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杆在土改運動中表現異常積極,一心想多撈錢財。是個十足的無賴惡棍。
解放前五年,麻杆曾經是轟動一時的「知名」人物。他家住在城裡西門口,父母和他哥倆一家四口,是個溫飽型農戶。他爹臨終時把二十多畝地和一進兩套院的房子平分給他和他哥哥。他娘患有癲癇病,隨時可能犯病,犯病的時候,兩眼上翻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咬著舌頭,樣子十分可怕。哥倆贍養病娘有分工:輪流照顧。他哥哥勤儉持家,日子過得不錯。按規定伺候他娘。麻杆剛分家的時候,照顧他娘,後來他推說自己有病,把照顧他娘的擔子全踢給他哥哥。
麻杆爹死了娘瘋了沒人管教,逐漸跟懶漢們混在一起。麻杆不幹活坐吃山空,後來把分的地賣了。還混上一個吸毒的女人,倆人一塊吸毒,賣地的錢很快吸光了。於是又打房子的主意。他娘聽說後,風風火火去找他,剛理論幾句,麻杆生氣了,一把將他娘從屋裡推到門外,他娘一頭栽倒地上,竟然口鼻出血斷了氣。這是弒母啊!罪該當誅!民眾呼聲一片。縣官派人調查,本族有人怕官府把麻杆拉出去砍頭,給祖宗丟人,有兩位族人出面做偽證,說他娘是癲癇病自己摔死的。一個瘋老婆子死就死了,沒有人費力跟他族人對簿公堂,為瘋老婆子伸冤。麻杆弒母一案不了了之,一時麻杆成了街談巷議惡名昭著的「名人」。
麻杆將房產逐漸賣光,和那個吸大煙的女人住在別人廢棄的地窖里。錢花光了,他經常半夜出去偷雞摸狗換點菸土,到窖里與那個女人一同吸食。白天吃飯時間便到街坊門前討要。如果不給,他就直挺挺躺在人家大門口耍賴。他瘦得皮包骨頭,個子又高,人送外號「麻杆」。土改前他已經一無所有,絕對的貧農,他削尖腦袋鑽進農會,是打人抓人的急先鋒。
城裡十戶地主,麻杆挨個揪斗吊打,皮鞭不見血不放手。他就是要表現「積極」,天天想著挖內財多分錢財。他看見一些被考問的地主家人們互相推脫,摘清自己。而這次在關帝廟他看見一對繼母子爭著承擔責任,要求放了對方,心生惻隱,便說:「不動武,交出你家的內財,就把娘倆都放了!」母親辯解道:「我們孤兒寡母確實沒有什麼積攢。」麻杆打斷母親的話:「土地房子明擺著,那是浮財。我要你的是內財!不識相!就不客氣!」母親沒有說話,麻杆凶相畢露:「你是不打不出血(錢)呀!」說著他拿起棍子一下子將母親打倒在地,麻杆對左右的人吆喝:「吊起來!」
他們讓母親站在凳子上,樑上掛著一根沾滿血污的繩子,那是不知吊打過多少人的繩子。他們把母親雙手捆起來,然後把凳子一腳踢倒,母親忽悠一下懸吊在半空。她瘦弱的身體在空中晃來盪去。麻杆拿起牆上掛的鞭子沒頭沒臉朝母親身上抽去,他打累了把鞭子遞給一個民兵。
李家接濟過很多鄉鄰,那個民兵的父母曾經得到過我母親的施捨,他不忍心下手,對麻杆說:「她也是窮苦出身,到李家伺候婆婆,撫養幾個繼子女,沒有享福。」麻杆說:「你替誰說話呢?什麼階級立場?」那民兵說:「我什麼立場?公正立場!說句公道話,她丈夫三年前就死了,按政策就不該定成地主。」麻杆說:「你敢為地主辯護?」民兵氣憤地挽起袖子,湊到麻杆跟前,麻杆吼:「你敢打我?」民兵對準麻杆當胸一拳。麻杆知道自己不是那民兵的對手,不敢還手,可是嘴硬:「等著瞧,看我以後怎麼收拾你!」民兵:「你收拾我?現在就比試比試!」麻杆沒敢再和那位民兵嗆嗆。
麻杆扭頭喊另一個躲在小屋裡的民兵:「榨出錢財哥們都有份兒,給我打!」那個人猶猶豫豫接過鞭子,心裡想:抽打無冤無仇的鄉鄰,我沒有那股狠勁,我也恨不起來。他扭臉朝我母親看了一眼,只見她頭上臉上嘴角上的血順著頭髮梢、面頰、脖子流下來,腦袋耷拉著,只有呼的氣沒有吸的氣,整個人被水洗過一般,奄奄一息。這時那人慌張地將麻杆拉到近前,麻杆見狀,往我母親身上潑了兩瓢冷水,轉身走了。
麻杆看事情鬧大了,急忙朝著院子對著哥哥喊:「你娘不中了!」哥哥艱難地走進馬棚,看見母親的腦袋耷拉著。他踮起腳尖,試圖解開房樑上吊母親的繩索,但繩索太高几次都沒有解開。情急之下他跪在母親的腳下,把她懸在空中的兩隻腳放在自己的兩肩上,使她的身體不懸空,減輕一些痛苦。母親身上的汗水和著血水滴落在哥哥身上,滴落在地上,殷紅一片。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民兵隊長跟幾位民兵進了院子。他們看見馬棚里吊著人,近前一看,原來是明跪著托起被吊在房樑上的繼母。一對繼母子如此大仁大義大愛,捨生忘死救親人的一幕,民兵隊長的心被震撼了。他頓時對這一對母子刮目相看,肅然起敬。隊長感到事態嚴重,他讓民兵把母親從繩子上解下來,摸摸胸口還有心跳,摸摸鼻子還有呼吸,他吩咐民兵趕快找一塊門板。民兵們輕輕把母親抬到門板上,民兵隊長吩咐:「走慢點兒,動作要輕,不能顛簸。她命懸一線啦。」他一路扶著門板,一路小聲提醒。
昏迷中母親感覺自己被人抬著,聽到有人低聲吩咐:「小心點兒,走慢點兒。」周圍的世界仿佛不存在,她的身體好像在空中飄蕩,靈魂出竅恍如隔世。仿佛過了很長時間,她又聽到:「到了,輕輕放下。」好像是民兵隊長的聲音。她醒過來,大概是到家了。
母親昏迷兩三天才甦醒過來,頭臉腫得很大,身上的皮像被剝了一層,衣服一片片沾在身上,沒有辦法揭開。只好等裡面長出肉芽傷口結痂。嫂子每天給她擦洗上藥。後來打聽到一偏方:熬小米稀粥,撇米粥上面的米油塗抹患處,可以防止傷口潰爛。嫂子天天熬小米粥,給母親塗抹。母親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多虧嫂子姐姐們悉心照料不離左右地伺候,誰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母親臥床三十天,兒女們小心護理端屎端尿,餵飯餵水,從來沒有皺過眉頭,沒有嫌過髒怕過累。一個月後,母親掙扎著下床,竟然不會走路了。她扶著牆角扶著床邊試著抬腳,每挪動一步,身上的傷疤抻得鑽心疼痛,沒有長好的傷口又會撕裂開來,痛得滿身冒汗。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母親很堅強,無論多麼疼痛難忍,她每天堅持練習,一個月後重新學會走路。
母親一直以來感念民兵隊長:「在我被打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民兵隊長讓人用門板抬我回家,他一路跟著,一路小聲提醒走慢點兒。我能留住一口氣活了下來,多虧隊長,一輩子不能忘記那個好人。」
土改還在繼續,哥哥嫂子怕母親再被抓起來,勸她到鄉下躲起來,過了風頭再回來。母親說:「我被抓去打得死去活來,又放回來,不會抓我了。明出去躲一躲吧,如果挨個抓,你就危險。」嫂子說:「你跑吧,你經不起折磨啦.」母親說:「我走了,農會來咱家跟你們要人怎麼辦?」哥哥說:「躲過一時說一時吧。」
在哥嫂的一再勸說下,母親決定去她舅舅家暫避一時。
母親考慮躲到她舅舅家可能保險穩妥,她三舅是貧農協會的,應該不會有人找茬吧?在哥嫂的催促下,哥哥替母親拿一個小包袱,母親拉著我的手,趁夜色趕往離城三十五里地的老舅家。冬天空曠的田野萬籟俱寂,寒風凜冽,小路崎嶇不平,深藍色的天空月彎星稀,能見度很低,心裡害怕不敢說話,只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們眼睛盯著路面,一不小心會踩到路邊的莊稼地,收割完莊稼留的茬子很尖利,我的腳扎破幾處,顧不得疼痛,不敢吱聲,只顧得急速趕路。
大約凌晨兩三點的時候,離老舅家還有幾里地,母親說:「明,你現在趕快回家,一路緊趕,天亮時能回到城裡。千萬別讓人注意上了。」哥哥說:「荒郊野外沒有人煙,黑天半夜不把你們送到村口不放心。」母親說:「天亮時你回不到家被人發現,肯定要被抓起來,我的行蹤也會暴露。」母親催促哥哥趕快往回返,哥哥在遲疑,母親說:「家裡就指望你啦,快回去吧!」哥哥只得從命,他一再叮嚀:「一路小心!」然後不放心地扭頭走了。
當時我七歲,第一次在漆黑的夜裡走這麼長的路,實在又累又怕。母親拉著我的手,憑感覺在土路上磕磕絆絆走著。一路上我豎著耳朵,努力辨別曠野中的聲音。偶爾有風吹草動,心就提到嗓子眼兒一樣。害怕有野獸出沒,害怕突然竄出歹人,害怕農會的人會追上來把我們拖回去。神經極度緊張,兩條腿不聽使喚,邁不開步子。母親催促:「快走!如果被人抓回去,那就慘啦!」
求生的本能使我們不顧一切拼命往前趕。母親拉著我的手,拽的跟頭趔趄,當到大路上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迎面過來一輛往地里送糞的牛車,我們趕快把頭埋得更低,走得更快。只聽見兩個趕牛車的人在我們身後說:「一看就是城裡人,逃難的。」「看見不,他們見人就害怕,小孩子跟著大人東躲西藏,可憐呀!」「小城鎮有幾個地主?搞得人人自危。過去有錢榮耀,現在有錢是罪。」「唉,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母親走後沒有過幾天,農會來人,發現母親沒有在家,問:「你娘呢?」哥哥:「她半夜出走了。」問:「去哪兒了?」哥哥:「不知道。」農會人:「說出她的下落,沒有你的事。不說把你抓起來。」
哥哥:「抓起我來,我也不知道。」農會的人當即把哥哥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