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濤洶湧的薛莊平靜了數日。幾日間邱仆承三次向薛暫請辭,都未得允。這兩天薛莊忙於祭祖大事,八月初七乃薛齊一百五十年的誕辰紀日,其時皇帝也會派特使前來宣讀聖詔表恩。邱仆承暗自打算過了這一天悄悄遁去,便沒再擾薛暫。初六這天,莊內上下忙活得大致妥定,又恢復了些往日的清靜。邱仆承閒得慌,也開始期待明天的盛況,下午在莊裡兜轉了一圈,回時恰巧遇上呂宋濤,隨口打了聲招呼。呂宋濤一見到他,像尋著了一個傾訴的主,怨道:「含英殿的人越來越放肆了!」邱仆承在心底笑笑,道:「又生了什麼事?」呂宋濤道:「剛才小的去祠堂,被含英殿的人趕了出來。太惡了!他們憑什麼封祠堂,不准人出入,連打理的人都禁止入內?今天下午都禁了,不知道這群瘋狗搗什麼名堂。」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薛祠是明日祭祖的主要場地,薛縱今天秘密布置,究竟居心何在?邱仆承直覺有詭。
是夜,彎月如弓,射出的光線綿綿纏纏,被夜氣托在半空,似霧非霧,似夢非夢。薛氏宗祠孤伶伶的半醒半睡著,聽著蛐蛐兒的哼唱,枕著螢火蟲的綠光。邱仆承生怕打攪了它的好夢,確定里內無人後,躡手躡足的摸了進去。祠內空曠,憑著慘澹的月光裡面的布置一覽無餘。沒有過多擺設,只有靠在裡面牆壁的高案後有個廣龕,供奉著十幾個薛家先人靈位。邱仆承摸索一遍,沒有現異常,有些失望,便停在案前思尋。許久,他仍沒想出個頭緒,正要放棄,忽然瞅見龕內最里的靈牌擺位有點偏頗。不用去辨字,那是薛齊的。「誰會如此粗心?」邱仆承心中微動,立即晃亮火折,拿出那塊靈牌左右細看。木牌並無特別,檢查兩三遍過後放回原處,他卻又突然拿開,並伸頭近去,只見置牌位處有個淺淺的手指印,像是指上沾了香灰按過留下的。邱仆承怦然心跳,閉了眼睛用手指在指印上輕掃,感覺似乎並無凹凸,便改為輕摁。仍無反應,又使勁力壓,當指力達到數斤時,耳邊終於傳來輕微的軋軋響聲,明顯是物體移動所致。他趕忙轉頭四處掃望,看見了在祠堂的角落裡一塊五尺見方的石板正緩緩沉陷。
邱仆承喜憂參半,難以抉斷是否下去一探究竟。他放回薛齊的靈牌,走到現出的洞口邊徘徊半響,終究沒抵過好奇之心的衝動,猛下決心下去看看。石柱下降四尺不動後,旁邊是一條甬道的斜梯入口。他跳落下去,佝著身子走進石梯,下了六七道台階,現旁邊壁上有個八卦,非常突兀,便試著抓住去轉動,一試立應,先前下沉的石柱又緩緩升起,將入口重新封死。
面對不預知的危險,邱仆承下梯轉入甬道後就滅了火,躡步而行,每轉彎處先靜聽片刻,又晃亮火折照看一下前路再滅火才走。如此小心翼翼轉了兩個彎慢行數十丈,一道開啟的石門出現在前面,他只猶豫了一下便繼續前行。再走二十多丈,先後又經過了兩道開啟的石門,他留心現,三道石門附近都沒有鎖鑰孔抑或其它機關,門若關閉,不知情的人走至石門一定會以為到了盡頭。
過第三道門後,一丈長的通道盡頭是間石室,邱仆承持著火能望見室壁盡處懸掛的一幅絹畫。畫上畫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氣宇軒昂,細看還能察覺到他臉上的憂傷和眉目間掩蓋不住的殺氣,讓邱仆承忍不住脫口說出「薛齊」兩字。畫前有一張朱漆低案,案上擺著一隻紫檀木盒,他移步走近揭開盒蓋,裡面是方鐫有蠅頭小字的玉石。「北斗密注!」剎那間邱仆承腦際躥上一股強烈的恐懼,讓他迅速蓋上檀盒滅掉火光。
石室黑得令人窒息,仿佛在變濃凝結,壓迫著邱仆承的前胸後背。黑暗中擠進來熟悉的聲音:「邱少俠比本少判斷的聰明得多,讓我們少等了許多時間。」薛縱的聲音伴隨著一團火焰跳出黑暗,解救出來的光明首先勾描出三個人的面譜——薛縱、何青隼、田松邙,由模糊而清晰,最後何青隼那怨毒的目光才是畫龍點睛之筆。
腳步聲和呂宋濤的聲音同時從狹遠的甬道傳來:「那個人鑽進地道,是小的親眼目睹,絕計錯不了,莊主。」邱仆承早識穿了圈套的每個角落,並不顯得意外和憤恨,與薛縱三人一塊,等候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薛暫轉過石門,凝步目驚口呆,良久恨道:「賢弟,真的是你!是你偷了我的門鑰?」薛暫的來到,邱仆承反而心生一絲希冀,平靜道:「大哥,縱少爺想除掉我,這是改不了的,不管你看到的是什麼表象。」薛暫面露思疑時,薛縱譏笑道:「是呀大哥你得相信他,他只是個愛亂跳亂躥的耗子,一個不小心鑽進了這裡而已!」何青隼狠聲道:「小毛賊,你想求饒就跪下,別枉想著莊主能慈心放你。裝作憐點,興許兩位莊主不會把你剁成草蟲餵雞!」邱仆承盯向同薛暫一同走進石室的呂宋濤裝作悲憤道:「你這個奸細!編造說縱少爺在此設下埋伏明日要加害莊主,原來你也是縱少爺的狗!大哥,小弟死不足惜,你往後一定得防備身邊的每一個人,這是小弟的最後忠告!」薛暫改信邱仆承又重了幾分,道:「老二,這個人交給大哥處置,你今日之功大哥記下了!」薛縱沒想到邱仆承擺弄口舌這般有盅惑力,只惜這人殺定了,讓薛暫來不過是給他一個親眼目睹的殺人罪證而已,道:「知道大哥相信小賊勝過兄弟,兄弟怎敢把他交出繼續迷惑大哥?」薛暫怒道:「我是莊主,自有判斷!」
邱仆承正想趁此良機突襲薛縱搶出甬道逃生,一道蒼沉略帶森冷的聲音說話間迅速由遠及近:「老大,這人的命今天必須放在這裡!」音落人現,邱仆承聞聲時膽顫,見人已然絕望,木立看著薛暫薛縱讓到邊旁。薛縱大喜道:「二叔,您老來了!」薛暫急道:「二叔,此事疑點甚多,待查明再處置不遲啊!」薛茂麟一見眾人陣勢心中已經瞭然,但薛莊莊主之爭,容不得多出個邱仆承。薛茂麟向來信奉強者為尊,認為是薛莊強大延續的根本。他本人對莊主之位沒興趣,任由兩兄弟爭奪不去干涉,眼見著薛縱一邊倒的壓制薛暫,邱仆承的出現無疑給這場爭奪添增了太多的未知。這種內耗不允持久,否則將給薛莊招致萬劫不復的災禍,因而薛茂麟殺意甚堅。道:「小子,你自己了結,還是由老——找死!」只有薛茂麟一個人堵住甬道口,邱仆承當機立斷,使劍用上了近段日子一直在參悟且暗加練習的「千里殺將」。這青平九式中的一招他領悟不到五成,在這生死時刻愣是被他揮了七成威力,劍影團團滾滾,充斥整個甬道口,大有擋路者死的氣勢。薛茂麟手無兵刃,沒有貿然強奪,旁跨一步。邱仆承搶進甬道,壓根兒沒敢去想後防,只顧著加緊逃跑。剛沖兩步,便覺得勁風拂背,跟著背上著物,一股強力將他送飛出去。他憑著余念,伸劍斜抵在迎面牆上,彈落出左側石門之外。腹血上涌,邱仆承無力吐出,口一張,全淌在身上。一注不屬於他的強橫真氣在他的體內橫衝直闖,鬧騰得他痛苦不堪,雙腿軟,差點癱倒在地。腦中一片空白,只有強烈的求生意志告訴著他絕不能倒,讓他以劍支體,兩隻腳受機關控制般,一直朝前。
薛茂麟立於室門不追,眾人都沒敢催促。何青隼好容易等了片刻功夫,干是著急,試著往外走,經過薛茂麟時停了一下,瞧他沒反應,兔子似的蹬了過去,飛快的往外去追。薛茂麟始道:「在這等著吧!」眾人不敢拂逆,各找地方休息。薛暫檢查《北斗密注》沒有異常後,好一陣難過,既有痛恨,又有惋惜,心情頗為複雜。候了許久,何青隼氣急敗壞的跑了回來,罵道:「狗賊上山去了薛公陵寢。」薛縱一聽有些著急,暗道:「小賊還有氣力還手,莫非二叔又故意放人逃跑?」口中大罵:「上山道不是有人把守嗎?那群飯桶連半具屍體都攔不住?」何青隼氣道:「那班混蛋聽起狗賊領莊主命令上山,連個屁都沒敢放。」薛縱跳罵道:「蠢材!」何青隼是回來領聖旨的,道:「狗賊上了山,還追不追?」薛縱心焦,但見薛茂麟仍然悠自在的神情,只得道:「他受了二叔一掌,活不過今夜,趕明兒著人上山撿屍即!」何青隼哪能甘心,憋住一肚子怒火,一聲未吭。直到眾人離祠,薛縱著他帶幾十個人去守陵下要道,他才欣然引命。
邱仆承出祠後漸恢復了一些意識,不假思索朝莊尾逃去,過上山小屋時藉著夜黑掩住身上血跡,冒領薛暫的命令才騙過眾人。他扛著痛苦登上山頂,已然耗盡最後的氣力,月色下只看見有幾座龐然大物,再忍受不住體內那注薛茂麟硬生生逼進的強橫真氣的折磨,也顧不了還有無人追上山頂,摸到一個巨物旁便坐下調理。薛茂麟出手甚重,掌力卻不足以要命,致命的是經脈中那不受控制的真氣。邱仆承試加引導,真氣非但沒有跟循,反而更加猖狂。他痛苦得里外兩層衣裳全被汗水浸透,無奈之下將心一橫,用天南派內功心法去運轉自身真氣。這著極為冒險,一旦兩股真氣交會,他邱仆承就算活到頭了。直到小心翼翼行完一個周天,邱仆承心頭狂喜,薛茂麟逼入體內的真氣,經這一搬弄,居然有一小部分自行歸附融入化作己有。他心知天南派與薛莊同氣連枝才有這種奇效,心下里連謝紀重天八遍。
晨光熹微,邱仆承從坐化中醒轉,伸一個懶腰,站起身來舒展筋骨。身旁是一尊巨石坐獅,僅比他矮兩寸,蹲在峰沿頭朝山外,巨口半張,毛清晰,栩栩如生,雄偉威嚴。山頂另一側另有一頭一般大小的坐獅,也背向山頂。兩獅背對的是距離九丈之外的石冢。石冢半球狀,高達一丈,徑長十五尺。墳丘前立墓碑,墓誌碑文所載正是薛齊平生。碑前有石階,冢側、後均砌漢白玉護欄。山頂皆是這些光禿禿的石頭,別無柏木,人想藏身在此,異想天開而已。邱仆承繞著山頂試尋其它下山之路,看見的只有立壁絕峰,才輕鬆的心慢慢又沉落下去。經昨一晚,他轉化吸收了薛茂麟逼進體內的那股真氣,內力略有所長,但受的內傷,非一時兩日所能痊癒,與人打鬥純屬送死。正絞盡腦汁的苦思脫生辦法時,山下傳來說話的聲音。邱仆承徹底絕望,開始考慮最後關頭跳崖自絕,以免遭受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