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荷把自己悶在書房之中,腦子裡仿佛是燒沸了的水似的,激烈地翻滾著,一會兒悲,一會兒恨,一會兒顫抖。饒是夏荷是個向來開朗的性子,此時也被自己那突如其來的念頭給嚇懵了,滿腦子都是些不好的念頭。
他忽然想要發泄,想將眼前這本書給撕了,仿佛只要撕掉它,那一切就不存在了似的。最終還是心疼紙張的昂貴,沒能下得去狠手。
更何況,這是李家的東西。他現在不太敢確定,萬一那是真的,他在李家還有沒有立足之地。
他原本覺得那包裹著真相的繭絲繁雜混亂,難以理出頭緒,卻不料自己不經意間猛地抓住了線頭,一下子,把繭給扯開了,露出了裡頭的那個可怕的東西。夏荷不想去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他需要……需要更多的證據,僅僅是書中的描述還不夠,他要親眼去瞧瞧。
這麼想著,夏荷抱著金寶,就想將金寶放到老太太那兒,自己出去一趟。但一想起自己要去見李老太太,夏荷腳步又頓住了。他現在,有些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面對李家人了。
於是夏荷乾脆抱著金寶,悄悄地溜了出來。
但站在路上,他又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了。
夏荷這十五年一向過得簡單,常去的地方也不過家裡和地里田間,在嫁給李慕之後,又多了個李家罷了。但那秘密是張家夫妻兩個埋死的,去問蘭娘和張十一,定然是問不出什麼,更何況,此時夏荷心底里對去見自己爹娘,有了些牴觸,他還需要些時間。
正當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時,恰逢冬梅、秋月的友人小雨瞧見了夏荷,招呼道:「呀,夏荷你站那兒做什麼呢?」
&雨姐,我……就出來逛逛,沒什麼事。」夏荷回應後,忽然念起來,小雨姐可比旁人要敢說多了,不知道能不能問她呢?
恰好小雨問道:「這要是沒事的話,不如去我家裡玩吧?我家的狗剛抱了小狗崽呢,你去瞧瞧,要是有喜歡的話,抱一隻回家。」
夏荷抿著唇,這種事從前蘭娘都是不許他去看的,張家裡也從來都不養任何的畜生,哪怕是小時候冬梅曾求過蘭娘要養只小狗,蘭娘也沒點頭。幸而現在蘭娘和張十一已經沒法管住他的一舉一動了,他便點點頭,道是:「好啊。」
&大姐可喜歡小奶狗了,上回還跟我炫耀,說他夫家那裡養著白狗,比我家的漂亮呢。」小雨沒瞧出來夏荷今日的重重心事,笑著跟他閒聊,一邊說,兩個人一邊往小雨家走,
那大狗一窩生了四隻小狗,此時小狗的眼睛還沒睜開,四隻小的團在一塊兒。夏荷抱著金寶蹲下,金寶也未曾瞧過這般比自己還要小的小傢伙們,瞧得比夏荷都要專注,小雨進屋端杯水的功夫,回頭見夏荷和金寶的模樣,哈哈笑起來,道是:「秋月跟那李慕都是愛靜的,這小娃卻被你養的,跟你一般似的。」
夏荷一隻手攔著金寶,伸出一根指頭來戳一戳奶狗那軟乎乎的肚皮,試圖給翻過來,瞧瞧能不能看出公母的區別。聞言,他只是應了一聲。
小雨這才察覺到夏荷今日的心緒不寧,關切道是:「怎麼了,夏荷?瞧你今日,似乎不開心的模樣。」
夏荷搖頭,道是:「沒事。」
小雨腦子一轉,想了不少,便陪著夏荷蹲在一旁,道是:「可是你婆婆欺負你了?還是你相公跟旁的女子眉來眼去?是的話,跟小雨姐說,小雨姐幫你出主意,保證牢牢地抓著你相公!」
夏荷臉色一變,忙否認:「真沒有。」
他剛一說完,那狗母便正巧溜達著回家了,見自己窩前蹲著個陌生人,目色兇狠,還好有小雨陪在一旁,它沒敢立刻衝上來吠叫。
金寶瞥了那大狗一眼,便被它的神色嚇到了,立刻哇哇大哭起來。夏荷只好趕忙站起來,繞了個圈,給金寶擋著,不讓他瞧見大狗,抱著娃娃哄起來。
小雨成親到現如今,倒還沒個孩子,瞧著金寶,還有些羨慕。
那大狗見兩個生人不再盯著小狗瞧了,倒是慢吞吞地挪回了窩,趴了下來,側著身,將肚皮給露了出來,正叫夏荷瞧見了它腹部的模樣。
四隻小狗嗅著奶味立時便拱了過去,雖說是沒睜眼,卻能準確地叼住ru頭開始吮奶,一邊吮一邊發出細細的嗷嗷的聲響。夏荷只掃了一眼,便知道,這便是自己要的答案了。
他瞧著母狗下頭的模樣,那個鼓起的地方,頗有些怔神。
小雨瞧了瞧夏荷,又順著夏荷的目光瞧了瞧自家大狗,瞄一眼金寶,像是想起了什麼,道是:「唉,金寶倒是個可憐的娃娃,都沒能喝上一口奶。素日裡你們餵的都是米糊糊吧?要我說,你婆家也不差那幾個錢,倒不如買口下奶的畜生。」
夏荷沒應,等了好半晌,他才嘆了口氣,問道:「小雨姐……女人也能這麼餵孩子麼?」
&是自然,你小時候沒吃過?」小雨說罷,忽然想起了什麼,點頭道是,「倒也有可能沒吃過,你剛下生的時候,你們家顛沛流離地,嬸子吃不飽肚子,沒奶也正常。」
夏荷就低頭瞧了瞧自己,那裡不過是兩個饅頭,硬邦邦地。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冬梅回來,他一時太高興了,沒忍住,抱了一下,那不同於饅頭的觸感。
小雨見夏荷在瞧他自己,曖昧地笑了起來,道是:「怎麼著,夏荷想給金寶餵奶吃?現在可沒有,得等你跟你相公有了自己的娃娃才行呢。不過沒準呢,你兩個姐姐肚皮都爭氣,你也不會差。」說罷,小雨還寬慰地拍了拍夏荷的肩膀,見夏荷仍是一臉沉悶,小雨嘖聲,道是,「怎麼啦小夏荷,你這模樣,讓你爹娘、你姐姐瞧了,得多心疼呀。」
&們……」夏荷現如今對蘭娘和張十一滿心的埋怨,卻又不敢直接對小雨說。在話剛要冒出來的時候,夏荷及時地剎住了。他不太敢想,要是自己忽然告訴眼前這小姐姐,自己其實是個男娃,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麼想著,他便只好硬生生地扯出個笑來,以為自己能讓外人瞧著還是往常的模樣,卻不知道自己如今這個笑有多勉強。夏荷道是:「沒事,我先回去了。大狗盯著的緊,我怕它再嚇唬著金寶,小孩子不禁嚇。」
&小雨還想說什麼,但見夏荷扭頭就走,不肯再給她一個眼神的模樣,也沒法說什麼。
夏荷步子踉蹌,半晌摸進李家的門,路上碰見了林嬸,都不帶打招呼的,徑直將自己關進了自個兒的屋子,將那兩饅頭往外一掏,砸在了地上。將自己悶進了被子裡,連金寶都只是讓他在一旁坐著自己玩兒。
他已然沒法再找藉口,來騙自己,那個可怕的想法其實是假的了。
他是男人,根本不是什麼張家的小女兒。
一旦想通了這一點,之前的種種怪異之處便都有了解釋。為什麼打小蘭娘管他就比管兩個姐姐要嚴,為什麼只有自己才需要用功念書而姐姐卻只需識些字就行,為什麼李家求娶秋月時爹娘沒多猶豫,卻寧可再踏逃亡路也不肯自己出嫁,為何當自己接觸的外人多起來了後,他們的一言一語間,有關男女之事,與自己所了解的有那麼的不同。
夏荷越想,越想笑,等笑出了聲,卻跟哭一般似的。他攥著被子,快要攥碎了似的。
小金寶見姨姨這個樣子,伸出他軟軟的小手,覆在了夏荷的眼角,正捂住了將要滑下去的那一滴淚珠子。
那柔和的觸感仿佛是徑直觸碰到了心底似的,讓夏荷原本在發冷的身子感到一暖。他將金寶給抱到懷中,忽然地,嘆了一聲,道是:「哎,要是給你爹爹和你祖母知道了,不知道他們還讓不讓我養著你呢……」
夏荷悶在屋子裡,不敢邁出這方寸的小天地。他現在不知道該跟別人說什麼好,不知道跟人相處該把手腳放在哪裡,不知道要不要把這事兒說出去,跟誰說呢,更不知道該把自己擺在哪個位置。他這十五年一直將自己當成是一個女孩子——儘管他隱約有覺察,自己似乎和旁的女子並不相同。但一時半會兒,讓他改掉這心態,猛地去做一個男子漢,他除了為難,什麼都做不到。
他將身上的女裝脫了,頭髮散開,只把金寶緊緊抱住了,找個角落裡,坐了下來,開始發呆。
他想的太多了,又什麼都不敢想。
直到林嬸來叫:「夫人,吃飯了。」
「……讓母親吃吧,我沒胃口。」夏荷隔著院子>
林嬸有些奇怪,進來第一眼就看見地上滾著的兩個大饅頭,奇怪,自家夫人一向愛吃,什麼時候這麼浪費糧食過了?剛要說兩句,抬頭一見夏荷,卻看他臉色發白,臉頰卻通紅,似乎是病了的樣子。
林嬸一驚,忙將手探到夏荷額頭上,果然滾燙:「呀,夫人你這是病了呀!快躺下,少爺我抱到老夫人那裡,你好好休息!」
夏荷先是不樂意撒手,而後才反應過來,道是:「不對,我病了?別過了病氣給金寶……」將金寶給遞出去,緊接著忽然想起來自己沒塞饅頭呢,他立時鑽進了被窩,悶著頭,道是,「我沒事,我躺會兒就好了。」
幸而林嬸正著急,倒沒有注意夏荷此時胸前平平。抱走了金寶,便道是:「我去請大夫過來,夫人你躺好了!」
夏荷不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