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藉雨果多次進入普通人腦海的經驗,一般來講,人類的意識空間都呈現一種虛無的黑暗狀態,會有許多非常奇怪的東西環繞在這裡,那一般是人類最近的所思所想。
表層的意識空間會相對空洞,大多都是一些日常的碎片,如果要用一個具體的場景描繪出來,那大概就是漂浮著許多碎片和奇妙物品的廣場,而廣場的地板之下,則是人類的深層意識。
在一般情況下,人類的意識結構並不複雜,除了這上下兩層之外,可能還會有一些漂浮的小房間,這些小房間的屬性各不相同,有些人有很多,有些人沒有,至少在雨果見識過的無數病人當中,都是這樣的。
但今天,這個意識空間卻有所不同,因為雨果落地的第一時間就看到了,廣場上矗立著的一個餐廳。
那是一個非常哥譚風格的餐廳,有著高又狹窄的樓體,門牌上掛著幾個大字,寫著「冰山餐廳」,不過不同的是它的周圍的確有一片冰層,還有幾個小小的冰山,像是守衛一樣拱衛在餐廳門口。
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從餐廳中走出來,看到雨果,他愣住了,問他:「你是誰?」
雨果也愣住了,因為他從來沒有在人類的意識空間中見到活物。
如果把人類比喻成一個桃子,那麼意識空間就是中間的桃核,桃核本身就是桃子的一部分,不會有哪個桃子在桃核當中還有一個完整的桃子。
意識空間本身就是人格的一種顯化,因此不會有人在自己的意識空間中再造出另一個自己,至少絕大多數情況下是這樣的。
但是現在,雨果見識到了這種奇妙的狀態,他在桃核當中看見了一個完整的桃子,不但完整,還完整的有點過頭了。
面前的科波特穿著打扮和現實空間中完全不同,他現在西裝革履,頭髮梳得很順滑,腳上穿著閃亮的皮鞋,而且帶著一種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圓滑的笑容。
雨果曾經見過許多人在自己的意識空間裡描繪了一個更完美的自己,但那通常不是通過一個完整的人的形象來表現的,一般會是一些關鍵物品或者關鍵詞。
比如學歷有欠缺的人,希望自己能有個更好的學歷,那麼他的意識空間中就會有一些代表考試、分數、錄取通知書或者是學位證的東西,或者有一個單獨的小房間,來代表他的這種美好希望。
一般人的大腦並不足以將想像力具現到如此細緻的地步,更不可能在一種被催眠的放鬆狀態下,還保持著這種細緻入微的幻想。
雨果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在腦海中幻想出另一個自己,同時還幻想的如此細緻,具體就好像帶有靈魂一樣。
「是你?」科波特有點疑惑的看著雨果說:「這就是你說的催眠嗎?你居然可以進到這裡來。」
雨果看著他和他身後的那幢叫冰山餐廳的建築有些發愣,不過科波特卻保持著那種笑容說:「既然都來了,不如進裡面坐坐吧。」
雨果跟著科波特進入了冰山餐廳內部,更令他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裡面的所有東西都細緻地像是現實一樣。
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好像一個人在做夢的時候,雖然他覺得自己曾經在夢裡看到過一些具體的事物,可如果有第二個人進入他的夢境,就會發現,大多數出現在夢裡的東西都非常籠統和朦朧,而且極端不連貫。
這是人的大腦在放鬆狀態下的常態,忽略掉許多不重要的細節,只傳達一些主要的概念。
可科波特意識深處的這座冰山餐廳卻不是如此,大到整個餐廳的裝潢、布置、結構,小到吧檯上的木紋,酒吧椅上反射的光澤,可以說,如果這座餐餐廳出現在現實當中,那它直接就可以開門營業,不需要做任何修整。
這是完全出乎雨果的預料之外的,哪怕是一個室內裝修設計師,要把他腦子裡的設計和畫面具現成一幅設計作品,也需要經過無數次的修改和調整,一個室內設計師如果可以把腦內的想像細緻入微到這種程度,那他絕對會是世界上最成功的設計師,沒有之一。
還沒等雨果驚訝完,餐廳的大門一響,一個穿著西裝的成年男性走了進來,科波特對他打了聲招呼:「弗里斯教授,今天來的這麼早?」
「哦,科波特,你在這啊,你今天的課程完成的怎麼樣?新教的知識都學會了嗎?」
「我等會就去複習一遍……」
看著兩人流暢的對話,雨果雖然還沉浸在震驚當中,但他不由自主的開始分析,這位弗里斯教授在科波特的意識當中,可能代表著督促學業的角色,每當科波特想要開始複習和盤點他的學習收穫,弗里斯教授就會出現。
雨果走下去,繼續盯著走進來的維克多,似乎想從他身上找到一些不協調的地方,可他完全沒有找到,雖然他沒見過這位弗里斯教授,但是已經能從科波特腦海中的形象,看出他是一位睿智、博學、儒雅的教授。
還沒等他思考出答案,大門又一響,一位穿著長風衣、拿著雨傘的男人走進來,雨果有些吃驚地說:「席勒?」
「怎麼樣,科波特先生,病情有所好轉了嗎?最近心情如何?還不打算搬家嗎?」
雨果能看得出來,席勒在科波特的心中似乎扮演著一個溫和的醫生的角色。
不過這也正常,雨果想,在對科波特治療的記錄中,雨果沒有看到任何激進的療法,都是一些保守的心理諮詢和談話,也難怪科波特會覺得席勒是一個好醫生,可雨果卻認為這種傾向於保守的療法,完全是席勒的不作為。
此時,現實當中的雨果皺著眉,一邊在科波特的意識世界中探索,一邊低聲說:「來吧,讓我看看你最恐懼的是什麼……」
說著,他用手按下機器上的一個按鈕,機器發出兩聲尖銳的警報,隨後科波特的意識世界出現了劇烈的搖晃。
一聲激烈慘嚎從破碎空間當中傳來,雨果看到,一個渾身鮮血、手拿尖刀蒼老女人的身影無比龐大,一個手指比整個平山餐廳還大,她滿臉是血,揮舞著匕首,一瞬間就切碎了科波特的意識空間。
連接著機器的雨果也發出一聲慘叫,隨後清醒過來,坐在地上喘息了很久。
雨果扶著額頭站起來,他低聲說:「我早該想到的……恐懼也會被具現的更加形象,更有破壞力……」
科波特卻只是像做了一個噩夢一樣,從椅子上幽幽轉醒,臉色蒼白的雨果不得不強撐著說:「結果還不錯,只是你的意志力有些脆弱,可能會被一些你所恐懼的形象所干擾……」
「我知道。」科波特很平靜的說:「因為我經常做噩夢。」
他看到仿佛累得夠嗆的雨果,感覺到有些不屑,他並沒感覺到這種催眠治療對他的病情有什麼改善,但這個醫生卻好像累得不輕。
他搖了搖頭,在離開之前,他想,下次還是趁著席勒醫生在的時候再來吧,這個代班醫生實在不怎麼樣。
從科波特身上遭遇挫折雨果並沒有放棄,他覺得這可能只是個巧合,科波特是萬中無一的那種天才兒童,因此對於細節的具現非常具體,但他仍然認為,這也達不到思維殿堂的程度,只不過是把自己的夢想和期望想像的比較精緻而已。
另一個曾在病歷上有記錄的名字讓雨果有些熟悉,那就是維克多·弗里斯。
雨果曾經在科波特的意識空間,聽到科波特稱呼他為「弗里斯教授」。
這份病歷上寫著維克多患有輕微的焦慮症,症狀寫的很籠統,有過一次藥物治療的記錄,似乎很快就痊癒了,但雨果還是對此很好奇,他想要看看維克多是否和科波特意識世界當中一樣,於是他又給維克多打個電話。
作為席勒的同事,維克多當然知道他離職了,不過這次雨果用的理由是藥物的發票有問題,希望維克多本人過來溝通一下。
發票、繳稅和保險的問題是非常受重視的,維克多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因為之前他就曾因為發票的事來過這裡一次。
進到診療室,當雨果提出要進行簡單的複查的時候,維克多也沒有多想,他以為這可能是雨果在確定之前的醫生沒有濫用藥物,於是很配合的就躺到了椅子上。
雨果用同樣的方式進入了維克多的意識當中,然後,他剛進去的瞬間,就被一陣撲面而來的劇烈寒風吹倒在地。
他面對的是一片極寒的茫茫冰原,雨果迷茫的左右看了看,發現這裡似乎沒有盡頭。
之前提到過,人類的表層意識像一個廣場,之所以說是廣場,而不是平原,就是因為人類的意識空間的大小是有限的,大部分人意識空間的邊際都在於想像力和思維的極限,但是雨果在這片茫茫雪原當中走了很久很久,也完全沒有看到邊界。
這裡只有三種東西,冰、雪和正在變成冰的雪,或許就連風都是不存在的,因為雨果沒有聽到任何風的聲音,這是一片極致安靜的空間。
但是安靜並不是個好事,這讓這裡顯得更冷,雨果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冷,巨冷無比。
雨果咬著牙,憋著一口氣,想要破解這個意識空間的秘密,可不論他朝哪個方向走,走了多久,做出什麼姿勢,喊出什麼話,回應他的只有連綿不絕的大雪,和漫無邊際的冰原。
沒有抽象的概念、沒有記憶碎片、沒有一切人類腦子裡應該有的東西,只有冰雪,只有冷。
就在雨果絕望到快要放棄的時候,終於,他看到了一絲火焰出現在冰原的盡頭,他努力的向那個方向靠近,又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經走到他的意識都被凍得麻木的時候,他終於看到了一堆小小的營火。
營火周圍有幾個身影,分別是蹲著正在烤手的科波特,站在旁邊看書的維克多,和正往篝火里添柴的席勒……
怎麼又是席勒?雨果想,怎麼哪裡都有他?
但除此之外。又是什麼都沒有了,看著周圍無窮無盡的雪原,雨果的心已經麻木了,但他還是盡職盡責的按下了機器上的那個按鈕,想要看看維克多所恐懼的是什麼。
然後,他聽到細微的「咔嚓」聲從意識空間響起,就像是什麼碎裂的聲音,緊接著越來越響、越來越響……
一瞬間,恐怖的風暴席捲一切。
雨果的意識回到身體的時候,他不禁抱住自己的胳膊渾身發抖,他的牙關都在打顫。
在暖氣充足還燒著壁爐的辦公室里,他感覺到了這輩子都沒感覺過的,極致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