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封城第三次被圍以來,河南巡撫高名衡、巡按察使任浚、布政使梁炳等一眾封疆大吏,還有開封知府吳士講、御史兼開封府推官黃澍等重要官紳,連連不斷地商討城守軍事。
今天,他們這一眾疆臣大吏、高官士紳們又按時來到巡撫衙門,只不過與往日略顯不同的是,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喜色,似乎勝利就在眼前一般。
氣氛較於往日又輕鬆了許多,與會眾人面上皆露出喜悅神情,每一個人的心裡都在盤算著,這一次守城之功,自己可以撈到幾分。
再有就是有關勞軍一事,雖然現在永寧伯張誠率領的勇毅軍,就駐在開封城外,但他們並未與闖賊交戰,所以此番犒勞的主角自然是在朱仙鎮與闖賊對峙的丁啟睿、楊文岳和左良玉人馬。
這犒勞一事,說起來容易,卻是做起來難,因為——需要銀子!
光朱仙鎮那邊丁啟睿所部官軍,就已號稱四十萬人馬,即使按保守估計至少也在二十萬上下,更何況開封城外的勇毅軍,也有數萬人馬,就算他們不是此番犒賞的主角,那也不能一點不給吧?
而且,新任保定總督張福臻的數萬人馬,也已到了黃河北岸的荊隆口,不日便將渡河南來,到時又是一大筆花銷。
這許多的糧谷肉食,還有銀子,又該如何攤派呢?
一番激烈的爭論過後,方才決定,先由相當拮据的藩庫中拿出一部分,再請城中那些殷實的大戶和各家商號出點血,拿出其中的大部分錢糧,最後請周王殿下再賞賜一小部分。
既有定議,巡撫高名衡自然是要進王宮去叩見周王殿下,把這邊商議的結論啟奏周王,並請殿下也拿出數萬兩的銀子來慰勞援救開封的各部官軍。
他這邊才離開巡撫衙門,南熏門外面就馳來一小隊飛騎,向著城頭上大聲高呼,言說他們是來援的督師丁啟睿派來,有重要公文要親手遞交給巡撫高名衡。
這一隊官軍共有十一騎,他們身邊還有二十名勇毅軍的羽林騎陪護,顯然已經查驗過他們的腰牌和身份,但戰事未停,南熏門依然緊閉如初。
不過此刻已不似賊兵圍城時那般緊張,又有勇毅軍騎士陪同在旁,很快便開啟一道縫隙,仔細查驗腰牌,只見上面寫著「張進忠」三個字。
接著又看過了他攜來的丁啟睿的令箭,以及那封巡撫高名衡的公文後,便即請張進忠入了城,不過,那隨他同來的十名騎兵卻被留在了城門外。
與此同時,開封城內正北位置的周王宮中也正在開會,能夠出現在這裡的人物,個個都非同一般。
周王宮的正殿內,最上首中間位置是一張寬大的王座,周王朱恭枵端坐其上,左側下首第一位置坐著的是位年輕人,一身大紅蟒袍顯得十分搶眼,赫然正是——永寧伯張誠,而在張誠對面同樣位置則是新任保督張福臻。
按道理張福臻曾為張誠的頂頭上司,即使現在也是堂堂真保總督,統領保定、山東、河北數省軍事,可謂是位高權重,理應坐於左側第一位。
可張誠雖職事為宣府鎮總兵官,但其卻有御賜的爵位在身,乃是超品的存在,見官大一級,又豈是張福臻可比?
放眼大殿之內,除了穩坐上首的周王殿下之外,再無人能比永寧伯的身份尊貴,即使如此,張誠還是略表謙讓了一番,但張福臻是何許人也,他自然不會在意這些表面功夫,一番辭讓之後,便坐在了右側。
高名衡的座位也是在右側,屈尊在張福臻的下首,再後面則是巡按御史任浚、左布政使梁炳等疆臣。
而左側永寧伯張誠的下首則坐著守道蘇壯,其下是河南總兵陳永福,再後是隨張誠一同覲見周王朱恭枵的孫時相和魏知策。
其實,早在高名衡入王宮之前,永寧伯張誠與保督張福臻便已與周王聊了一陣,如今賊兵南下朱仙鎮,開封之圍已解,更有勇毅軍和保定軍在城外駐守,周王的心情也是大好。
他對高名衡所提的勞軍之議,並未表示反對,雖然經過兩度守城之戰,王府存糧存銀用度都是很大,但周王在這方面卻是看得很開,堪稱明末藩王的表率!
不過,對於高名衡提議重賞丁啟睿、左良玉所部官軍,而對勇毅軍和保定軍略顯寒酸一些,他卻心中有些許不忍,竟在大殿上安慰起永寧伯來。
張誠雖然表面上一副受寵若驚的神情,但在內心卻對此嗤之以鼻,因為他十分清楚,朱仙鎮那邊的戰事還存在著極大變數!
就是現在,他都沒有做出決斷,究竟是殺過去幫左良玉一把,還是看著他與闖賊互相消耗呢?
憑藉著僅存的一絲記憶,張誠知道朱仙鎮大戰的結果是——闖王大獲全勝,可這一戰的過程究竟如何,他卻完全不知道了。
只記得闖王挾朱仙鎮大勝餘威,再次兵圍開封數月之久,最後掘開黃河——水漫開封城!
「高撫台,現在談論勞軍事宜,會否為時過早啊。」第一個質疑的聲音,來自於保定總督張福臻之口。
聽了張福臻的話後,周王朱恭枵略顯不滿,開口道:「張督,何出此言?若非朱仙鎮軍情緊急,賊寇何以丟棄如此諸多糧草財帛,急急奔走而去呢!」
張福臻自然不好反駁周王千歲,他面色慈祥地望向張誠,說道:「王爺,闖逆勢大,非一戰可敗之賊,其之所以急急而走,意在搶占朱仙鎮周邊地利之勢,以圖阻丁、楊二督與左平賊所部官軍,使之不得再進,無法與開封成互為掎角之勢,非是敗軍之象也,至多也就相持罷了。」
其實,早在陶家店渡口的時候,張福臻就已經與張誠一起分析過當前局勢,適才這番話雖然出自他的口,但卻代表了他和張誠兩個人的意思,也即代表了北方援豫大軍集體的意見。
「賊若非情勢緊急,何以丟棄兩萬多石小麥和豆子,不隨軍帶走呢?」
面對布政使梁炳的質疑,張福臻撫恤不語,卻微笑著看向永寧伯張誠,顯然他不想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而是在催促張誠出來說話。
「藩台莫及,且聽本伯一言!」
大殿上眾人見張誠說話了,紛紛轉頭望著他,想要聽一聽他對此又有何過人的見解,在眾人注視之下,永寧伯張誠緩緩說道:「南來援軍雖號稱四十萬,然其實有,至多超不過二十萬人馬。
丁督本部只有兩萬餘兵馬,楊督麾下兵馬更少,只有一萬上下,其中又只虎帥營中數千,堪稱精銳,余者不言也罷。
惟平賊將軍左崑山,擁軍最眾,足有十四五萬之多,然卻也是營頭林立,未必就能如臂使指般,做到完全掌控,令行禁止。」
張誠說到這裡時,目光停在了河南巡撫高名衡的臉上,問道:「高巡撫以為憑藉這些,真的可以在朱仙鎮擊敗李賊嗎?」
高名衡面上略顯不悅之色,他凝視著張誠,反問著:「依永寧伯之意,我等要大軍盡出,在朱仙鎮被紮營列陣,與丁督、左將軍夾擊李賊麼?」
不止是高名衡一人,大殿內的一眾文武官將都將目光集中到永寧伯身上,期待著他的回答,就連周王朱恭枵也是如此模樣。
永寧伯看了看殿內眾人,微微一笑,道:「諸公請想,李賊與曹賊合流一處,擁賊兵十數萬眾,更裹挾饑民數十萬之多,今又是挾橫掃中州之餘威,豈是輕易可殺敗的嚒?
且不言其營中悍勇老賊就有數萬之多,就是那數十萬裹挾之饑民,杵在那裡毫不反抗的讓我等斬殺,怕也要數日之功吧,到時我軍將士筋疲力竭之際,賊軍精銳盡出,又以何與之戰?」
張誠言到此處略微一頓,才繼續道:「諸公要知,李賊如今雖勢力大張,然終究是流寇之做派,仍猶如無根之木一般,一路殺來,拔城不斷,全靠劫掠維持糧草開銷,必不得長久。
而今開封城下之戰,於我乃守護國本根基之戰,若開封有失,則中州大地盡入賊手,數百萬子民再不得沐皇上天恩。
諸公再想一想,若李賊攻取開封后,以此為基,四處派官撫民,進一步收拾人心,再耕田以為軍資,募兵征略四方。
那時賊往東,可截斷漕運;往西,可據陝甘;往南,可侵襲湖廣江南;而往北,則可直搗京師,危及聖上啊。」
張誠面色凝重地又道:「今日,開封之戰,於賊而言,乃『土蛇化龍』之戰。這一戰,李賊若勝,則中州大地將任其馳騁,朝廷再難調集重兵,與之相抗。」
「那永寧伯的意思?」
周王朱恭枵沉不住氣了,不由脫口問起張誠究竟何意。
「本伯以為,我師當以守城為要,固守北門至陶家店一線,但只這條通道掌控在我等手中,糧谷輜重即可源源不絕地從大河北岸,運送過來,又何懼賊兵久圍,憑此堅城,莫說數月,便是一二年,李賊也攻他不破!」
巡按任浚忽然接口問道:「永寧伯的意思是我等既無須勞軍,亦不必出兵朱仙鎮,只需穩守開封即可了?」
見張誠並不接話,布政使梁炳便在一旁說道:「我看,勞軍的錢糧還是先預備下,就算丁督同左將軍不能在朱仙鎮擊敗賊軍,將來守城,要大有用處不是。」
任浚對梁炳所言,並無意見,但他對張誠卻不肯放過,繼續追問:「請問永寧伯,您以為,朱仙鎮當救否?」
張誠對於任浚的咄咄逼人,並不以為意,但也不想直接回答他這個問題,反而轉頭看向自己一側下首坐著的河南總兵陳永福,對他說道:「陳總兵,你久掌兵事,兩度守城,已熟知李賊實力強弱,對於朱仙鎮那邊的戰事,可有何看法?」
陳永福雖身任河南總兵,然文尊武卑之下,在開封府城其實並無太多的話語權,若按往常軍議,他幾乎是很少發言獻策,除非是在不得已之下才會出聲,畢竟一旦軍事失敗,那些文官還可託詞洗淨責任,他作為一省最高武官則難辭其咎。
然今時又不同於往日,且不言張誠以永寧伯之尊向他垂問,更不說他們在闖賊第一次圍打開封時的戰友情誼,就算是為了自己,為了開封城不落入賊手,他也要為自己發聲。
「闖曹兩賊合在一處,雖有賊兵十數萬眾,然其中老賊也就萬餘人,余者多是從賊的逃卒,以及被其裹挾之丁壯罷了,若單以戰力來論,不見得比咱們強多少。
不過,賊之優勢,在於能夠令行禁止,且橫行中州大地,劫掠糧草眾多,更兼兵勢兇猛,實在難敵。
反觀我師,雖在兵力上並不弱於賊寇多少,然卻分屬多頭,如朱仙鎮那邊丁督與左將軍為一大頭,兵力最著,達十五六萬人馬。
我等守城之軍,兵力最弱,即使加上城中民勇社兵,也才三萬餘人而已,單以人數來看,尚且不如永寧伯所率兵馬,更遑論披甲持械之數,況操練上也差距甚大,守城尚屬勉強為之,野戰則無異於送死。」
陳永福見大殿上眾人都在傾聽,並無人對此提出異議,便大著膽子繼續說道:「諸公也知,丁督、楊督本就兩部官軍合在一處,且左良玉一家獨大,往往不受節制。現朱仙鎮外與賊兵對峙,於兵力上並不占優,且士氣亦不如賊兵」
他最後更斷言:「照我看朱仙鎮戰事,能五五開就已經很不錯啦!」
「左帥還是很能打的,還有虎大威,也是一員猛將不至於此吧?」
面對布政使梁炳發出的疑問,大殿內竟無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集中在了永寧伯張誠身上,就連河南總兵陳永福也是如此,他眼中滿是祈盼之情。
很顯然,就在剛才他響應了張誠,才會說出那一番實話來,而現如今他也希望張誠能夠出來給與他肯定之言,以解大殿上諸公之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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