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我來過,得到了什麼?
我走後,能留下什麼?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飛,冷眼看人間,百態眾生,或在呼呼大睡,或在碌碌無為,或在無力掙扎,或在平凡可貴,或在功成名就,或在金迷紙醉,或在平步青雲,或在一蹶不振。
重樓活的久了,哪怕是眾人口中的邪修,在芸芸眾生中行走,也比他人高出一頭。
他重重吸了口氣,攥著雙拳,壓下殺戮念頭,突然憶起那群得道禿驢輕宣的那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胡途的身子突然劇烈抖了起來,如臨隆冬,又仿佛一腳臨進無底淵崖。
重樓走近他,道:「想學刀麼?」
胡途渾身濕汗,雙目張得血紅,愣了愣,長劍「鋥」的聲抽出劍匣,又「咔」的聲被膝蓋折斷。
猛然,雙膝跪地:「胡途拜見師尊!」
許穆清不明局勢,惶惑撓了撓頭,不敢多言。
重樓意味莫名笑了笑,拂袖轉身,道:「可惜了。」
酒是好酒,釀酒人卻已身死。
喝的,通稱:黃泉酒。
再也沒了。
有很多,他重樓都沒有了,年少時嘲那些糟老頭感嘆人生,英雄遲暮,無數歲月後,自己反倒成了那些人。真的老了。鬱氣難平啊。
胡途雙手捧著碗酒,輕悄悄的道:「師……師尊。」
重樓看了眼胡途,接過酒碗,微微呷一口,艷紅似血的酒水順著碗沿成直線灑在地。
重樓神情平淡。
干。
一敬,歲月忽已晚,蒼天不饒人。
二敬,江流石不轉,神鬼且盡歡。
三敬……重樓眼見著最後滴酒——又瞥一眼身旁的女人,像女人唇上的胭脂。酒滴落地,歸為烏有。敬……敬死亡。
重樓道:「睜大眼睛。」
胡途使勁瞪大血線暴起的雙眼。
「用刀,一刀斃命。簡言之,砍。」
刀,曾是他的情人。
他的情人要殺他。
當時重樓傷重近死,他沒有傷她,只是拂袖折斷了刀,再不用。
還是放不下,情人也好,刀也罷。
敏銳的無心墓傳人衣芷苒發覺身旁黑衣男子破碎的紫府玄宮涌動了幾絲熱氣,又瞬間歸於零。
重樓喝道:「刀來!」
他伸手握住一把斷刀,鋒刃一寒亮如月下雪片,肅殺氣息自刀鋒迸濺,仿佛看見血珠子似雨水那般飛灑。
幽幽的,仿佛潑天大雨現出一縷曙光,山嶽「崩」的聲驚天雷破。
刀在手中,重樓叱道:「怒向刀叢覓小詩——」
——
張見陽瞪大雙眼,將死前心思百轉,最後苦澀:沒想到,他張灝竟然練成《化手赤懸刀》,死的不冤。
下意識緊了緊刀柄,張見陽心生暖意,至少你還在。
仿佛又升起勇氣,卻已無抬刀力氣。
心裡猛然一冷!
朝夕相伴的斷刀驟離手掌。
仿佛是影子閃來,張見陽未見著斷刀,僅感知到刀的氣息,怎麼回事?整個人猛然一縮,哪怕張灝手刀即將劈下,將他一分倆半也不曾畏懼,這時,卻不由自主的顫慄,虬髯大漢一屁股摔攤在地,汗透衣衫。
張灝突然喘著粗氣,身體拼命警示著,這一須臾張灝似被定住,他眼裡生起狂熱。
畢生巔峰,他極力張眼……無法形容的一刀。
是神?
是鬼?
無法形容!
無法形容!
仍是那一須臾,張灝眼中狂熱驟褪,一片死灰。
他看著那把刀。
他看見了死亡。
張灝面目神情定格,似樵夫砍柴般,兩半身子朝兩側飛去,淋淋的血沫劈落在地。
酒樓諸人猛然後彈一步,瞧不見刀光,心頭卻狂跳,似馬面牛頭已經溫和的立在身側。
重樓仰頭看向樓外。
什麼都沒有。
重樓曾經都有,魔尊之名威震四海,攪動天下風雲百載,正道談之色變,聞之鶴唳風聲。
一朝被囚於法陣,千萬載。
不過是人生沉浮罷了,發呆的時日很長,哪怕想不通,也變淺淡。重樓低吁一口氣,以為遇見,至多沉默……想太多了。
重樓輕聲問:「為什麼練刀?」
胡途張了張嘴,「啊……。」
目低垂,聲有些輕:「防身,殺人。」
重樓不作言語,靜默走到張見陽跟前,遞去斷刀,「這刀,很好。」
重樓的背影尤顯厚重,似乎他每一步都很沉,也穩。遙而望之,好似一個世界,他一人的世界。
張見陽手有刀,更握住了勇氣,虬髯大漢將勇氣吼了出來:「刀是命,殺人也殺己。若是人死,刀道無望,若是己死,仙道有成!」
重樓沒有回頭:「不夠。」
重樓面色有些木然,刀,練的是精氣神,站得穩,拿的端,砍的狠。
都是器物,舞的如何花里胡哨,只是徒勞。鬧市屠夫咧嘴笑過,「你砍下去便是」。
重樓面部罕見起了情緒,微嘲。
「能用則用……鐵疙瘩罷了。」
靠門較近且毫無存在感的許穆清面容冷肅,聽明白魔尊的話後,心底微哂,張氏迂腐。
其實,只要能聽明白講什麼,道理都能懂。只是有的人已經爬到山巔,見過哪裡的風景,更多的還在山腳或是來的路上,聽的多,還是沒有真真切切的見過。
刀劍一道,自然不及大象無形,泱泱萬象的氣度。
胡途閉上眼,腦子猛然閃出重樓那一記比肩星流的刀法,接著,影像緩放,一遍又一遍。驚異的睜開眼,愣住。
……
阮嵇在世時笑張見陽「同床共枕,刀不離身」。刀是命,命已經顯得秀逗,張見陽感受著新露綠芽的刀意,感慨的笑出聲來,且漸狂,然後他皺眉咳嗽,右手捂住傷口。
目光移動。
瓷杯,煙氣。
茶葉將水洇微黃。
絨絲般的劍氣逐漸逢著茶煙,轉為一團白氣,靈力外泄,茶杯響聲清脆。
葉往上浮。
似稚童拉起彈弓,傅漁橫飛撞向牆壁,咽喉悶著一口血,吃力起身。
茶杯崩碎,聲輕。
頓時茶水飛灑。
名為秦航的道人腳尖後轉,一招仙人倒掛,面仰樓頂,茶水一股腦兒傾入秦航喉中,接著拂袖轉身,平添幾分出塵意,秦航細細嚼著茶葉,先苦,後甜。
道人舌頭苦味,心也沉落:老道我苦寒半輩子,無依無靠,無欲無求,妻子其實是嫂子,兒子原來是孫子,家破人亡。時常嘲浮萍草芥,無力自掌命運,我呢?我呢?與草芥又有何異?
道人笑了笑:「人活在世,總得有個盼頭,落衡山,你來找我。」
道人既不裝瘋賣傻,也不涕泗橫流,理了理衣冠,唇邊突然翹起柔和的弧度,低頭,搖頭,出了酒肆。
茶啊,還是最苦時好喝,有味。
……
有人莫名其妙的出現,也有悄無聲息的離去。
比如羞羞怯怯的暗哨。
比如晝行蒙面的妖邪。
比如外強中乾的劍客。
無人說話,先前熱鬧的酒樓趨於清冷,場中修士已少了許多。其中一位不得不提,男子,黑衫,仿佛又瞎又聾,無察無覺,不曾動過寸步,氣度深不見底。
男子垂著頭,似胸中已有成竹,目空在場宗師以及梟雄。
「竹林七賢」之一「竹火闌珊」阮咸默默無聲的走近黑衫男子,雙目微微亮了亮紅光,樓梯下無頭屍的腹中低低響了聲,阮咸面部升起僵硬的嘲諷意味。
原來被嚇傻了……
玩性頓起,阮咸一掌震碎木桌,長凳倒翻,年輕人身子趔趄,一股溫熱的液體從襠下流出,翻白眼,竟昏死過去。
阮咸眼眯,掃到男子腰間令牌:「九劫……」
非常不合時宜的放聲大笑。
重樓情緒無波,卻主動開了口:「紫魄煉陽術……靳苦禪,他多行不義,早死了吧。」
「失策啊。」阮咸意味古怪,「見過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太師叔祖。」
阮咸轉了個圈審視自個,頓覺有失禮數,目中紅光漸泯,身子頹然倒地。
樓梯旁的無頭屍直挺挺的豎起,血肉模糊的頸脖竟重新長出一顆頭顱。
生硬扭了扭頭,咔咔作響,那顆新鮮的人頭微微一笑:「懸流冢第十三輩單傳,小的過千帆。」
重樓道:「想殺我?」
過千帆含笑:「請教。」
……
……
「難道你不怕死?」
「早晚的事。」
「刀呢?他的刀呢?」
「忘了,刀?他人,他人就是一把頂天立地的神刀。」
「不可能,你一定見過他的刀。」
「他沒有刀。」
「空的?」
「飛花飄葉,渺渺茫茫的靈氣都是刀,我的刀也是他的。」
「有去無回?」
「師父常說正月十五的月亮很圓,我打小就在山腰閉關修煉……還要看月亮呢。」
「世間人,命都賤。」
「我想活的更樂趣些。」
「刀是知己?」
「刀是情人。」
「人頭在地上滾吶。」
「是啊,我也怕,好像每一刀都砍在我的脖子上,血呲呲的往外飆,頭向上旋,倒地的人是我……無能為力啊……我們在懸崖邊緣。」
「你不敢面對死亡?」
「沒有存在,沒有死亡。我待在岸邊,海濤卷了過來,很無力,也渺小……我害怕寂寞。」
「你走吧。」
「再見。」
「……喂!你……」
「我不後悔!」
……
……
重樓目光渺淡,他笑的稀罕,也就顯牽強,他指尖動了動,突然伸出手,手裡有風,也握不住風。
結尾總與開頭唱反調。
他回頭,說「絕不後悔」,而下一刻,就不省人事。
靳苦禪下了猛藥,放倒重樓,替他赴生死約。
靳苦禪差點死掉,他從柳殘陽的刀下挺了過來,重樓找到他時,他已不成人形。
靳苦禪眼神卻很亮,有光。那瞬間重樓覺得,這才是活著該有的樣子——熱情,對生命的狂熱,執著。
重樓至今還記得靳苦禪昏迷前誇張的對他說:
「刀很漂亮。
……
往事謬負多少,今夕此去何夕。
放不下,拿起來。
秋日的氣溫逐漸冷肅,早已沒有枯夏叨絮的蟬聒聲,微微起伏著一種似病人碎語的蟲鳴,日影漸移,它們快走到生命盡頭。
重樓還是重樓,仍是漠然,重樓漠然道:「送你一刀。」
哪來的刀?
何處傳來的秋聲?
秋意最濃時,無風無雨也殺人。
人?
重樓仍在原地。
不見刀光。
卻起刀痕。
秋蟲的低鳴愈漸幽弱,高一聲,低一聲,聲聲慢也聲聲嘆,終於,它們逝在金黃的秋天裡。
浪跡江湖億舊遊,故人生死各千秋。
酒肆落針可聞。
人頭在飛。
星星點點的血漬飆染廊柱子,旁觀者覺得臉部溫熱,摸了摸,熱氣以及腥味,意識開始渾噩……鮮血。
重樓身旁有人,那人掩面,掩面人輕咦:「阮咸。」
重樓抬頭。
但見碩大的頭顱自天際滾落到地板,白髮蒼蒼,死不瞑目,是一顆很老的頭,血漬斑駁。
那人頭半張著嘴,目光驚異且空洞看著前方——阮鹹的頭!
張見陽心頭卻漸平靜,又起疑慮:「移花接木……這過千帆……莫非是『尚清劍派』的人?」
掩面人察覺哪位名為過千帆的邪修已遁離此地,再無氣息。
同時,那名昏迷的九劫宗弟子也被他擄走。
日光移動,酒樓門檻印著秋樹凋零的影,突然,樹影旁冒出一條淡影。
掩面人敏銳轉身。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此言經典而響亮:
「阿彌陀佛。」
是個……禿驢。
酒肆愈發安靜,偶起驚乍,便下意識順著目光,目光一頓,今日驚詫的多,仍然平靜無門。
那禿驢雙手合十,頭低下,自報家門:「老衲乃瀆佛寺戒律長老,法號無禪。」
許穆清離他最近,也是將頭一低,滿肚子猜疑:
瀆佛寺雖然封寺多年,卻一直在宗門監視之下,佛寺來人,我竟沒有半點消息,難道「釘子」被拔了?
重樓一事涉及長生,消息昨夜傳出,怎還不見師門做出動靜?
九劫宗早已勢微,這末陽城外所有暗樁被我盡數清理,他們又在暗地扮演什麼角色?
末陽!
難道重點在積香寺?
……
無禪和尚目光只在一人身上,卻又不似在看他,眼前浮著空氣,那人好似死人。
說到和尚,往往以慈眉善目形容,誠誠懇懇,認認真真,頗具長者風,無禪面無慈悲,而是怪異,莊嚴的嗜血。
無禪和尚看了看周遭,有些出神,:「或許……老衲會葬身在此。」
重樓名號「魔尊」,不信佛,卻尊佛,他道:「我不殺你,走吧。」
「既然來了,總會有人要走的。」
無禪說道:「老僧聞聽孟庭玢敗在閣下拳腳,還是要自己看一看,眼見為真。」
「閣下名號『魔尊』,誰知真假呢?不過是書生梅亦真暗裡造勢罷了。」
無禪修禪,修閉口禪,這位二十年不曾開口的僧人棄了前功,且繼續喋喋,不休。
瀆佛寺的和尚不尊佛,卻信佛,都是當世正邪參半的大人物。
重樓身邊戴笠且紗簾掩面不尊佛,不信佛,名不經傳的大人物一直握著劍柄。
劍在鞘,將出鞘。
掩面人聲冷:「有慈是瀆佛寺人?」
無禪天生的嗜血眼眉多絲柔色:「哦,這位施主認識他?他呀,是我寺里唯一的二代弟子。」
突的,他愣了愣。
和尚有疾,和尚好色,無禪雙手依舊合十,定睛,黑紗,他長嘆一聲:「深秋時節,百花零落,方才來的路上,和尚瞧見朵迎風挺立的小黃花,驚喜於生命的偉大,想著路邊的野花不要採,該順手摘下的。」
靠卓坐地的張見陽面色不自然,末陽城中積香寺俱是得道高僧,聲名在外,同是和尚,眼前人怎久如此不堪,面色愈不自然,難道魔尊身旁的是個女人?
突然——
木柱子劈斷,塵灰抖落,酒樓嘎吱嘎吱掉著木屑,已是搖搖欲毀。
劍氣劃地。
劍痕七尺。
無禪身形飄然,正欲微微笑顏,猛然變了色,脫口而道:「臨花照水劍!」
劍氣近,劍尖近。
往往一念之差,錯了姻緣,失了性命。
無禪自持修為過人,竟打算硬生生抗這一劍,也要瞧一瞧仙劍主人上何等天姿國色。
掌風撲面,有如春風攜細雨,輕柔至極,掩面紗簾便拂向兩邊,和尚也不知如何形容,應是人比花好看。
無禪荒唐而又誠摯想到,此刻便是死了,也是風流鬼。
和尚一直認為好看的女子都應似他的師父,於是他想到了春天,想到那片花海,想到蝴蝶,於是,憋回去的微微一笑又出現了。
他在美麗中死去。
很久沒有寫了,其實一直也在寫,但我真的懶了,工作原因,也叫我力不從心,故事內容其實很早就想好了,在腦袋裡一遍又一遍,嗯,它們我一定會寫出來的。
近來天色漸冷,身體也多病了,又多了些不寫的理由,慚愧。
沒有寫的這段日子裡也有在認真的看書,自己的確夠不著的地方有很多,很多幼稚的想法也被慢慢的刪掉,終究是在成長的。
有沒有發現,文筆愈發好了,唉,朋友也說過,「寫的是好,沒有亮點」,嗯,日子還長,總歸是能往好的路道走的。
然後,我會繼續寫的,會勤快的。
然後感謝敷閆的支持了。^_^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