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雙漆黑純淨的眼睛。眼睛的主人臉頰曲線柔和,但眉毛修長濃密,顯得很英武,看起來非常男孩氣。
路諍不敢再看下去了,他趕快低下頭,繼續咀嚼嘴裡的牛肉。
湘菜油重色濃,辛鮮香辣,不管是剁椒魚頭還是永州血鴨都是重油重鹽重辣的菜,但這頓飯路諍一點味道都沒有吃出來。各種情緒在他的心底里來回激盪,像是一口硫化物含量超標的井水在翻滾,時而躍躍欲試,時而苦澀酸楚。
周亭轉頭看向路諍,「老鐵,你今天怎麼了?戰鬥力變得這麼差,不像你啊。」
他指的是路諍的乾飯速度。作為一個乾飯人,即使身體有病不能大吃大喝,但路諍本著和命運堅決說不的原則,他一向都是能胡吃海塞就胡吃海塞的。
「胃口不好,」路諍指了指手提袋裡的病例和藥盒:「剛去過醫院。」
「啥病啊?脂肪肝?」
「差不多吧。」
「脂肪肝就要多運動,我也脂肪肝來著。」周亭挺了挺自己的啤酒肚。
路諍嗯了一聲,他有點想走了,坐在這裡面對那張臉,有種坐臥不安的感覺,讓人下意識想要逃避什麼。但現在飯局只進行到一半,他得盤算著怎麼找個合適的由頭離開會比較自然。
「對了,」周亭小聲對路諍說:「對面那個妹砸是隔壁視覺藝術學院的,姓高。」
路諍感覺自己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從脖子到臉,皮膚的溫度開始上升。他本能地「哦」了一聲。
「我靠,這麼靚的妹砸你都沒興趣?」周亭說著,夾了一大塊紅燒豬蹄塞進嘴裡。
「我是職業玩家,女人只會影響我敲擊鍵盤的速度。」路諍擺出直男臉。
「嘿,只能說不愧是你!」周亭把剛才的紅燒豬蹄啃乾淨,豎了個大拇指。他盯著對面的女生,露出花痴的笑容,眼睛看上去像是在不斷冒出粉紅色的小愛心,「我反正必須要上去認識一下,最好能要到微信。」
見這個話題揭過去了,路諍暗暗鬆了口氣。
飯局到了終段,桌子上只剩下殘羹剩餚了,同學們開始聊起遊戲內的內容。有人吐槽遊戲設計不公平,有人吹逼自己參與陣營大戰的戰績,還有人提到了最近開的二階段活動。
路諍見差不多了,準備藉口開溜說要早點回去沖級——其實這也不能算藉口,因為他確實忙著回去沖級。
這時,彭社長身邊帶的女伴提議說:「我們正好13個人,要不要來局狼人殺啊?」
狼人殺,也叫天黑請閉眼,是種相對流行的社交類桌遊,參與的玩家加上負責調度的主持人,合計正好13個人。
遊戲的玩法大概是這樣的:
遊戲共分兩個陣營,好人方陣營為4個神民,4個村民,狼人陣營4個狼人。
每回合分夜晚、白天兩個階段。夜晚,狼人合議獵殺一名玩家,然後神民依次使用技能。進入白天,主持人宣布昨晚死傷結果,然後倖存者依次發言,投票出嫌疑人,將其處決。
狼人方獵殺完所有神民或村民,狼人陣營獲勝。反之,好人方處決完所有狼人,人類陣營獲勝。
因為遊戲講究發言、推理、偽裝、煽動,所以是一款具備破冰屬性的社交類桌遊,很容易在遊戲互動中增進對彼此性格的了解,在年輕人群體中很流行,尤其是喜歡撕逼宅斗的女孩子。
彭社長的女伴飯後提出這個建議,還是很恰當的。
「好啊好啊。」大部分人附和同意。
路諍說:「要不你們玩吧,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不,你沒有。」周亭把他那隻剛抓過豬蹄的手按在路諍的肩膀上,還故意蹭了蹭,在短袖襯衫上留下了幾個若隱若現的油印。
「喂!你手有油哎!」路諍大怒。
周亭把手翻過來,手背也蹭了蹭:「好了,現在乾沒有了。」
路諍氣得臉都綠了。他們是室友,算熟透了的熟人,又是男生,所以開起玩笑就沒什麼下限。其實換個日子路諍倒是無所謂,嘻嘻哈哈的就過去了,不過唯獨今天是個例外。
「什麼事啊?急麼?」說話的是做東的彭社長。
「哦,急事也算不上,就是想早點回去上線沖級。」
「我理解,」彭社長大度地點頭:「你是職業玩家。」
「別啊,人數剛好呢,這個時候開遁就好比打麻將三缺一中途開溜,是不是太不講江湖道義了?」有人反對,說話的人叫李麒坤,也是路諍的室友。
周亭在旁邊附和:「三缺一嘛,來一局。」
路諍知道損友們的心思,他們想通過桌遊認識聚會上好看的姑娘。念大學的時候,很多男女關係就是從玩桌遊開始的,所以桌遊社從來都是最有人氣的社團之一,相比之下電競社的宅屬性就有點重了,也就比動漫社稍微強一點。
他微微抬起眼帘,看了那「好看的姑娘」一眼,她正和旁邊的女伴有說有笑。
說起來,狼人殺這個遊戲還是她教自己玩的,當時他讀中學的時候,是個非常孤僻的孩子。
「好吧好吧,就一局。」
擔任主持人的傢伙在約飯群里發了個小程序,12名玩家登入房間,身份牌自動發放。
路諍點開自己的身份牌,他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對面。
現在每個人都看到了自己的身份牌,大家努力繃住臉上的表情做出撲克臉,同時賊眉鼠眼地向四周打量——這個動作叫抿身份,意思是說,拿到特殊身份的人臉上的微表情會發生變化,通過考察這項變化,有機會找到重要目標。
「老路,暴露了,是條大尾巴狼啊。」有人揶揄:「剛才在琢磨晚上刀誰?」
「我靠,以我對老路的了解,他今晚百分百要刀妹砸!」損友們臉色凝重:「這條單身狼,太惡毒了!」
「刀下留人!」周亭拍著自己被肥肉撐起來的肚皮:「我是護花使者,要刀就刀我!」
「意思是說,你是獵人?」路諍撇過臉。
「喂喂喂,找神牌了,爆狼發言!」
「好了,身份確認過了就開始。」主持人敲了敲桌面,他是彭社長帶來的一個兄弟,在手機上操作著,「天黑請閉眼。」
所有人閉上了眼睛,有人趴在桌子上,又有雙手捂臉,還有人閉著眼睛挺著沒有擦乾淨的嘴巴還有肥碩的肚子。
主持人掃了一圈,確認無誤後,說道:「丘比特請睜眼。」
路諍緩緩抬起頭,他發到的確實是一張身份牌——丘比特。
丘比特是希臘神話中的小愛神,愛與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的兒子,形象是一個長著一對潔白翅膀的男嬰。傳說一旦被他的金箭射中,中箭者將不由自主地產生愛情,而一旦被他的鉛箭射中,愛情就會走向破裂。這種權能是絕對的,連神王宙斯都不能倖免。
在狼人殺這款遊戲中,丘比特的技能和神話中非常類似。他只會在首夜甦醒並使用技能,任意指定兩個人結伴成情侶。
結伴成情侶的人將能互相確認彼此的身份,一旦一方死亡,不論是被狼人獵殺,或者被村民處刑,又或者被女巫毒殺或獵人槍殺,另一方都會殉情。
結成情侶的人如果是兩個人或者兩個狼,都不會改變遊戲,但一旦結成情侶的是一人一狼,那麼就會出現一個特殊規則——人狼戀,丘比特和自己的情侶結成第三方陣營,他們的目標將是同時殺死人類方和狼人方。
「丘比特,請指定兩個人結伴為情侶。」主持人說。
路諍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對面的人,她雙目緊閉,睫毛修長濃密,像是兩把黑色的小掃帚。
路諍伸手,一根手指慢慢指向了對面。
他想到一個非常猥瑣的玩法,丘比特的技能其實是可以包括自己的,比如說把自己和最漂亮的女生結為情侶——江湖上把這種玩法稱為痴漢丘比特。
不過路諍沒有這麼做,他的手指偏了一下,選擇了坐在她旁邊的一個男生。另一隻手指向坐在旁邊的周亭,這二貨現在閉著眼睛,藏在桌子下面的腿一抖一抖的。
情侶選擇完畢,剩下的人一一睜眼,情侶、狼人、女巫、預言家
「天亮了,請睜眼,現在進行警長競選,請競選警長的玩家舉手。」
刷的一下,飯桌周圍八支胳膊豎了起來。
這是狼人殺首個白天的特殊階段,12名玩家通過選舉的方式競爭警長。警長身份在投票處決嫌疑人中可以獲得額外0.5票的權重,同時也能決定發言順序並在最後發言,是一個決定嫌疑人風向的重要身份。一旦警長落入預言家手中狼人陣營會很被動,所以,狼人普遍會冒認預言家身份參與警長競選,這在玩法上被稱呼為悍跳。
現在競選的人有八條胳膊,裡面肯定是有狼的。
1號是做東的彭毅夫,他也參與競選了,從他開始發言:「1號玩家發言,在座的各位可能之前跟我也不太熟,不過以後會有機會的。我一向不太會說謊,非常實在,創業做項目是這樣,玩狼人也是這樣。這局我是個好人,有請2號玩家為我正名。」
2號玩家是他的女伴,叫徐冰,是個梳著斜劉海的女生,兩人坐的很近,應該是情侶。
「首先,老彭做項目是靠譜的。不過會不會說謊就是另一回事了,男人嘛,懂的都懂。」
圓桌周圍的同學都露出了含蓄的笑容,大家都很放鬆。
徐冰繼續說:「我和老彭不認識,當然,指的是這局遊戲。老彭說要我為他正名,不好意思,昨晚我驗的不是他,我驗的是隔壁4號玩家,查殺。警徽流的話警上沒必要看了,和我競爭的都是狼,都放在警下吧,11、3順驗,過了。」
徐冰說得很熟稔,發言中用了很多術語,很多不常玩狼人的同學都一頭霧水。
不過這不影響遊戲繼續,3號玩家沒有競選警長,所以跳過了,輪到4號發言。
4號是路諍同班同學,是個男生,「2號是假的,4號才是真預言家,昨晚驗了身邊的5號,查殺。也沒什麼心路歷程吧,就隨便驗了坐旁邊的嘛。警徽的話,警下就沒必要驗了,反正一會投票票型能說明一切。6、7、8、9都在警上,給個機會吧。退不退水?倒數三秒鐘哦,3、2、1,好吧,一個都不退,那就8、9順驗。」
輪到5號發言,全場都看向她,這個在場長得最明媚的女生。
路諍當然認識她,借著這個機會,他也抬起頭,那張臉和過去的記憶重疊起來,往事像迎面行進過來的火車,汽笛拉響了,難以抗拒。
高緣說:「4號當不成預言家,不是一個預言家的視角。對你來說,2號是悍跳狼,我是查殺狼,剩下就兩狼了,你還去驗後置位幹什麼?意思是警下4個好人咯?那狼人靠什麼拿票?」
這段話說的相當合理,4號男生不由尷尬地抹了抹下巴。
高緣對4號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不過我不認4號是張狼牌,他查殺我是為了詐一下身份,警徽流拍在8、9兩個位置上可能也是類似的考慮。心態是好的,4號這張牌如果一會兒不自曝,我基本能認下來是個好身份。」
「至於2號玩家,應該是條悍跳狼,退肯定是退不下去的。」高緣解釋道:「2號發4號查殺,但對外置位沒有任何身份定義,尤其是對1號玩家這麼差的發言,都沒去拍,說明她自認身份是不高於1號的,同樣,也無法構成詐身份的操作。我認為1號就是條首置位的悍跳狼,查殺4號是奔著預言家去的。但反過來也說明,1號可能身份做好。」
這段話語速很快,邏輯也有點繞,大部分人都聽得似懂非懂,但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再加上語氣從容自信,由不得人不相信。
路諍聽著,不自知地微笑起來,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威風凜凜。
高緣繼續說:「至於我對後面幾位的定義嘛。昨晚我驗了6號,是我的金水。7、8、9不確定,但至少出一狼。3、10、11、12四人在警下,大概率開兩狼。2號說她要驗誰來著?11、3順驗是吧,我感覺她可能會奔著好人驗去拉票的,那我就」
高緣的目光看向剩下的兩人。
路諍和她的目光再次對上了,冥冥中似乎有某種默契。
「10、12順驗。」高緣說。
路諍是10號。
「漂亮姑娘給我發金水」6號也是個男生,他雙手抓頭,做出個誇張的糾結動作,然後說:「那就幹了唄,不然怎麼辦?就算是碗有毒的金水,考慮到潘金蓮腰細腿長,大郎我認了呀!」
他剛才化用了個水滸傳的典故,惹得其他同學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退水了,退水了。」6號說著,意思是放棄競選。
7號發言:「意思是說2號玩家和5號對跳了唄。6號玩家接了金水,應該算是把5號玩家認下了。這兩個預言家吧,我也感覺5號可信一點。5號說1好人、4好人、2悍跳、警下兩狼,我、8、9開一狼她的視角確實像一個預言家的視角,視野很廣,比2號玩家廣很多,當然跟她靠後發言也有關係。」
7號總結一圈,想了想,說:「暫時站邊5號玩家吧。我是好人,按5號的說法,8、9兩個可能有嫌疑,當然,如果出了第三個預言家,就有可能4、5雙狼,2是詐到狼人身份的好人更細節的你們警下自己盤吧,過了。」
「7號玩家不做好呀,爆狼發言。」8號玩家上來就踩了前面同學一腳:「什麼叫第三個預言家?我能理解是說你覺得2號跳炸了,偷偷遞話給後面的9號玩家讓他起跳麼?9號能做成預言家麼?你們看他的肚子嘛,一眼假了有沒有?明顯昨天晚上剛出去吃過人。」
9號是周亭,8號拿他圓鼓鼓的肚子調侃了一句,場下鬨笑起來。
周亭抽了抽鼻子,不滿地哼哼。
「站邊5號玩家了,你9號要是敢起跳,我8號肯定錘爆你了。」8號說。
「9號玩家發言。」周亭先是嘆了口氣,說:「大郎啊,別喝了,金水裡真的下了毒。我才是真預言家,5號是條狼美人!」
大郎是指拿到了金水身份的6號玩家,6號玩家雙手抱胸意思是你繼續編,其他人也都笑呵呵地看他發揮。
周亭繼續說:「9號玩家昨晚驗了10號玩家,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先摸摸我家小路的底褲什麼顏色,結果翻出來是條純白的處男底褲,一點尿漬都沒有,很純、很潤。」
同學哄堂大笑,路諍氣得臉皮抽抽。
「5號玩法發的是金水牌,那肯定不存在詐身份的說法了,悍跳狼。5、2對打這麼凶,應該不是狼踩狼的板子,不然就有點太不夠義氣了認2號好身份吧,她應該就是詐一詐4號的。」
「至於4號呢,被2號玩家詐到的時候狀態還可以,對2號敵意感覺也沒那麼強烈,我也暫時發個好身份。」
「現在站隊5號的是接到金水的6號,還有8號。6號是張大郎牌,暫時發他個愚民吧,給他一輪站過來的機會。8號無腦站邊5號,顯然兩個認識,大概率是個衝鋒狼。8號狂踩7號,7號應該是個好人牌。」
「綜上所述,警上的板子大概率是,5悍跳狼,8衝鋒狼,2、4、7好人,1、6未知。警下10是我的金水,除他之外,如果6是好人,那剩下3、11、12,大概要出兩狼。」
周亭說著,轉頭對路諍拋了個媚眼:「鐵子,你千萬要投我,別上了壞女人的當,聽她說要撈你,你就急吼吼地上去跪舔。她驗你是為了你的票。跟著兄弟一起才有未來,想想當年我們一起打老虎,一起滾床單的快活日子,好不好?」
同學們又被他逗笑了。
唯獨路諍有片刻的失神,他轉頭向高緣那邊看去,她也在哈哈大笑,笑得很歡快很肆意。
這時,前面的2號玩家徐冰舉手示意:「退水退水!」
她用退出競選的方式表達對9號的支持。
周亭說:「我的警徽這麼留吧,1、6順驗。先說明,別拿不驗警下就是不要警徽的邏輯踩我,我警下已經有一個金水了。我沖警上1、6兩個人驗是想儘量把儘可能多的好人留下來。反正前兩輪有5、8兩位,再怎麼出也出不到警下,沒必要。」
「最後和我的金水10號,還有3、11、12中的好人牌對話。」他頓了一下:「把票投給公明哥哥,別犯大郎犯的錯誤,好不好?」
周亭是最後一個競選警長的玩家,發言完畢,競選階段結束,主持人說:「請警下3、10、11、12四位玩家投票決定警徽歸屬吧。」
平心而論,他這段的發言質量不錯,條例挺清晰,如果路諍不是知道他的底細大概就要被他騙過了。
周亭和6號是他連的情侶,如果周亭是真的預言家,他不可能不去驗6號,不然作為一個預言家連自己的獲勝方式是什麼都不知道就太搞笑了——所以他應該是悍跳出來搶警徽的狼牌,高緣是真預言家,6號是個好人。
路諍撓了撓臉,沒想到這局居然真的湊到了很罕見的人狼戀。
他抬頭看了一眼抿嘴微笑露出兩個酒窩的高緣,投下了自己的票。
「現在宣布競選結果,3、10、11投票給5號,12號投票給9號,5號當選警長。」主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