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三姐蓮正在上中學。中學男女同校不同班,三姐所在女生班有二十多人,她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她身高大約一米六五,體態婀娜,鴨蛋臉柳葉眉丹鳳眼,臉色白裡透紅,舉止優雅。她的美貌吸引很多男生的眼球。每到下學的時候,一些男生走到女生班的門前就放慢了腳步,向教室里張望,蓮若仍然在教室,他們就在學校門口等著。大老遠看見蓮向校門走來,幾個男生互相鼓動:「向前問個好,說句話!」那時候男生也封建,不敢隨便跟女生打招呼。一連幾天幾個男生互相推諉,一個叫二子的男生說:「明天看我的!非要跟美女說句話不可!」
第二天幾個男生陪著二子站在校門口,不錯眼珠地看著從學校走出的女生,當看到蓮的時候,二子有些發怵:先自我介紹,不行,人家沒有問,自我介紹什麼?問人家尊姓大名,人家不回答,尷尬不?問你是女生班的,廢話!二子緊張得手心出汗,他壯了壯膽子,快步走到蓮的面前,聲音發顫地說:「你好!」蓮禮貌地回答:「你好!」蓮只說了兩個字,腳步沒有停頓一下,繼續往前走。二子像凱旋的英雄一樣,幾個男生豎起拇指:「行,勇敢!」
幾個男生就是出於好奇,想跟漂亮的女孩子說句話,好奇心滿足了,也就不再想它。
四六年解放軍進駐我市,村公所組織青年男女扭秧歌,歡迎解放軍進城。母親從家裡拿出紅綢子綠綢子布料,對摺撕開五尺長一條,她把裁好的彩色綢布送到村公所,村公所再發給秧歌隊的青年男女。讓姑娘小伙子們在腰間繫上,左右手各執綢子一端,扭動起來,綢子隨風飄動。
街上貼了很多標語,宣傳共產黨,宣傳解放軍,宣傳窮人翻身做主。母親從小受苦,共產黨為窮人辦事,解放軍是老百姓的隊伍,她從心底里擁護。母親經常站在門口看解放軍大隊人馬路過,夢想她的弟弟哪一天會出現在解放軍的行列里。
秧歌隊配合當時政治宣傳,由基層政府村公所負者組織。姑娘小媳婦們腰間繫著各色鮮艷的綢子,個個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們高高興興三五成群到村公所大院集合,小伙子們身上挎著大鼓,拿著銅鍤。隊伍集合整齊,村公所主任清了清嗓子,照例大聲講話:「敲鑼打鼓不是為高興!」一個小伙子調皮地反問:「為敗興?」主任:「是為宣傳,宣傳那什麼……」一個快嘴的女人說:「主任,你嘴不利索,我替你說:為宣傳共產黨,解放區,人民翻身得解放。」助理補充說:「這是政治任務,口號不能喊錯,不能嘻嘻哈哈要嚴肅。」主任糾正:「要喜笑顏開,不能繃著臉!」
每次在村公所集合,有一個小伙子最積極,他是隊長。他總是第一個到場,燒一大鍋開水,然後一碗一碗盛好,晾在桌子上。他招呼大家:「喝水啦,大家喝點水,潤潤嗓子。嗓子亮堂,好喊口號!」
蓮注意到,那個招呼大家喝水的小伙子,正是和她同校的男生,那個向她問候「你好」的二子。兩人見面相視一笑。二子端一碗水遞給蓮。二子每次都給蓮端水,蓮不好意思,總是客氣地說:「我自己來,自己來。」二子獻殷勤次數多了,別的小伙子嫉妒,有人挖苦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蓮感覺到二子的眼睛老盯著她,那眼神里流露著愛慕。蓮為了避嫌,扭了幾次秧歌之後,藉故不參加啦。這可苦了二子,他暗戀上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他經常有事沒事在我們家門前晃來晃去。蓮有理想,志向高遠,不想戀愛,壓根沒有看上二子。
四六年秋天解放軍駐紮到城裡一個連的人馬。連長帶領司務長挨門挨戶看房子,有空餘的房子就在門口做個記號,叫號房子。
連部需要一個大院住宿開會辦公。正好我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徵求我們意見能否借住,我們家人欣然應允,母親和哥哥嫂子商量,我們搬到大院後面的破倉庫,把整個院子讓給解放軍。原本想一家老小擠著住,可是破露的倉房,放下東西住不下人,於是我們借遠街坊的一間**平米的房子,哥哥嫂子和正在吃奶的小侄子三個人住,母親和我們這些孩子住在後院倉庫,夜間母親要看護四歲的孫子,兩歲的孫女,孩子拉屎撒尿哭鬧都要起來處理,她夜裡睡不了個囫圇覺。哥哥嫂子一大早起床跑過來做飯,照管孩子起床穿衣吃飯,然後哥哥去上班。有的鄰居看見說:「你們何苦自找這種麻煩?」母親說:「生活不方便不算啥,能為解放軍提供辦公住處,也算為部隊做點貢獻吧。」
駐軍連長是北京人,名字叫鄭凱,身材標準,瓜子臉,一雙大眼睛透露著精明,說話京腔京韻,二十多歲。每天清早他帶頭給老鄉掃院子挑水,早晨我們起床,看到我們的小院打掃得乾乾淨淨,水缸已經滿滿的。這條街上住著不少解放軍,房東家的水缸也總是滿滿的。
蓮看到女戰士颯爽英姿,非常羨慕。一天她向連長鄭凱提出要求當兵,鄭凱看到三姐秀美的臉龐,健康而婀娜的體態,口齒伶俐又有文化很喜歡。他說:「你到宣傳隊當文藝兵,到衛生隊當衛生員都可以,你是個人才,部隊歡迎你!只恐怕你家人不同意,打仗有危險,犧牲是常有的。做好你家長的工作再說吧。」鄭凱經常在隊部給戰士講課,開座談會,給駐地附近的年輕人宣傳革命道理,講革命英雄人物的故事。我們就住在隊部的後院。蓮是積極的聽眾,早早到場坐在最前面,專心致志地一邊聽講,一邊做筆記。連長講的話講的故事很新奇,她崇拜英雄人物,對革命充滿嚮往,希望當一名文藝兵,登上舞台,演繹英雄形象,體現自我。她多次跟母親講自己想參軍,做一個新女性。蓮不僅才貌出眾,而且從小懂事乖巧善解人意。她是六個女兒中,母親最喜歡、最器重的,母親哪裡捨得她天南海北去打仗,她勸慰蓮打消當兵念頭。
鄭凱和蓮交往多了,倆人不僅說話投機,性格也投緣,慢慢地兩個人眼神流露出愛慕,碰面時候兩人互送秋波,眉目傳情。連長時不時地到我們家借點兒東西,藉機會跟蓮說兩句話。後來他們在離家不遠的小樹林裡約會,兩個人保持一定距離站著說話,說興趣愛好,談理想希望,享受著初戀的滋味。那時候部隊規定,不可以和地方的人談戀愛。他們的約會十分秘密,時間很短,怕被人發現。
後來他們找了一個更隱蔽的地方,樹林的盡頭有一個窩棚,約會的時候,穿過小樹林坐在窩棚邊上聊天。兩個人都很拘謹,保持著半米距離。一次蓮送給鄭凱兩副繡花鞋墊,繡的是一對並蒂蓮花;鄭凱送給蓮一個筆記本,本子裡夾著一張一寸的照片,照片背後寫著一行小字:「永不相忘」在一個月高星稀的晚上,兩個人肩並肩緊挨著坐下,兩個人都能聽到對方心跳的聲音,鄭凱突然抓住蓮的手激動地說:「打完仗以後,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後來約會次數多了,兩人敞開心扉。蓮說:「每次約會我都提心弔膽。」鄭凱說:「每次約會我都激動萬分,興奮異常。」兩人沉浸在戀愛的幸福之中,幻想著美好的未來。剛解放人們思想封建,男女青年不敢公開戀愛。
細心的母親覺察到了兩個年輕人在戀愛,當蓮再次向母親表明心跡要參軍的時候,母親思想鬥爭很激烈。她想:「蓮在家是我的得力助手,我辛辛苦苦培養這麼優秀的女兒,讓她當兵,不知道遠走高飛到什麼地方,面都見不上,更別說得濟了。再說槍子不長眼,危險明擺著。」母親痛苦地難以抉擇,她不吐口,蓮苦惱的茶飯不思。鄭凱早晨照例給我們挑水掃院子,他掃視寂靜的小院,看見屋裡窗前站著面容憔悴的蓮,他眼神里流露出不安和關切。母親透過窗戶看得真切,她良久地反思:「我獻出青春年華拉扯五個沒娘的孩子,希圖什麼?不就是希望他們長大成人出息幸福嗎?女兒想走出家門報效國家是有出息呀,又有自由對象,就該成全他們。」
母親想通了,悄悄對蓮說:「你跟鄭凱這樣的好小伙子一起去當兵我放心。」蓮的臉上頓時綻開笑容,她正式提交參軍書面申請。蓮與鄭凱有時見面並不說話,只是深情地對視一眼,然後四目戀戀不捨地移開,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說,封建意識,紀律約束,沒有自由啊! 情竇初開的兩個人用眼神傳遞愛慕,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們共同期待蓮被批准當兵的消息,憧憬著並肩戰鬥比翼雙飛的未來,想像著兩人在北京連長家裡舉行婚禮,在北京安家……
部隊駐紮半年後,一天突然接到上級命令,夜間開拔了。早晨我們家院門縫塞進一個大信封,信封里裝著一沓錢,一張信紙上寫明部隊住房給的房錢,並寫了一些感謝的話,落款是某團後勤科。另有一封感謝房東的信,最後一句是:「一定會回來。」一語雙關是鄭凱寫的。軍令如山,鄭凱沒來得及跟蓮道別,出發時萬般不舍地向我們住的後院望了又望。
蓮為初戀情人突然離去傷心落淚,不思茶飯。她有時候幾天不出門,有時候獨自一人跑到小樹林,在他們曾經約會的地方呆呆地坐著默默地流淚。她在鄭凱送給的筆記本上寫著相思:為依消瘦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蓮一遍遍看著鄭凱送的照片,自言自語地說:「什麼時候再相見?還回來接我嗎?」下午她在大門口注意街上行人,搜索郵差的影子,盼著鄭凱來信。直等到夕陽西下,她仍然失落地斜靠在大門旁不肯回家。一日日的夕陽西下,一日日空等郵差,別來半歲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呀!蓮失戀了,整日無精打采,迷迷糊糊,神不守舍,丟了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