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安村村如其名,依山傍水,雖稱不上富饒,卻至少家家戶戶都能溫飽。
村東頭乃是沃土一片,相較而言,村北依山的地就貧瘠得多了。這時日正值農忙,無論是男女老少,少有人還在村子裡閒蕩了,多扛著鋤頭,挎著籃子,呆在自家田頭。就連那些五六歲的懵懂小兒,都跟在大人身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計。
村北山腳下,零星分布著不少的大榆樹,最小的都有兩人合抱那般粗了,正適合乘涼,卻少有人在此偷閒。倒是有一株樹下,有個披著發的女孩兒,正把自己的胸脯貼在大樹上,偷偷探出腦袋來探看,見沒人注意自己,這才蹭著樹蹲了下來,悄悄把手伸進了懷中。
不多時,掐了塊硬邦邦的糙面饅頭出來。
這饅頭色兒偏黃黑,並不細膩,瞧上去像是放得久了,就拿出來的這片刻功夫掉了不少碎屑在地。女孩兒瞧著那些碎屑心疼得要命,趕緊狼吞虎咽地把這塊饅頭往嘴裡塞,仿佛塞得慢了,它就會在自己的掌心裡全部化作碎渣似的。
這般塞噎使得饅頭卡在了女孩嗓子眼裡,仿佛是吞了把沙子似的,割得喉管生疼。女孩兒有些想往外嘔,卻又趕緊地捂著嘴巴,生怕自己真把那口饅頭吐出來。
半晌,「咕嘟」一聲,女孩撫了撫胸口,露出了一個饜足的笑來。
不遠處忽然響起一聲怒吼:「張夏荷!你這又躲哪兒偷懶去了!」
女孩趕緊拍拍手上的碎屑,躥了出去,應一聲:「哎,我馬上過去!娘您放著,您的腰還沒好利落呢!」
這張家乃是十五年前南方大旱逃難至此的,一家夫妻二人帶著三個孩子,求得了村子裡一間破敗的小屋子得以蔽身。這屋子只有兩間房,家裡三個小姐妹就只能擠住在一塊兒了。直到大女兒張冬梅嫁入了鄰村,二女兒張秋月也嫁了本村的地主李家,還是這李家小輩兒里的獨子李慕。
秋月成親不到三個月的光景,便順順噹噹地懷了孩子。臨產前一天張家母親還去瞧過自家的二女兒,那李家待人不薄,見秋月有了孩子是一點活計都不讓她做了,即將做娘親的秋月面色紅潤,撫著自己的肚子,跟自家娘細細地講著自己的期許。
卻未曾去想,那生產可是要教女人在鬼門關上轉上一圈的,秋月著實福薄,沒能挺過去,只給李家留了個大胖小子。李老太太本就愛極了孫子,又心疼他打生下來就沒了娘親,給取了小名喚作金寶,接到身畔撫養。
到如今,秋月難產去了已然有了三個月,張家也能從悲傷中脫出,專心地在地里忙活了。
張家原本就是李家的佃戶之一,李家求娶秋月時,為表誠意,又在村東頭將兩畝上等良田劃出來作聘。如今張家漢子張十一正在那頭忙活,而張家婆子劉蘭娘卻捨不得村北這種了許多個年頭的薄地,顧不得腰上還帶著舊傷,帶著還未曾出嫁的小女兒張夏荷來這頭忙活了。
蘭娘瞧夏荷從樹後頭猴子似的躥出來,趕緊將小女兒拽住了,蹙眉,覷一眼女兒的胸脯,擔心道是:「可是又餓了?餓了也不許偷偷摸摸都吃光了!今晚拿出來罷,娘給你兩個新的。」
&最好了!」聽聞道能拿兩個新的,夏荷笑得比那日頭還要燦爛,眉眼彎彎。
蘭娘瞪了小女兒一眼,道:「就你貪吃!你兩個姐姐誰敢似你這般。你再吃下去,娘可養不起你了,得把你丟出家去了!」
張夏荷心知自家娘親只是長了刀子嘴,怎捨得真將自己趕出家門,比起這放出的狠話,夏荷倒是更擔心自家娘的腰,趕緊從娘親手裡接過鋤頭,毫不費力地揮動了起來,瞧著與那小身板毫不相符。
蘭娘捶了捶腰,放心地將地里的活計交予了小女兒,道是:「瞧著日頭也偏西了,娘先回家,給你爹跟你做飯。你一會兒自己回去,別呆太晚。」
&道啦!」張夏荷頭也不回,道是。
劉蘭娘急匆匆地趕回家,還未等摸到家門,忽然聽到有人喚她:「張家的!恭喜恭喜!」
劉蘭娘怪道,自家是有什麼喜事?一轉頭,瞧見來人正是村裡頭的宋媒婆,冬梅同秋月的親事,都是這宋媒婆來說的。
蘭娘心裡頭咯噔一下。許是因為他們張家來自南方,家裡的三個女兒個頂個地水嫩,都是這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人兒,是以冬梅和秋月都能嫁得不錯的人家。如今自家小女兒夏荷剛過十五歲,正是說親的年紀。宋媒婆來,想必是有誰瞧上自家夏荷了。
這要是放在別人家裡,倒的確是件好事,只是夏荷……蘭娘心底里犯愁,面子上卻不敢顯出來,扯了個笑,迎上去,問道:「宋家的,你這怎麼來了。」
&時日可過得真快啊,你家剛來那會兒,冬梅也才不過到我這裡。」宋媒婆比了比自己腰間,又道,「瞧現在,你們家夏荷都十五了,是該說親的年紀了。」
&倒是不瞞你說,這冬梅和秋月嫁出去後,我們老兩口也怪寂寞的,還想將夏荷多留兩年呢。」眼珠子一轉,蘭娘這般道,「你也知道我們家這剛有了兩畝好地,等過兩年,家境好些了,我們還想替夏荷招個婿呢。——也怪我,」她擺出一副愁悶的樣子來,「對不起他們老張家,只得這三個女兒,沒能給張家留後。」緊接著,蘭娘瞧見宋媒婆蹙眉的樣子,趕緊笑道,「到時候還得麻煩宋家的呢,誰不知道,這十里八鄉的,數著你的媒說得好呀!」
蘭娘這擺明著拒絕了,又留了條後路,哄著宋媒婆,想教她快些去回絕了那來說親的人家。孰料到宋媒婆卻愁眉不展的樣子,低聲勸蘭娘道:「張家的,這便是你的不是了。這女兒可留不得,那些個好兒郎這個年紀都許了親事了,等夏荷年紀大了,能說上個什麼人家喲。你瞧瞧你家夏荷那模樣,又瞧她那活計做的,田裡都是一把好手,這一拖>
宋媒婆這番話說得,仿佛是為夏荷所考量似的。蘭娘卻愈發犯愁了,這來說親的是何等人家,又許了宋媒婆多少媒錢,才叫她會這般勸說自己?
蘭娘苦笑道:「唉,宋家的誇過了,我家夏荷呀,哪裡有點女兒樣,別說繡個花樣做個衣裳了,就連縫縫補補都做不好,也就田裡還有把力氣了,哪有什麼好活計呀。」
&呦,咱們這些田間地頭的人家,這農活才是最最要緊的。」宋媒婆道,末了見蘭娘油鹽不進,不肯將夏荷許出去的樣子,乾脆問道,「再說了,這夏荷可是享福的命啊。張家的,你可知道,是誰家托我這老婆子來提親嗎?」
&是哪家啊?」蘭娘琢磨了一圈村裡有著年歲相當的小漢子的人家,不解問道。
&李家老太太託了我來的,道是你家秋月年紀輕輕就去了,」說到這兒,宋媒婆還作了傷心的姿態出來,「只留下個可憐的娃兒沒了娘,想求娶你家夏荷,想夏荷畢竟是小金寶的親姨娘,定能好好待他。」
宋媒婆說上了勁兒,嘰里咕嚕地說起了小金寶的可憐,又說起李家的好,夏荷嫁過去定是過好日子的。那李家的衣裳都是鎮子裡買來的,更不需要夏荷做衣裳,教蘭娘不要擔心。說到興頭上,宋媒婆手舞足蹈起來,仿佛那天大的福分是立刻教自己享了似的,卻未察覺,蘭娘眉頭蹙起,並沒有她想像中的那般高興。
待到宋媒婆察覺到不對的時候,趕緊閉了嘴。奇怪,當年給秋月說親的時候,明明張家興高采烈,直道自家秋月好命呢,還白得了兩畝好田,怎的這一回,蘭娘卻還是愁眉不展?
&家的?」宋媒婆喚道。
蘭娘這才回過神來,忙賠笑,道是:「麻煩宋家的跑這一趟了,我這就去李家,同親家好好商議一下。」說罷,蘭娘又急匆匆地走了。
徒留一個宋媒婆在後頭喊:「哎!——哎?——」喊了兩聲,瞧見劉蘭娘半分沒有停下腳步,愈走愈遠了,宋媒婆咕噥道:「這不合規矩哇!這張家的,不會是趕緊去李家,商討下能不能多訛兩畝地吧>
宋媒婆愈想愈覺得自己猜的可能是真的,朝蘭娘的背影吐了口口水,甩甩手走了。這親事又不會跑,自己等著謝媒錢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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