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經閣僅設一層,高檀危梁,寬敞多窗,室內幾乎沒有黑暗藏身的地方。經閣分為兩進,有牆門一分為二,後進淺寬,能望見盡頭高案上放著一個紫檀匣子。卜入閣內,醒目儘是牆腳駐直的石墩,和之上一幅幅錦帛。石墩之間相距四尺,齊胸高,每座之上攤一本皮質劍譜;石墩之上少不了一幅帛畫,相距兩尺,帛畫之間也相距兩尺,上面都繡著耍劍的小人物兒,配字。十幾個天南派弟子正對著帛畫翻著書苦苦冪思,有的人伸劍指轉動手腕,有的人輕輕晃扭腰身,腳步似要移變,有的人面露笑意,若有所悟。所有人皆不出聲,那些搖手抬足的人也只是作作意想,所以閣內異常安靜,連一個悟劍的人往外急趕也沒踏出聲音。邱仆承望著滿閣劍譜,激動之餘暗自嗟嘆:「這方為明派風采!想我雲刀幫,短短几路刀法,上下莫不是藏著掖著,終究是小家子底氣。」他平靜了情緒,輕聲道:「我以看嗎?」紀玲奇怪的看他一眼道:「當然!」邱仆承苦笑道:「我是外人!」紀玲淡淡道:「你都以學。你跟我來!」說時朝里進走。邱仆承跟隨其後,只聽紀玲在前道:「這墩上每一本都是一套劍路,帛畫上的是些雜散招式,共三十六路,都收錄在《劍書經》中,喏!」兩人都跨進了里進,她指著里壁高案上的木匣,匣內放著一本色澤偏灰的厚實線裝書,「《劍書經》中攏總三十六套劍路單兩百三十餘招。」邱仆承的目光卻為內進室里牆上的九塊淺橙黃色楠木板所吸引,板上鐫刻並填塗鮮紅硃砂的劍招正是名動江湖的「青平九式」。
紀玲像沒看見邱仆承注意所集般指著紫檀木匣旁刻在案上的兩行字道:「天南劍法的精髓全在這裡!」聞言邱仆承愕驚,轉目掃去:「立而後破」,「破而後立」。不解道:「什麼意思?」紀玲道:「世上沒有破解不了的招術,江湖中人多以為天南劍法立於精絕,實則謬也。立而不破,就如一灘死水,沒有去路,也不會有源頭。天南劍法只是以招入道,最終追求的是出招,棄招。」邱仆承靜默良久,忽笑道:「我明白了!所以天南派才不怕劍法為外人所習。」紀玲暗想他倒聰明,卻不知為何又武功低微,就算比起同門,也算平平。
內室較為簡陋,除了《劍書經》,便是「青平九式」,邱仆承移目在楠木板上一一掃過:「劍網恢恢、斬草除根、劍行天下、虎伏左丘、行雲流水、一夫當關、三分天下、千里殺將、釜底抽薪」。紀玲靜靜的看著,任憑邱仆承走近牆邊標為「釜底抽薪」的那塊木板。這一招邱仆承暗夜裡見李厚山使過,千鈞一之際連使七劍快如一劍,以分解力量,頗覺神奇。板上密麻載著劍人圖及簡單的文字註腳,但僅是招法中關鍵的節點,提示七劍出擊的時機,每一劍該作到怎樣的要求和極致,至於怎麼做到、怎麼走劍莫說圖,連字都沒有。邱仆承在心中比劃,只覺得不思議和不能,大搖其頭,跳開一塊轉看「三分天下」。這一招同樣只錄節點,第一圖描的是劍擊之後一分為三,這個不難做到,許多人在內力、劍術到了一定火候後均能就及,只不過一實二虛,迷人眼目而已。續往下看,才知妙處不盡於此。此招一進一出,一吞一吐,形為三,意為一,破一存二,去二存一,三劍合一,一統天下,竟爾三劍皆實,去其二後反而威力倍增於前。邱仆承琢磨不到邊,吞了口唾沫,心道:「咱是用刀的!」他知道青平九式越往前招式越精奧,沒勇氣再看過去,道:「木板空間不夠嗎,為何不刻完全?」紀玲道:「這已是全部!」邱仆承驚奇道:「怎麼能?難道你們學這裡劍法時也依這個嗎?」紀玲反問道:「為何不是?」邱仆承將信將疑道:「那你練就了幾招?」紀玲道:「三招。便是李師叔,也僅會五招,現今天南派全部習就青平九式的只有伍師叔祖。」邱仆承在島上沒見過她提起的師叔祖,奇道:「既然有人會,為何不講解仔細呢?」「你還是沒能完全理解『立而後破,破而後立』的意義。」邱仆承郝然之時,紀玲又道,「為何江湖人稱習得青平九式,足以行遍天下?許多人只以為是照葫蘆畫瓢的九個招式。殊不知若能憑一己之悟,參透青平九式,早已臻劍術大成。那時,青平九式用與不用都已無關緊要。青平九式,實是窺破劍道的門徑。」
邱仆承如同醍壺灌頂,接口道:「就像畫猴,有人畫技通神,將猴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似乎那猴子會趁你不備就撲上你面抓瞎你的眼睛,又讓精明人隱約識破此猴有逃跑之意。世人從此便驚為神筆,竟相模仿,卻不肯看上真猴一眼,是得是失,誰又能知道呢?所以不存在誰的招章就是標杆,即使這人就是這招的創始者。只要是心中認識到的真實,不像又怎樣?」紀玲驚詫半晌,不知怎麼去評斷,只道:「你這話被某些人聽著,該指責你欺師滅祖了!」邱仆承憶起許谷肅的話,心情微黯,道:「閒言碎語罷了,為它而做不得自己豈不悲?」目光下意識的往「劍行天下、虎伏左丘、行雲流水」三塊木板望去。天南派每十年會在江湖中召辦一次青平劍會,會及一些習練青平九式的武林豪傑交流劍法,邱仆承原認為它們難練是因為劍招有多麼玄乎其玄,才導致的許多人難有成就。
青平九式並非一成不變,每次劍會上若能出現更加妙絕的招式,便取代九式中的某些。十五年前的那次劍會,春秋門周一葉一改三式,才有了「劍行天下、虎伏左丘、行雲流水」,打那周一葉聲名鵲起,燥動江湖,想想都令人神往。又看向「劍網恢恢、斬草除根」兩式,道:「貴派師宗蘇哲空前輩英雄蓋世,創下這青平九式至今仍有兩招無人以取代。」「青平九式不是蘇師祖創的。」紀玲語中不帶任何感情。邱仆承又吃了一驚,失聲叫道:「那又是誰?天南派後來的掌派?」說起這個理由,邱仆承想當然的肯定。紀玲卻搖頭,只道:「你知道另有其人就夠了!」邱仆承料猜是她派辛秘,不再追問。紀玲已將書經閣介紹得差不多了,道:「我該去練劍了,邱少俠要留下來嗎?」邱仆承道:「不急,我再四處走走!」紀玲輕笑道:「是棄刀從劍,邱少俠割棄不下嗎?」邱仆承有些流連她的笑靨,想起她回島之後便不再掩護容顏,忍不住道:「紀姑娘的美天然雕琢,何必去刻意掩飾呢?」紀玲無喜無惱,轉身與他一道離開。
忽忽過了十六七日,這日近午時分,紀重天與會藤代遠切磋完回舍,正遇見葛勝利、李厚山、魯潛、紀玲幾人練劍歸來。他隱約聽見他們在說邱仆承,及近問道:「那名雲刀幫的少年在島上否習慣?」魯潛臉是有些古怪,答道:「那小子習慣得緊。」紀重天看穿他話裡有話,逼視他道:「說說!」魯潛不敢隨便,道:「這小子聰穎打緊,一套《迴風劍法》僅用了十天他就使得嫻熟了。」紀重天「哦?」了一聲,道:「他不是初始用劍麼?迴風劍法雖然只是入門功夫,才十天未免太快了點?」魯潛想起自己初習用了兩個月才學會就汗顏,雖說那時只有十歲出頭。道:「弟子也覺得驚奇,師伯、師叔們辨得出他以前不曾用劍。師父分析他拳腳功夫比刀上靈活,或許有一點點原因。」他是唐盛元的徒弟。紀重天沉吟片刻,道:「那他現在在練哪路劍法?」魯潛眼珠轉了轉,想著怎麼回答,李厚山代說道:「近幾天這小子有點不對勁,幾乎每兩天學一路,像只猴子,摘個桃咬兩口就扔掉,我提醒過他戒驕戒躁,不聽!」紀玲忽道:「他學會迴風劍法時女兒感到不思議,以他悟性,他的武功怎會這般粗淺?這幾日女兒只懷疑,是不是因為他的這種躁進性子?」紀重天道:「不是!」紀玲聽他說得肯定,大為不解,只聽葛勝利道:「此子習武少說也有十年,性子再不好,以他慧性,也不會這般不濟。玲兒,你不明白,有些門派並不像咱們,一些地位低下的弟子很難碰觸本門較為精湛的武功。」紀玲暗裡一驚:那他豈不是耽擱了這麼多年?紀重天忽嘆了口氣,葛勝利直視他道:「師兄怎麼看待此子?」紀重天道:「此子信,此子造,此子用。」眾人沒想到掌門給邱仆承這麼高的評斷,魯潛不服氣道:「邱小子腦子靈泛沒得說,品格卻要好好觀察。」葛勝利道:「你不懂麼?此子脾氣並不算丑,為何卻得不到提愛?」魯潛道:「難道這就能說明他品性正直?那他為何叛離師門來這裡學劍?哼,現在就這麼躁,將來成就也未必見得好。」葛勝利猛然醒悟,明白了紀重天為何嘆氣,驚道:「他想離開?」紀重天頷首道:「該談談!魯潛,你去請他。」紀玲看著不大情願離去的魯潛,詫異不已,一直以來,她都認定邱仆承來天南派只是學劍法,怎會這麼快離開?
邱仆承見到紀重天時,他的四個師弟均齊全了,女兒也在,像三堂會審,倒嚇了一跳,暗忖該來的終究要來。他向眾前輩拜見後,只聽紀重天道:「聽悉你十日之內練成一路『迴風劍法』,否演示一遍?」邱仆承微愕,見堂中寬敞,要過一柄劍,端劍聚氣凝神。劍起,身動,風聲正緊。這套劍法雖只是天南劍法入門蹊徑,卻並不因而淺易,劍路中蘊含了所有使劍技法,劈、刺、點、撩、掛、雲、斬、崩、截、抹、穿、挑、提、絞、掃……講述的當空間狹小,不足以施展行動時,劍命的存活之道,像風般阻而不滅。劍動要求非常之快,一些技巧連擊之法難度也奇高,邱仆承使將起來渾脫圓順,毫不見凝,看得眾人連連點頭。
駐劍抵地,劍意將收未收,邱仆承一路使完自己也很滿意。紀重天面露讚許道:「邱少俠慣用刀,習劍方過半月,為何能有這般成就?」邱仆承還了劍,道:「拳成兵器就,各般兵器雖習性不同,卻總有相通之處。晚輩學劍,不敢苟記於招章,只是去現劍,認識劍。」眾人目現異彩,石門龍心飛狡黠,頗有玩味笑道:「你小子說法挺奇特。那你說說刀劍爭鋒,誰才是王者?一個人練刀好呢,還是練劍好?」邱仆承像沒聽出其中的絆釁,道:「非刀劍兵刃,是用兵刃的人,誰更認識手中拿的是什麼。天南劍法比雲刀刀法高明在於,它更能讓人認識手中的劍。」紀重天道:「你的『識劍』之說確有幾分道理,那你願不願意去感觸劍的靈魂呢?」邱仆承心情很複雜,對紀重天的暗示沒有太多喜悅,這些日子,他明白了一個事實:要想在劍上有所成就,至少需五年光陰。自己等不了!低聲道:「我還沒想好。」紀重天道:「是不是有風言風語,讓你傷到了心?」邱仆承道:「我會在乎,就不會來天南派。晚輩只是想趁著年少,去週遊四方,不枉負了白齒黑。」石門龍冷笑道:「就憑你現在這點稀淺功夫?哼,只怕還沒出家門口,就被人訂了頭顱。」邱仆承洒然道:「體健者多力,身弱者多智;力至大不能舉千鈞之石,智一開移萬木之山。晚輩自己又怎會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呢?」石門龍啞口,沒好氣道:「我才不管你,真不知你小子哪來這麼多歪左信心。」紀重天觀邱仆承意念甚執,道:「邱少俠是客,我等不便勉強。你也不必急於決定,若然願多留,天南派竭誠摯挽。」邱仆承感激道:「多謝前輩們美意。」紀重天抬了抬手道:「玲兒,送邱少俠。」
邱仆承一個人回星閣,草草對付了午飯,練劍度過下午,正要回房,席千風走到庭前。兩人雖住在一處,平日卻互不搭理,邱仆承沒見人般往前走,不想席千風突然冒出一句:「咱們沒仇吧?」邱仆承訝立收步,道:「席先生何出此言?」席千風苦笑道:「人家藤代遠自持掌門身份,不屑與咱相伍。難道咱們也沒話說到一處?大家畢竟都在別人屋檐下。」邱仆承這段時間練劍頗覺乏味,也想跟人說說話,哪怕扯些志怪吹陣牛皮也是好的,微微一笑,道:「席先生乃薛派中人,我也怕討沒趣呢!」席千風大手一揮,靠近拍他的肩膀道:「哪來的話?走,跟哥哥去喝酒。」邱仆承順著要吃晚飯不好拒絕,只對他的突然示好暗加提防,隨他到屋內。席千風吩咐了酒菜讓僕役去做,陪邱仆承閒聊等候。天南派為免怠慢客人,在星閣專門安排廚子伺候飯菜,客人想吃什麼只需說明便。不大會兒兩人桌上便添了酒什和兩道下酒菜,其餘各食邊說話邊陸續等來。席千風像知道邱仆承的戒意,酒水菜餚道道先動,邱仆承防範漸去,只是有一杯沒一杯的不去喝醉。兩人投機的話不多,盡撿些奇聞趣事來說。薛莊離兩京不遠,邱仆承也打聽些朝廷方面的事。席千風談興大漲,賣弄般想到什麼說什麼,大講去年懿宗帝迎佛骨至皇宮何等風光,那是砌金銀為寶剎,飾珠玉滿寶帳香舁,剪綢彩為幡為傘,數以萬計。通衢間結彩為樓閣台殿,以水銀為池,以金玉為樹,僧徒信眾廣設佛像,吹螺擊鈸,燈燭相繼。四方挈老扶幼,豪家竟飾車服,肩輿彌路。席千風吹得唾沫星子如同百花逢春,競相開放,連懿宗帝的一句『但生得見佛骨,歿而無恨』也引了出來。這些邱仆承都沒聽過,只知道懿宗帝去年真的應命嗚呼了。席千風又講,小僖宗孝順,登基第一樁大事便是替他老子完成未竟大事,將佛骨迎回鳳翔府法門寺。邱仆承不禁想起去年關東大旱赤地千里餓殍盈野,還有自己已不大記得清晰的父母的面容,話一轉,問五年前龐勛造反的事。席千風對這個興致不大,只提到了康承訓麾下一名沙陀部落的首領朱邪赤心怎麼神勇誅賊,得封大同節度使,還賜國姓李名國昌。慢慢地酒過三巡,多杯下肚,邱仆承頭也昏昏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