的。金燕西與白秀珠的不合,可見不是一日兩日了,但願清秋並不是介入其中的導致最終分離的原因。
浩啟見晟瀾沉思不語,便以為是冷清秋的婚事刺激著她,逼她想起了歐陽于堅的優柔不定和輕言放棄。
這半年裡,汪鴻瑾重回了北平的政局,給從前的對手前所未有的打擊,在奉系舊部中名聲赫起,與南京方面互相利用,即掃除了汪家的障礙,亦是與張學良的東北部隊一起歸屬於南京國民政府,成為華北三省真正的一方霸主。
而晟瀾卻似讓眾人遺忘了般,繼續待在杭州完成剩下的學業。
對於歐陽于堅,更是永遠不願掀起的疤,浩啟略帶歉意道,「我以為你是放下了。」
晟瀾一愣,卻是坦然得多,只平靜道,「他是你朋友,我還是會道一句,他不值得。」
世間要是真有那麼薄情寡義的人,不會是姚晟瀾,也不會是歐陽于堅,只是旁觀者也為他們感情的夭折心底生出無奈的沉痛。他們身在情感局裡隔霧看花,浩啟認識歐陽于堅多年,他知道歐陽是負了所有人,也不會負了晟瀾和母親的。也只有這兩個人,讓他不得不選擇辜負另一個。
姚晟瀾深知其中道理,卻無法真正原諒。
姚晟瀾的聰明,百密一疏除了汪鴻瑾救下她的命,就是歐陽于堅的輕易妥協。浩啟是眼見著歐陽在醫院門口徘徊了數日,到底是窺見晟瀾將搶過守衛手中的槍支對準自己太陽穴的情景,才黯然深悔離開的。
愛恨情仇本就永難休。
事後,浩啟也利用關係尋到了關押牛懷玉的監獄,人卻是瘋顛了,只反覆念著同一句話,或者是同一個名字,「莫愁。」
浩啟忽然了解了晟瀾的上那輛車的勇氣,她必是有對對方沒有傷害的理由的了解,才會義無反顧的去,何況牛懷玉也算是個用情至深的人,他無法做一個完全的好人,亦是無法做一個完全的壞人。晟瀾是冒險用自己的命賭著牛懷玉的人性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