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院子到屋子裡,都是汪鵬瑜的人在奔走。姚晟瀾聽著樓下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心裡更是雜亂,也不想出門去看,左右天黑下來,汪鵬瑜會走的。
當天真的黑下來了,姚晟瀾下樓來,汪鵬瑜卻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抽著煙,腳邊散落一地的菸頭。姚晟瀾復想上樓,汪鵬瑜面朝她的方向,隔著玻璃門說,「你真想大哥回不來?」
姚晟瀾吁氣,按著自己腹部,下樓走進客廳來。她看見汪鵬瑜蹙著眉頭,神色焦慮,心中還有一點訝異,然後聽他繼續說,「想救我大哥,現在就一個法子。」
姚晟瀾再回過神,已經到了顧家大宅的氣派鐵欄大門前。汪鵬瑜就坐在副駕駛上,一起陪著她到了顧業成的家中。她有些恍惚,然後看著轉過頭的汪鵬瑜問,「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汪鵬瑜下來了車,又幫她開了車門,並沒有直接回答她,「你不是和我大哥離開上海嗎?」又向顧家大宅遙遙一指,「這就是唯一的辦法。」
姚晟瀾亦是知道,整個上海能幫助自己的也就是顧業成了。事到如今,顧業成遇刺,顧家加強了警備,如何會讓毫不相干的自己進去。汪鵬瑜說要讓自己和他的兄長走,自然也是真的。顧業成都有人敢行刺,敢做這檔子事兒的就只那些人,如今上海沒什麼安全可言,還不如及早抽身離去。
姚晟瀾之所以會來,是因為她在出門前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她的丈夫打來的。可汪鴻瑾並沒有說太多,只道,「和鵬瑜走吧,走了之後……就不要再等我了。」
電話咯地一聲掛了,姚晟瀾先是一驚,再說什麼也只聽到忙音,不知怎麼,眼淚啪地掉了下來。她甚至來不及怕,最壞的念頭已經在她的腦海里浮現。
但是汪鵬瑜並沒要帶她離開上海,而是帶她來到了顧業成的府邸。
姚晟瀾按了電鈴,來開門的幾個男僕人煞氣沖沖,為首的人看見她,聲音充滿了驚訝,「姚小姐,怎麼是您?」
為首的人是顧業成的心腹隨從馮林,自然認識姚晟瀾。只是他仍舊稱她姚小姐,而非汪太太。姚晟瀾穿著玫紅色的刺繡金盞花斗篷,本就失神,忽抬頭一看,才見馮林胳膊掛了彩,繃帶捆著掛在脖子上,臉上也帶著擦傷,看樣子顧業成遇刺確是屬實。
姚晟瀾低下眼帘,輕聲道,「我是來看顧老闆的。」
馮林想了想,又和幾個手下低語商量了一番,終於是打開鐵門。馮林親自引姚晟瀾到顧家的內院,路上,姚晟瀾說,「馮先生,今後您還是叫我汪太太吧,我聽著習慣。」
馮林背對著姚晟瀾的身板停了停,沒回身,只說,「在顧老闆面前,我還是叫您姚小姐合適些。」
顧業成的夫人徐美玉是學戲出身,小時候便在大世界的戲班子長大,曾經是劉恭正手中的四大花旦之一。她的滬語說得很好,人是舊時婦人的做派,和顧業成只生了女兒顧雪,多年無子,卻仍是顧業成身邊唯一的女人,於是對丈夫更加言聽計從。
對於姚晟瀾的到來,她表現得和藹客氣,也許是因為韓如冰的緣故吧。
徐美玉與姚晟瀾交談中,不由細細的打量起她來。姚晟瀾可不是什麼隨意的交際花,她的才氣連自己的女兒都讚不絕口。上海灘美人如玉,韓如冰近二十年空有艷名,是大名鼎鼎的大世界老闆劉恭正的外室,自然不能是別人能染指的。而王寶珠、金四小姐之流,說得是電影明星、名門閨秀,但其行事做派,早與交際花無疑,皆是陪著各樣的男人宵夜,陪坐,出席酒會宴會。上流社會面子上都是彬彬有禮,底下的事情荒唐甚多。
徐美玉有些明白自己的丈夫會對這個女作家動心的原因,姚晟瀾和韓如冰還真多相似之處,都是什麼都不缺,既有家底又有文化,且都有菩薩心腸在哈遜夫人的安利花園裡撫養孤兒。一個女子有才有貌,思想又不低,心中必有股傲氣和勇氣,她能拒了權傾上海的青幫老大,卻執意嫁給了人人並不看好的奉系參謀,想必也是韓如冰一樣,是為了心中執念吧。
徐美玉深居簡出,身邊交際圈很小,女兒從軍之後,她便和韓如冰走得很近,聽聞顧雪明達鵬兩個孩子還在一起,就想打探著消息。一來二去,她自然知道姚晟瀾今時今日的處境。不過徐美玉到不在意這些,在這個關頭,還有人願意來探望顧業成,總不可能不帶一點心思。徐美玉沒念過什麼書,小時候唱戲就成天念著什麼忠孝節義,跟著顧業成那麼多年,江湖義氣還是懂得。
姚晟瀾對於顧業成來說意義非凡,這也是姚晟瀾能進入顧宅的原因。在姚晟瀾和汪鴻瑾結婚之後,顧業成也著實低沉了一段時間,但他畢竟豁達而開明,並不願意因為一個女人壞了自己的心情。在一開始,顧業成就查過姚晟瀾,她在北平的經歷不算複雜,父親是北平古玩界的泰斗,姊妹幾人是北平城中享譽盛名才貌雙全的奇女子,她更是在青春年少便於當時奉系汪派的少帥汪鴻瑾定親,一度是城中熱話,後又離奇分手,遠赴英國劍橋求學。
可顧業成第一次見到姚晟瀾之後,卻覺得她給人的感覺過於簡單。剛開始她身邊有許多名人學者,例如導演於可夫,律師俞樂平,還有就是商人顧章,每一個都年輕英俊,博才富有。任他們是誰,她說話永遠淡淡的,自信瞭然的笑意,或是安靜欣賞的眼神,她對每一個男人都是一樣的,或者說沒有一個男人打動她的心,所以僅僅是友人,君子之交淡如水。
跟蹤她的人回來說,她收養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叫她媽媽,而孩子確實非她親生。再後來,他派去跟著的人居然受到了其他人的恐嚇,是直屬於淞滬司令部的軍人。
淞滬司令部是浙系龐子敬的大本營,內部親日居多,但又有南京力量的制衡。姚晟瀾的生活也越來越不平靜,她無論是回了杭州過年,還是北上北平探親,那個神秘的勢力也會跟去,幾經周折,她快回到了上海之前,更快傳回的是她與汪鴻瑾的婚訊。
「我不想見她,見她只會是有壞處。」顧業成對馮林說,順勢擺了擺手。
馮林恭敬地弓著腰,守在顧業成的床前,想了想,問道,「顧老闆是不想乘人之危?」
顧業成愣了愣,加重了語氣,「她已經是成婚的婦人,談什麼乘人之危,我顧業成也不稀罕這種機會。」
馮林說,「姚小姐是個上海灘少見的漂亮女人啊。」
顧業成做閉目養神狀,「你去韓公館找韓如冰,可會叫她劉夫人?她既讓你喚她汪太太,你還不明白?韓如冰是我多年的朋友了,年輕的時候幫了我不少忙,她一再求我,我也不好推辭,這樣吧,馮林,你帶我的親筆書去南京,老蔣不給面子,戴笠總是會給的。龐子敬可是拔了戴笠在上海的好幾個釘子。」
馮林不由正色道,「老闆,您此次賣給姚小姐是極大的人情。」
顧業成未睜開眼睛對馮林說,「讓她回去吧。」
馮林讓丫鬟帶話給了徐美玉,徐美玉有點尷尬,覺得也許丈夫應該見上一見姚晟瀾,無奈丈夫主意已決,她只好對姚晟瀾說,「不好意思啊,汪太太。老顧的身子還要靜養,不便見您了。」
姚晟瀾出奇的平靜,一點也不驚訝這樣的結果,反而是微微地鬆了口氣般。
馮林在客廳的一側,悄悄地打量著客廳兩人的舉動,心裡暗暗地想,姚晟瀾來探病並非出自本意。
姚晟瀾真的要走了,徐美玉說,「讓馮林送送你吧。」
姚晟瀾沒有說什麼,覺得徐美玉讓人送她可能有什麼含義,反正她也是來求人的,不如看看別人的安排。
馮林是北方人,生得魁梧,姚晟瀾和來時一樣跟在他身後走,他的背影顯得人高馬大。
馮林邊走邊說,「姚小姐精神看上去不太好。」
姚晟瀾將頭髮捋過耳邊,道,「還好吧。」
馮林直言不諱,「可是因為汪參謀?」
姚晟瀾不答,禮貌周全,卻神情冷淡。
顧業成一直留意著姚晟瀾,便派馮林去查汪鴻瑾的下落,馮林自然知道,汪鴻瑾如今是讓龐子敬軟禁到了提籃橋監獄。
馮林並不覺得姚晟瀾能配得上顧業成,其實她和汪鴻瑾也不是特別般配,她這樣的女人年輕又高傲,看得上的人,那必是最是自己心儀的人。但她千挑萬選,偏偏就是選中了已經落魄了的汪鴻瑾。
馮林也看出來了,顧先生就是喜歡姚晟瀾,喜歡她像年輕時的韓如冰。
雖然他跟著顧業成只見過幾次姚晟瀾,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上海風雲》的慶功宴上。那次,姚晟瀾在宴會上如明珠般閃耀輝煌,美麗並不輸給任何一個女明星;那次,龐子敬、汪鴻瑾還有日本人都在出現在宴會上,日本人與顧章發生了爭執;顧老闆一直盯著姚晟瀾的方向,而姚晟瀾卻望向稍遠的龐子敬汪鴻瑾那一桌,她雖然留洋,見過些世面,到底心思單純,掩飾不了傷感又落寞的目光。
顧先生微蹙起了眉頭,喝了一杯洋酒。那一夜,顧老闆親自去說服一個女人留在他的身邊,那個女人卻和別的人跳了一支舞。那段時間,顧老闆並非沒向顧章施壓,卻又四兩撥千斤地帶過了原來的壓力,顧老闆始終沒忍心讓姚晟瀾為難。
馮林從未見顧老闆可以為了一個女人做到這樣隱忍的地步,甚至是姚晟瀾與汪鴻瑾成婚,流言蜚語層出不窮,顧老闆也在報上特意澄清。
即便是今日,顧老闆還是輕描淡寫道,是因為韓如冰所託。
馮林血雨腥風的經歷得多,風花雪月的也不是沒見識過,顧老闆大氣大義,心底最在意的還是一個名字,韓如冰。
今天,馮林看得更明白了,韓如冰、顧老闆、姚晟瀾,其實前兩者都想心知肚明,唯獨姚晟瀾全然不知為何自己會讓顧老闆青眯有加。
到了大門口,馮林對姚晟瀾笑了,說,「汪太太,慢走。」
第二天,在《申報》的頭版刊登了一則啟事:顧業成本人此前遭遇意外,卻有不實留言誤擾,特此告之,顧某身體無恙,感謝此前社會各界以及親朋好友的關心問候。
又過了一個星期,汪鴻瑾才再見到了姚晟瀾,他還穿著上次見面時的軍裝,頭髮撥亂了,臉上抹了灰。她穿著深黑色的大衣,沒帶任何首飾,站在街角的另外一頭。
愛了,恨了,很多年後煙消雲散的上海街頭,跳躍了時間,跳躍了生死,跳躍了塵世。在那個時候,姚晟瀾和汪鴻瑾才明白,原來心裡的那個人一直沒有走遠,就是住在心裡太久了,久得殞入血脈,深入骨髓,各自在天涯盡頭裡守著,卻從來沒發現這個事實,其實他(她)一直在心頭。
兩人深深地凝視著彼此,汪鴻瑾先是苦澀一笑,幾經滄桑,無言的蒼茫與沉默。姚晟瀾亦是難過,轉臉捂住唇,始終不敢走上前,怕在丈夫面前懦弱地流淚。
汪鴻瑾走上前,大手張開,將妻子從容擁入了懷中,然後問,「你怎麼還在?」
姚晟瀾面朝著提籃橋監獄的大門,不置可否,「我來接你回家。」
汪鴻瑾帶著一點探究看著她的臉,「不覺得我身上的味兒很重麼?」
姚晟瀾說,「你還有什麼不能讓我嫌棄的。」
汪鴻瑾眼底都是笑意,「那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