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霧氣貼在更為冰冷的玻璃上的時候,凝結成細小的水珠,一串又一串的水珠連接起來,從窗框的上方滑落下來時,既像是溫潤的珍珠項鍊,也像是黑暗中的怪物,自上而下伸出的利爪。
細小水霧匯流之後,流出的痕跡讓玻璃顯得更為清晰,而從這些痕跡當中望進去,一個倚在椅子上的身影,面色比霧氣更為蒼白。
儘管他看上去絲毫不憔悴,也並不脆弱,但膚色有一種極為不正常的蒼白,他伸出幾乎沒有血色的手指,撫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隨後直起了身,雙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挺直了後背。
而當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灰色眼球正中央的瞳孔擴散極小,剩餘的地方像是沒有生機的沙漠,顯得十分荒蕪。
當他集中注意力,將眼神投射在某種東西上的時候,有種極為不正常的專注,但又顯得有些渙散。
「咚咚咚」的敲門聲傳來,能夠聽得出來,敲門的人非常沒有底氣,最後一聲響聲,微不可聞。
這並不能怪站在門外的默克爾,因為就在剛剛,從房子裡重新踏進花園的泥土中的席勒,用一把園藝鏟,把曾經被埋下去的花肥都挖了出來,把還算完整的部件鋪在地上,用園藝鏟翻動著每一個部位,挑挑揀揀的,像是菜市場裡的客人。
默克爾能看得出來,席勒沒有找到他想找的東西,因此,他覺得,自己現在敲門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但作為一名管家,他有責任通知他的主人接下來的行程,默克爾只能硬著頭皮敲響了門,並祈禱,不論是誰讓席勒變成這樣,都千萬不要牽連到他身上。
「請進。」席勒的聲音顯得有些低沉,但並不憤怒,顯得過分的平靜,但這卻讓默克爾的心臟劇烈的跳動了起來,
就像孤身一人行走在森林之中,卻突然聽到了一絲異響,恐懼不強烈,卻連綿不絕。
默克爾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的回憶了一下自己曾經在情緒穩定課上學到的內容,鼓足勇氣轉動門把手。
推開門、關門、開燈,一系列動作快速又流暢,但當默克爾站在屋內的時候,已經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席勒的聲音從有些黑暗的辦公桌後面傳來,他開口說:「我知道,你是要來通知我,一群人在我還沒有舉辦宴會邀請他們的時候,就要邀請我去一場宴會,無理又無聊。」
默克爾沉默著,沒有說話,因為他的本能在告訴他,對方並不是在跟他聊天,默克爾甚至沒有在對方的語氣當中,聽到他經常聽到的那種厭煩,這與他說話的內容完全不符。
「這裡有點暗,先生,您要開燈嗎?」默克爾站在牆上的開關旁邊,但卻恨不得,有一塊更大的黑暗,能讓他站進去。
「不,我不要開燈。」席勒的回答透露著一股認真,默克爾從來沒有聽過,這位教授如此正面的回答他的問題,但這其實不是個令人高興的消息。
默克爾早就發現,席勒不止一個,但因為他其實沒見過其他的席勒,所以不知道聘請了自己的那個席勒,在他們當中到底是好是壞。
但現在,他知道了,他的職業生涯,每條道路的選擇,都花掉了他不少的運氣。
「走過來,讓我記住你的臉。」席勒對默克爾說:「我患有臉盲症,因此,通常不會通過他們五官的特徵,來分辨每一個人。」
默克爾只往前邁了一步,然後他說:「沒關係,先生,您不需要記住任何一位管家的臉,我們會永遠等在這裡。」
「我很喜歡你的態度,所以你不用再憋著那個壞消息,等待一個可以開口的機會。」席勒用手裡的鋼筆輕輕敲了敲桌子,說道。
默克爾只感覺更緊張,他的喉結上下顫動了一下,本能的伸出手按在了燈的開關上,仿佛掌控光明降臨的時間,能夠給他一些安全感。
「法爾科內家族發來了邀請函,希望您今晚能前往法爾科內莊園,參加教父舉辦的家宴,邀請函上特別寫明,不可以帶武器。」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默克爾已經開始咬牙了,席勒點了點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隻手插進左側西裝的口袋說:「這是每一個混跡於上流社會的學者,都會聽到的一個蠢問題,不允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帶槍,會不會顯得自己有些心虛?」
默克爾硬著頭皮回答道:「這不是針對您一個人的規定,您當然也可以不遵守,這其實只是一句客套,不帶武器的警告,在哥譚一點用都沒有。」
「把燈打開吧。」席勒說道。
「啪」的一聲,開關被撥動的輕響響起,燈光亮起的一瞬間,默克爾只看見,那雙像是荒漠一樣的眼睛,因不適應突然亮起來的光線,瞳孔收縮的更小。
「你不必擔心,我和他不同,我對這些社交禮儀與應酬有充分的耐心,並且理解其中的規矩,享受上流社會帶來的尊榮,並明白享受這種尊重要付出的代價。」席勒說了一句自他開口以來最長也最複雜的話,但完全沒有讓默克爾鬆一口氣。
在之前,很多時候,默克爾迫切的希望,席勒能為他解釋一些事,因為解釋總是會讓人感覺到放鬆,就好像對方在專注的對待你、看重你,全情投入與你的交談,給人一種「這次對話一定會順利」的暗示。
但是現在,席勒的解釋,只讓默克爾的心越揪越緊,因為他本能的覺得,和現在的席勒相談甚歡,完全不是什麼好事。
「我記得,酒櫃裡還有兩瓶不錯的紅酒。」席勒從辦公桌後面走了出來,一邊往房門外走,一邊對默克爾說:「我去換衣服,你幫我把酒裝起來,幫我把車子開到門口,謝謝。」
席勒走出房間之後,默克爾就像是快要暈倒一樣,靠在了牆上,當他的後背接觸牆壁的時候,他覺得一股驚人的涼意傳來,那是他快要結冰的冷汗。
默克爾準備好紅酒之後,他看到,席勒從房間裡走了出來,他沒有穿之前他一直喜歡穿的那種黑色西裝,而是穿了一件深棕色的格紋西裝和黑色的高領毛衣,也沒有戴眼鏡。
默克爾是第一次把席勒那雙灰色的眼睛看得這麼清楚,但他依舊覺得,這也不是什麼好事。
因為這雙眼睛,帶著一種奇妙的魔力,被他直視的時候,總感覺對方在全心全意理解你,甚至理解的比你自己更深。
站在莊園二樓的窗戶上,默克爾看到,席勒拎著袋子走出了門。
可在他上車之前,他面前車子的車燈突然亮起,車燈發出的光柱照在了席勒的身上,瞳孔縮的太小,讓他的眼睛看起來像個失明已久的盲人。
車燈亮起的時候,席勒看到駕駛座上坐著一個身影,但是席勒依舊走到了車子的側面,打開後座的車門並坐了上去,並開口說:「法爾科內莊園。」
引擎啟動的震顫,讓酒瓶里的酒液微微搖晃,坐在駕駛位上的身影,在上方照向後座的鏡子裡,看到了席勒的眼睛。
「你是誰?」席勒主動開口問道。
「我是你的司機。」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影回答道。
「你對司機有什麼特殊的執念嗎?」席勒側過身,把放在另一個座位上的紅酒擺正,讓袋子的側面緊緊的貼著座椅的椅背,然後他自己坐直,將後背完全的靠在椅背上,看向車子的後視鏡。
「教授,很抱歉,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這種情況下,但我其實是想來告訴你,你完全不必去參與接下來的宴會,因為那將會是一場無聊透頂的表演,只要現在車子轉個彎,您的生命中,就會多出更有意義的三個小時。」
「這就是你來當司機的目的嗎?」席勒的眼睛一直鎖定在鏡子上,確保前面的人影可以通過鏡子看到他的眼神,他開口說:「如果我不打算轉彎,你打算怎麼做?」
「我當然不會採取任何暴力手段,那是毫無美感的,只是我必須要告訴您,這並不是一場宴會,而是一場血腥的處刑,那些曾經餵養了他們的,終將殺死他們。」
「你來到這裡,開著我的車子,勸我轉彎,但你大可不必和一位心理學家繞這種彎子,你是來確保,我一定能夠到達宴會現場的,也是來確保,我一定會保持著最高昂的興致,看你表演。」
席勒在鏡子裡的眼睛眨也不眨,坐在前排的人以一種極其輕微的動作搖了搖頭,臉頰側面的肥肉,更像是沿車輛的顛簸而顫動,他看著鏡子裡席勒的眼睛,問道「你的眼睛怎麼了?」
「我的視力不是很好,並且患有很嚴重的臉盲症,當你把車停下,並走出駕駛室,我就不會記得你長什麼樣子了。」席勒開口說道:「所以,你完全不用戴面具,在接下來的宴會裡,我也認不出你是誰。」
握在方向盤上的手緊了一下,駕駛座上的人影繼續抬頭看著鏡子說:「我能說嗎?我感覺到有些失望,你好像根本不想跟我探討接下來的宴會上會發生什麼,也絲毫不像你在你的文章當中表現出來的那樣嚴格、辛辣、富有攻擊性。」
「還是說你其實並不像你的文章中所描寫的那樣,是一名足夠兇殘的連環殺手?你其實既不冷漠也不殘忍,表面上像個瘋子,但其實,從來沒有做過任何逾矩的事,與虛偽的蝙蝠俠站在一起,是他的朋友,而非敵人。」
「你很敏銳。」席勒說:「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事情的確是這樣的。」
「我看似瘋狂,但從來沒有傷及無辜,看似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但也能理智思考,看似與蝙蝠俠為敵,卻一直在試圖拯救他,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前面的人沒有回答,於是席勒自己回答道:「因為那個時候的蝙蝠俠很無趣,如果他不能夠成長起來,那站在他的對面,沒有任何意義。」
「聽起來,他有所改觀了?」坐在前面的人用一種輕鬆的語調問道。
「我們兩個都有很大的變化。」席勒的手指輕輕拂過紅酒瓶塞的頂端,他說:「他獲得了成長,而我最大的收穫就是,終於不用像看著小嬰兒一樣,寸步不離的看著他了。」
席勒的口型故意停留了一會,他垂下了眼帘,遮住了自己的眼神,故意把聲腔壓的很小,像一條蛇在發出「嘶嘶」聲一樣說:
「於是我就可以,做點我喜歡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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