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要去幫小憐,她現在需要我,需要我去幫她」我把木枷往牆壁上撞,一下一下撞,試圖把它撞斷。
但我稍一用力,打進我肩胛骨里的那枚鐵釘被帶動了,傷口崩裂,鮮血染紅了我的上衣。
骨裂帶來的疼痛讓我快要昏過去了,但我咬著牙,發出野獸般的怒吼:「我殺了你們!我殺了你們!我殺了你們!」
這時,旁邊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你至於要做到這種程度麼,她又不愛你,她給予你的一切,只是一點小小的施捨。」
我猛地回頭,居然又看到那隻惡靈了,他站在牢房的角落裡,冷冷地逼視我。
「你在這裡等待了那麼久她都沒有來,而那個邦彥,只是一天她就坐不住了,為了換取他的自由,不惜用自己作為籌碼。」
「而你呢?當她覺得你變得麻煩之後,就將你棄如敝履。她甚至忘了,如果不是為了幫她,你也不會被囚禁起來。」
「現在你沒有死,只是囚禁你的人需要你的血去驗證什麼東西,一旦他覺得你沒用了,你就只能孤獨地死在這裡。而她什麼都不會知道,不會難過,不會惋惜,也許等到很久之後,才會在偶然間獲知你的消息,而那時候,她大概已經連你的名字都忘記了。」
我抱著頭,嘶吼道:「不會的!小憐不會的!她只是誤會我了!是那個宮司誤導了她!我要殺了那傢伙!」
「不要再騙自己了,三輪丑,她的心裡根本沒有位置是留給你的。看看你自己吧,你這麼卑微,這麼可憐,當然不會有人愛你。不過作為三輪家的後裔,你還有另一種選擇,就是與鬼融合,去交換力量。那樣當然會很孤獨,但是總好過像現在這樣孤獨地死去。」
我呆呆地想了很久,問:「如果接受自己做鬼,就能幫到小憐了麼?」
「三輪丑,為什麼不換個思路呢?」惡靈幽幽地說:「那個宮司能做的,你也能做,而且你做的將遠比他好。我確實不能治好你的病,因為那根本不是病,而是命運的饋贈,命運饋贈予你登上神座的機會。你只需要支付一點微不足道的代價,拋棄一點小小的人性,作為交換,你將獲得偉大的力量。」
「到那時,她將住在你的掌心,為你一個人所有!」
我看著他,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我輕聲說:「我要怎麼做?」
「答案不是早就在你心裡了麼,三輪丑?」
惡靈說的沒錯,早在那晚我割開自己的手腕,把血滴在石頭上,條件就已經具備了。那一刻,石頭裡的精神烙印釋放,巨大的精神衝擊讓我陷入深度昏迷,但是,烙印中海量的知識,也隨著那股精神衝擊,倒灌進我的腦海。
也是從那一刻,我才知道這裡建立者的姓氏應該是三輪。
覺者以身、口、意三淨業碾摧眾生之惑業,謂之三輪。
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的五感進入封閉狀態,意識沉入黑暗,但靈魂卻從肉體的桎梏中解脫出來。那無邊的黑暗就像無邊的苦海,凡人註定要在苦海中沉淪,但一道紅色的幽光在某個地方亮了起來,像是燈塔,為我指明方向。
我努力向那個地方游,近了,近了,很近了!
那就是供奉在神社本殿中的鎮魂石,它也感應到了我,光芒抖動著,仿佛石頭被觸動,微微戰慄起來。那是鎮魂石里承襲自遠古的精神烙印,在那晚我踏上神社的土地時,就是它在呼喚我。
因為我是三輪丑,三輪家千年以降最傑出的繼承人,它一直在等待我的到來,已經等待了一千年之久,現在它正迫不及待的想要——重臨世界!
我猛地睜開眼睛,以血統為錨,隔空與幾十米外的鎮魂石重新建立了精神鏈接。
一根漆黑的觸手從地上伸了出來,那是實質化的影子,那道影子的前端插進鎖眼裡,「咔嚓」一聲,我手上和腳上的鐐銬應聲落地。
我用手指捏住打進我肩胛骨里的釘子,血箭激射,那枚釘子被我拔了出來。
我伸手推在牢房的門上,哐當一聲,門被推開一條細縫,鐵鎖繃得筆直。值班守夜的人聽到聲音,往這邊小跑過來,是阿浩,他湊近門縫,往裡窺視。他看到了我,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你——!」
他想要大叫,但受我控制的黑色觸手已經綁在了他的喉嚨上,他的雙手扣在脖頸上掙扎,但憑他的力量,根本掙脫不開影子的束縛。
我如法炮製,門外的鎖也被我打開。
阿浩現在的模樣有點悽慘,舌頭突出,眼球上翻充血,唾液不受控制,像是個快要被絞死的人。
我靠近他的耳邊,低聲說:「放心,我不會殺你,如果不是你帶來了小憐的消息,我也不會下定決心去做鬼。」
他的眼球轉動,帶著徹骨的恐懼。
我一把把他推進牢房,撿起地上的木枷和腳鏈,就用他們曾經對待我的那種做法,把他鎖在這裡。
我鬆開影子化為的觸手,用手捏住他的喉嚨,他咳嗽起來,大口喘息:「怪物怪物」
「不是怪物,是鬼。」我拿起剛才撿起來的鐵釘,一下子扎穿他的舌頭。
血流如注,阿浩喉嚨里的聲帶悽慘地震動,但疼痛讓他發不出聲音。我緩緩關上門,把那僅有的一點慘嚎聲也鎖在裡面。
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搖搖晃晃走出囚禁我的地方。現在天已經亮了,陽光從神社的窗戶上照進來,就像是火焰那樣灼痛著我全身上下的皮膚。可這樣也很好,從地獄中重返人間的惡鬼,豈不是正要沐浴著火焰麼?
「是你!」「你怎麼出來了!」
本殿中的守衛發現了我,他們立時向我沖了過來。
在他們的眼中,我作為一個囚徒,肉體飽受折磨,走得步履蹣跚,只要稍微推搡一下就會摔倒,可以輕鬆制服。
但是他們錯了,大錯特錯。
黑色的影子從地面躥出來,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就直直地捅進他們的咽喉里。血花飛濺,兩具屍體軟軟地倒地。
我一路前行,留下一路的血和屍體。
最後,我站在供奉廳向外眺望,看到神社本殿參道的神樹上掛著紅色的燈籠,這是喜慶的顏色,寓意幸福美滿,參道那頭傳來婉轉的和歌。
按阿浩的說法,今天就是小憐的婚禮,迎親的隊伍將把小憐從她自己的家裡接出來,送往神社,隨行的神官將高舉懸掛白色的長幡和朱紅的羅蓋,一路敲響神樂鈴。紅色的地毯鋪在青石磚上,這支隊伍將走過竹林和銀杏,最終抵達這裡。
神社的本殿,新郎和新娘將於神前舉行三獻之儀。
迎親的隊伍已經出現在參道上了,我已經能看到隊伍中的新娘了,她穿著純白的白無垢,頭插淡黃色的蘭花。
小憐穿著這身衣裳真的很美,即使是在夢中,我也從沒有想過自己能這樣牽著她的手,走在這條道路上。可現在牽著她的人是那個新郎裝扮的老人,穿著黑色的付紋羽織,腰間插著白扇。
不過讓我感到吃驚的是,我居然沒有感到特別憤怒。可能是隨著我與鎮魂石締結精神鏈接之後,此刻在胸膛里跳動的,是一顆屬於鬼的心臟。
我上前一步,踏出神殿的門廊。
迎親的隊伍終於注意到了我。在他們的視角中,衣服被血濡濕的囚徒正站在神殿的正門口,他的背後,白色的神像站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中。
人們愕然了片刻,兩邊持杖的護衛沖了過來,為首的是那名身材健碩的昭一郎。
但他一看到本殿供奉廳里的慘狀,嚇得一呆,橫七豎八的屍體倒在神像前,血流滿地,像是一處人類的屠宰場。這些死者都是留在神社裡的神官,他們本該為新郎和新娘主持三獻之儀,可現在他們全都死了。
昭一郎的身後,幾十個人站在門口,但沒人敢進來。
「你——!」人群發出即驚且懼的聲音,他們看到了我的虛弱,但也看到了我的殘忍,「是你殺了他們?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沒有回答人群的詰問,只是看向其中的某一個人。她塗著腮紅,嘴唇上也點了唇彩,但依然掩蓋不住臉上的蒼白。
小憐被人群攔著,但依然看到了滿地的屍體,「阿丑,你」
我露出一個醜陋的微笑,讓自己看起來柔和一點:「小憐,我來了。」
我緩緩把目光移開,掃過人群,他們中有各種各樣的眼神,都那麼令人討厭,尤其是宮司和美津子,如果不是他們,小憐也不會被迫披上嫁衣。
該到讓他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我轉頭走到神像前,那個呼喚我的東西就擺放在這枚漆黑的匣子裡,微微顫動著。
「你要幹什麼!」昭一郎大吼,要衝上來,但他被腳下的影子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此刻,神社本殿的門像是光與影的分界,在那道門檻上,影子如同群蛇那樣擺動。
人群呆住了,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唯有宮司看出了什麼,他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沒有理會他們的震駭,揭開了供奉鎮魂石的匣子。石頭表面布滿斑斕的暗紅色,有人曾把它浸泡在血里,試圖喚醒什麼,但很遺憾,真正起作用的,並不是血,血只是靈魂的憑依,只有那個命中注定的人親自站在它面前,被封印的魂靈才會點頭認可。
我伸手抹去石頭表面的血斑,舉起禮神的祭刀。
「等等——!」背後有人急迫地喊道。
我知道是誰在說話,他應該就是這一代的傳承者,知道三輪家的秘密,但是,他自己的血統太差了,差得太遠太遠。
祭刀落下,鮮血滴落在鎮魂石上。感應到我的到來,那塊石頭髮出紅色的熒光,裡面的東西穿透月之石的封印,照亮了我的臉。
我放開自己的心神,接受那枚石頭的呼喚,隨著我們之間的精神鏈接被徹底打通,一聲輕微的咔嚓聲,鎮魂石表層的封印裂開一道細縫,紅色的光柱從裂縫裡伸出十幾寸,像是一把深埋在石頭裡的劍柄。
淡淡的黑塵從地上死去的神官們身上析出,圍繞著那根光柱旋轉。
這是人類靈魂湮滅時產生的力量,也是封印在鎮魂石的東西真正渴望的柴薪。
隨著靈魂的析出,地上的屍體乾癟下去。那抹紅光變得更盛,淡淡的白汽湧出來,像是烈火中的白煙。這是來自地獄深處的業火,以人畜的靈魂為燃料,點燃它的人,終將墮入無間地獄。
「這怎麼可能?怎麼有人能僅憑藉意志解開鎮魂石?!難道說你是!你是——!」
發出驚呼的是美津子,她滿臉的震怖。對別人來說,他們可能會把我當成一個瘋子的狂舉,但只有真正知道三輪家秘密的人,才會明白,眼前的這一幕意味著什麼。所以宮司已經說不出話了,他正一步步往後退。
我抬頭仰望矗立在供奉廳里的巨大神像:「你們在漫長的時光里對著它頂禮膜拜,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朝拜什麼,也不知道石頭裡封印的東西在等待什麼。」
「今天,白見家,不,應該是三輪家,每個三輪家的後裔都應該親眼見證這一幕,這遲到了一千年的重逢。」
不知從何時起,本殿的地面已經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霧。霧越起越大,就像是傳說中,隔開生者和死者國度的海面。
隔著那層霧氣,人們能隱隱看見對岸站著一隻白色的鬼影。
「天吶!白色神明!這是白色神明!」人群發出驚呼,而知道底細的美津子已經快要石化了。
白色神明?或者白色惡鬼?隨便怎麼稱呼都無所謂。不管是神明也好,惡鬼也罷,它都於黑暗中孤獨了太久。
「醒來啦,孽障!」
白色鬼影聽到我的聲音,緩緩向我走來,它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我。我沒有拒絕它的擁抱,在與它重疊的一剎那,磅礴的幽靈系能量侵入我的血肉之中,改造著我的身軀,像是蒼白色的火焰在憤怒地燃燒!
這才是三輪家最終極的秘密,只有那個憑藉血統讓鎮魂石里的精神烙印臣服的人,才能馴服裡面鎮壓千年的魂靈。
怨毒、仇恨、孤獨、殘暴無數的負面情緒隨著那些幽靈系能量向我一起湧來。
那些冰冷的東西沖入我的四肢百骸,我感到某種束縛住我的東西正慢慢脫落,像是我的大腦極深處的地方,有一扇漆黑的門正在緩緩打開。
什麼是鬼呢?
我想,也許所謂的鬼,其實是墮入地獄的人,因為太多的仇恨,太多的不甘,他們從人類的世界裡索取不到,所以才會轉而向地獄索取。
這時,一道金色的光縷在我的記憶深處閃爍,像是一根從雲端垂下的長梯,聯通地獄和人類的世界。
我忽然在那隻鬼影的身上推了一把,在我的靈魂即將與它合二為一的最後時刻,它被我推開,我們的靈魂沒有完全交融。
現在,這具人類的軀殼上正容納著兩個靈魂,鬼影帶來的幽靈系能量開始反噬,鮮血從我的五竅橫流出來。也虧我足夠特殊,對凡人來說致命的陰氣,在我的經脈里卻能自然流淌,只造成了部分神經的壞死。不過,人與鬼的靈魂衝突不可調和,這具身軀最終還是避免不了死亡的命運。
惡靈在旁邊不解地看著我,「為什麼?你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去做鬼了麼?」
我站在原地試了試,僅以自己的意志,我就能讓周圍的黑暗劇烈地起伏,猶如狂舞的浪濤,「我不想做鬼,我只是需要鬼的力量,但這種程度的力量就已經足夠了。」
「聽著,三輪丑!鬼不是你的終點,烙印里的東西你自己不是也看過了麼?只有憑藉鬼的軀殼,你才能融合鎮魂石,最後登上神座!」惡靈咆哮著說:「你難道要放棄神座麼?」
「神,或者鬼,對我來說其實是一樣的。」
惡靈不敢置信地看著我,「你將得到永恆的生命,無與倫比的威嚴,生殺予奪的權力。眾生將匍匐在你的腳下,這些你都不想要麼?」
我輕輕搖了搖頭。
惡靈愣住了:「為什麼?」
我沒有理會他,只是默默回頭。
那隻惡靈也許知道我的所有心思,但他並不是真的懂我。其實理由很簡單,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從一個地方獲取過溫暖,既不是來源於神,也不是來源於鬼,如果神的世界和鬼的世界都沒有那種溫暖的感覺,那麼對我來說就是一樣的。
我看向門外那顆懸掛在蒼穹之上的大火球,過去的我曾在祂面前不止一次的落荒而逃,但是現在——黑色的雲層就這樣忽然而至,向這裡極速地聚攏,陽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擋在天穹之上,在大地上投射出巨大的陰影。
在人群的視角中,黑暗正從我的背後湧出,撲向大地。
迎親的人群在恐懼中崩潰了,他們瘋了似地往神社外面逃跑。
但比他們更快的是遮蔽大地的黑影。黑影從後面追上了他們,一根根黑暗的立柱從影中升起,如同長槍,從下身刺入,再從喉嚨刺出。這是一種古老的刑罰,受刑者的身體被刺穿,內臟卻不破裂,他們將在痛苦中哀嚎幾天幾夜,直到渾身鮮血流盡方才死去。
我一步步向前,一個又一個的人被黑影追上,然後刺穿,懸掛起來。他們哀嚎、求饒、咒罵,但我的心中沒有絲毫的憐憫。
我看著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在痛苦中扭曲起來,心裡慢慢放空,就像是一根根和過去的連線被割斷。也許當最後一根絲線被割斷的時候,我的靈魂就將徹底沉入地獄苦海。
我放過了兩個人,其中之一是錢婆婆,她落荒而逃,嘴裡高叫著影魔影魔。
現在,神社的廣場上只剩下那個人了。在剛才的混亂中,她的髮髻被打亂了,光從雲頂垂落,照在她亞麻色的頭髮上,一縷縷金色散開。
雲頂的那個空洞是我故意留下的,唯有她應該生活在有陽光的地方。
「雪子小敏阿勝媽媽再堅持一會兒!你們不會死的!我馬上就去叫救護車!堅持住!別死啊!」小憐學過一些醫療技術,但面對這種致命傷,她什麼都做不了。
我走到她的面前,想要撫摸她的臉。
「滾開!別碰我!」
我停在原地,不止因為這聲呵斥,也因為當我伸手的時候,我看到自己伸出的已經不是人類的手了,而是一隻乾枯的、蒼白的鬼爪。
「小憐」
她退後幾步,用看魔鬼的眼神看著我,「你瘋了!你為什麼要殺死大家?」
「我只是想幫你。」我說。
「幫我?」她指著在刑架上哀嚎的人群:「這就是你幫我的方式?你只是想要報復!你在享受虐殺的快樂!」
我無言以對,小憐是對的,我今天來這裡並不只是為了她,同時也是為了復仇。但是這些村民和我有仇麼?可能沒有。我只是單純的想要把心裡的怨恨發泄出去。
「他們不死的話,你很難得到自由。」
「自由?你肯放我走?」小憐看著我,眼中帶著些微的譏諷:「放我去找邦彥?」
我再次無言以對。
「你忘了麼?邦彥是被你逼走的,你今天還攪亂了我的婚禮,你把我認識的人都殺了。這樣你就開心了?」
我愣了一下,「你真的決定要嫁給宮司?你不是被強迫的麼?」
「強迫?沒人強迫我。」小憐忽然慘笑起來:「邦彥不要我了,我還能怎麼辦?不留在這裡,我又能到哪裡去呢?」
「可是你還有我,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我說。
「宮司雖然老了,但他還是個人。但你呢?阿丑,你是一個怪物,怎麼會有人喜歡怪物呢?你那麼醜陋,那麼惡毒,那麼自私,永遠只在乎自己。現在你的目的達到了,邦彥被你逼走了,村民們被你殺光了,神社也落在你的手裡了,下一步你要做什麼?是不是要逼我嫁給你?」
人們那麼厭惡怪物,究竟是討厭它醜陋的外表,還是惡毒的心?
我忽然想把自己的心剖開,去看一看現在上面是不是長滿了絨毛或者鱗片。
我下意識伸手按在胸口,等了很久,才發覺那裡是不跳的,不知從何時起,裡面已經空了。
「小憐,我們可以回去麼?回到過去那種關係,做好朋友,只是做個好朋友。」我說。
小憐一邊搖頭,眼淚一邊從她的眼角流了出來,「當初我只是可憐你,覺得你什麼都沒有,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所以抽空陪你說說話。但我從沒想過你會幹出這種事情,如果早知道是這樣,我當初就不應該救你,應該讓你死在那個倉庫里。」
我抬頭看向天頂的陽光,它終究還是視我為仇敵。
也許惡靈才是對的,我要麼作為一隻鬼孤獨地活著,要麼作為一個人孤獨地死去,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好吧,那我還給你。」
我又一次推動身體裡的那隻惡鬼,現在我們之間的靈魂融合徹底崩潰了,黑色的煙塵反向從我的身上騰起。
我把從那些祭品身上吸來的靈魂力量返還回去,隨著力量的潰散,黑色的刑具縮回地面,那一具具哀嚎的人體摔倒在地。
但我能夠返還回去的只有一半的靈魂,另一半的靈魂被囚禁在了鎮魂石里。
從此之後,除非鎮魂石換了新的主人,否則只要裡面的靈魂烙印不滅,他們將永生不死,即使自身的肉體或者靈魂毀滅了,也能被鎮魂石補全。而代價是,由於自身的靈魂並不完整,他們必須要定期食用富含靈性的東西,以維持自我意識,否則就會淪為沒有靈智的鬼魂。
隨著力量的交換,被我虐殺的村民們越來越不像個人了,而我身上的血口開始崩裂,原本停止的心臟再次跳動,就好像是從鬼又變回了人。不過和鬼不同,作為人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立錐之地。
那個惡靈發出憤怒的咆哮:「三輪丑!你瘋了!你真的瘋了!她到底給了你什麼,讓你連神座都放棄!」
我沒有理會他,輕聲說:「小憐,我真的真的從沒有想過要做對不起你的事。」
小憐還是一步步後退,「你是個怪物你是個怪物」
此刻遮蔽天空的陰雲也散去了,陽光再次灑落大地,黑暗越來越少。她一步步回退,退到陽光里,距離我越來越遠。
遠處傳來機車的轟鳴聲,轟鳴聲中還夾雜著犬吠。
幾條威風凜凜的大狗從參道兩側奔跑過來,它們身後,還有十幾名騎著摩托的搜查官一路疾馳。
「砰!」的一聲,搜查官手中的子彈擊中我的胸口。
鬼的加護越來越弱,而一旦失去了力量,我只是一個力氣有點大的凡人罷了。子彈打在我的胸口,我連退好幾步,勉強站穩。
風速狗一躍而出,張開大嘴,噴吐出火流,把我的全身都點燃了。我曾經無比厭惡的皮膚也不再蒼白了,而是化為黑色的焦炭。
「小憐——!」我剩下的生命已經不多了,我掙扎著上前,想要質問她,是不是也曾有一瞬間,她也覺得我很好。
但搜查官以為我要對人質不利,又開了一槍,子彈擊中了我的頭,轟塌了我的半張臉。這下我終於支撐不住了,一下子撲倒在地。
搜查官的背後走出一個年輕人。他騎著高大的白馬,白馬背上燃著藍色的火焰。我不認識他,但從氣質看,他顯然身份尊貴。
這名身份尊貴的年輕人是隨搜查官一起上來的,一個月前,他們接到報案,說山上有惡性案件,報案的人自稱遭到了綁架、拘禁,還受到私刑拷問。白見村作為羅舍人的宗教聖地,地位尊崇,所以本地的搜查部一直把案子壓著。
但不巧日前有大人物路過,正是這名年輕人,他注意到了這個案子,沒辦法,月見鎮的搜查部只能裝出秉公執法的樣子,陪他來走這一趟,結果沒想到,真的撞上了惡性案件。
年輕人笑道:「我當是什麼邪教作祟呢,原來只是個無聊的瘋子。」
他輕踢烈焰馬的馬腹,就要上前。
這名年輕人的身份太尊貴了,如果他出事,別說幾個小小的搜查官了,整個北方的官場都要地震。搜查官一下急了:「尚口先生,嫌疑犯很危險,您別過去!」
年輕人也不在乎,他早已注意到我旁邊的小憐,眼睛亮了一下。
現在我確實對他沒什麼威脅,因為作為一個人,我馬上就要死了,只是在死前用最後的力氣伸手,想要去夠小憐。
那個年輕人縱馬向我沖了過來,他伸手輕輕一拉,把小憐拉上了他的馬背。我伸出的手一下劃空了。
年輕人「吁」了一聲,指揮烈焰馬向我重踏下來,燃火的馬蹄踩在我的背上。我的脊柱裂開,肋骨折斷插進肺里,胸腔里的大半內臟也被踩成了肉泥。
年輕人把小憐橫抱在懷裡,身穿白無垢嫁衣的小憐乖巧地把頭依偎在他的懷裡,向著去往山下的方向。即使今天才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但卻像是命中注定的相逢。
搜查官們見我已經喪失了抵抗能力,放下了槍。
現在唯一對我感興趣的,反而是那個宮司,他越眾而出,把手伸進我的腹腔里,開始掏我的內臟往嘴裡塞,大口吞咽著我的血肉,吃得滿嘴是血。他是三輪家這一代的正統繼承人,只不過血統衰退,顯得很平庸,但現在得到我的基因補完,之後他大概也能具備一部分能力。
因為背對著,沒有人看見他的一舉一動。只有我聽見他不斷發出低語:「傳說是真的!傳說是真的!神座是我的!神座是我的!」
我笑了一下,也許像宮司這樣的人才應該得到力量,換成是我的話,即使得到了神的軀體,但裡面卻依然藏著人類怯懦的靈魂。
在黑暗徹底吞噬我之前,我轉動了一下僅剩的左眼,看向他們走入陽光的方向,「小憐我真的真的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最後一縷光明,終於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