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飲料瓶易拉罐嘍——」悠長中帶著一絲憨厚的吆喝聲在江邊響起。
時間正好是四月初,江南大地早就草長鶯飛,適逢雙休日,江岸的沙灘上滿是休假的人們。五顏六色的遮陽傘、紅男綠女、歡聲笑語,交匯出好一派河蟹景象。
不過也有不和諧的東西,一輛倒騎驢的三輪車在人群中格外打眼。車斗裡面裝了半下子空水瓶和廢易拉罐,車把下面掛著一面帶窟窿的破銅鑼,不時被敲打一下,發出很不和諧的破鑼音。
騎車的是一個胖墩墩的青年,大褲衩子老頭衫,頭上扣個破草帽,邊沿都耍圈了。草帽下是一張汗津津的黑臉膛,有鼻子有眼,相貌平凡,唯一能給人留下印象的就是那雙充滿笑意的小眼睛,賊亮賊亮的。
用手背抹一把臉蛋子上的汗珠,李拜天剛要再吆喝一嗓子,就聽身後傳來嘩啦一聲,扭頭一瞧,只見一個穿著泳裝的妹子,正把裝礦泉水的箱子扔進他的車斗。
眼睛一掃,李拜天便樂呵呵開了腔:「一共十個空瓶,一毛一個,美女,給你一塊錢。」
話音未落,屁股下邊突突突開始震動,小胖子便從褲衩的後兜裡邊摸出一個老式的手機,朝美女點點頭:「稍等啊,我接個重要電話,是最高行政首長來電。」
泳裝美女本來想走,她只是把這個小胖子當成收垃圾的,沒打算要錢。不過在聽到「最高行政長官」之後,還是選擇了留神細聽。
「喂,是村長叔啊,您老這是在哪嘎達呢,聽著怪鬧吵的?」一股大碴子味兒撲面而來,旁邊的泳裝美女撇撇嘴,這次是真的想走了。
李拜天繼續吼:「啥——村長叔你在鎮上趕集呢,咱村兒還沒手機信號啊——村長叔你問俺干哈呢,俺這不是跟客戶談生意呢嘛,十萬塊的生意,一來就是十個,俺都忙蒙圈了!」
美女本來要走,不過聽小胖子滿嘴跑火車,而且都快把火車吹到天上,索性站在原地,看他繼續吹,只是臉上的神色越來越鄙視。
「啥,村長你問俺開車沒有,開著呢開著呢——當然是奧迪啦,就是四個圈圈的那種!」李拜天低頭瞧瞧自己心愛的座駕,好像滿打滿算才三個軲轆。
再抬頭瞧瞧,跟他進行十萬塊交易的大主顧已經轉身離去,趕緊捂住電話喊了一嗓子:「美女,還沒給你錢呢!」
泳裝美女連頭都沒轉,只是用她悅耳的聲音留下兩個字「垃——圾——」
有那麼一瞬,李拜天的大脖筋砰砰蹦了幾下,手上也攥緊了拳頭,不過很快,他就自嘲地搖搖頭,繼續打電話,而電話裡面,則傳出老村長那蒼老而又底氣十足的罵聲:「小天,你少跟俺扯犢子,村兒里的李二蛋前些日子打電話回來,說是看到你騎著三輪撿破爛呢,你個小兔崽子,出去幾年,學會說瞎話了是不是!」
使勁抹了兩把腦門子上的汗珠,小胖子變得低聲下氣:「村長叔啊,城裡的工作不好找。老頭子生病的時候,欠了大夥好幾萬呢,都不富裕,俺說啥也得把這錢給還上。」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才傳來老村長的聲音:「娃兒啊,老話兒說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外邊不好過就早點滾回來,咱們黑瞎子屯咋說也是你的家!」
家?小胖子的眼神有點迷離,雖然身邊依舊人聲喧鬧,但是他的心,似乎已經被眼前滔滔的江水,帶回那個叫黑瞎子屯的地方……
他的家鄉在遙遠的北疆,那是一個小山村,位於大興安嶺余脈,與內~蒙草原接壤的地方,官方稱呼是李家屯,但是在當地,老百姓習慣稱之為黑瞎子屯。據說當年闖關東的時候,有李姓三兄弟在此安家落後。這一年開春,李老大家淘米蒸豆包,一鍋一鍋蒸到天眼擦黑,結果就聽到砰砰的敲門聲。
李老大以為是兄弟來串門,開門一瞧,差點沒嚇趴下,原來門口立著一隻黑瞎子,正抬著一隻黑乎乎的大巴掌,向他打立正呢。李老大媽呀一聲往屋裡跑,還是他家的老爺子有經驗,抄起兩個粘豆包,在水瓢裡面蘸一下,就向黑瞎子扔過去。因為豆包比較黏,出鍋很燙,所以在起豆包的時候,都要在鍋台旁邊放一瓢涼水。
看到有吃的,這隻剛剛結束冬眠的黑瞎子也樂了,直接用大嘴接住,黏糊糊,滑溜溜,涼絲絲的,咕嚕就咽進肚裡。隨後,李老爺子把半鍋豆包都餵進去,黑瞎子就開始嗷嗷大叫,發瘋了一般折騰,叫喚了一宿,最後肚皮朝天死了。原來,豆包外面雖然蘸了涼水,但是裡面的溫度依然燙得嚇人,吃到肚裡就算狗熊也受不了。
也正因為這個典故,所以李家屯就一直延續了黑瞎子屯的稱號。那裡,也是李拜天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那山,那水,那人,曾經令他魂牽夢繫。
想起了家鄉,自然也就想起了養育他十八年的老頭子。當年,是他拉著爬犁撿糞的時候,在路邊的壕溝裡面將尚在襁褓中的一個男嬰撿回家,沒啥文化的老頭子認為這個娃娃是上天賜給他這個老孤棒子的,拜天所賜便給孩子取名李拜天。並且一把屎一把尿地將他拉扯大,還把他送進了大學。雖然只是一所三流大學,但李拜天卻是黑瞎子屯歷史上第一個大學生。
可是就在他上大三的時候,老頭子病了,為了看病,前前後後借了村裡的鄉親們好幾萬塊,最後還是塵歸塵,土歸土。
而李拜天好歹算是半工半讀地從三流醫學院畢業,不過就他這樣的三無產品,一沒權二沒錢三沒人,又哪裡能找到工作,大半年的時間裡都生活在投簡歷,面試,失敗,再投簡歷的死循環中度過。李拜天也終於名副其實,徹底變成一周七天都是禮拜天了。年少的輕狂,美好的憧憬,光明的未來,一切都被殘酷的現實碾成渣渣,稀碎稀碎的。
好在李小胖生性樂觀,索性開始撿破爛收廢品,兩年下來,省吃儉用,在上個月才堪堪把欠下的饑荒還完。
剛才村長叔的一番話,他的心情豁然開朗,忽然有了一种放飛的感覺,想想家鄉那個寧靜的小山村,他的腦海裡面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縈繞:回家,回家,回家……
「舅舅,舅舅——」
就在李拜天沉浸在往昔回憶中的時候,忽然感覺衣角被人輕輕拉了幾下,趕緊低頭一瞧,原來身前跪著一個五六歲的小丫頭,黃了吧唧的鍋蓋頭遮住額頭,以至於髒兮兮的小花臉只剩下一條條,唯獨那雙大大的眼睛,正可憐巴巴地仰視著他。就像是童話中賣火柴的那個小女孩。
小丫頭手上端著個破盆子,裡面零星有幾張紙幣。而她那雙小手,則裂出幾道又紅又腫的口子。
「雖然俺不是你舅舅,但是——」李小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他最看不得的就是這個,或許是跟他的出身有關吧。雖然他也知道在這個畸形的社會中,由一些良心叫狗吃了的傢伙會利用無家可歸的兒童進行乞討,但他還是從口袋裡面翻出兩張十元的鈔票,然後愛憐地伸手摸摸小丫頭乾枯打綹的鍋蓋頭:丫頭,俺也是收破爛的啊,比你強點有限。
不料,就在這時候,旁邊傳來吱吱兩聲,然後一個毛乎乎的小爪子奇快無比地伸過來,一把搶過李小胖手裡的紙幣。
李拜天剛要瞪眼,卻發現原來是一隻黃毛小猴,脖子上拴著一條鏈子,另一端系在小丫頭的腰裡。那小猴子也抱著個破碗,碗上還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求包養」。
此刻,小猴子跪在沙灘上,正砰砰砰給他磕頭呢。只是有點心不誠,一邊磕頭,一邊骨碌著眼睛,偷瞄旁邊瞧熱鬧的一個熊孩子,那熊孩子舌頭正舔著一個棒棒糖。
這誰想出來的主意?李小胖使勁眨巴兩下小眼睛,狐疑地打量著小丫頭:組團忽悠人的吧?
但是叫李拜天感到意外的是,那個黃毛丫頭的大眼睛裡面滿是惶急,只見她從小猴手裡搶過錢,又把錢塞回李拜天手中,同時塞過來的,還有一片皺皺巴巴的碎紙。
目光落在紙上,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李小胖仔細辨別了半天,嘴裡這才輕輕地念叨著:「求——求——我——」
丫頭啊,俺現在真想好好求求你,求你能給一份穩定的工作,求你能給俺一套房子,求你——可是,求你有用嗎?
無奈地搖搖頭,李拜天只好彎下腰,再次用他寬厚的手掌拍拍她的小腦瓜。不管怎麼說,小丫頭剛才的舉動還是叫他心裡暖暖的。或許以後回憶起這個城市的時候,不僅僅只是冷漠,還有這股充滿酸楚的溫暖。
小丫頭的大眼睛再次審視著這個叔叔:胖墩墩的身材,胖乎乎的臉蛋子看起來就是一副無害的模樣;眼睛雖然小,不過她能從裡面感覺到善良的光輝。小丫頭知道,這樣的機會太少了,一定要抓住!
於是她伸出小髒手,一把抓住李拜天的褲衩子,布滿蒙濛霧氣的大眼睛變得無比堅定,毫無血色的嘴唇哆嗦半天,這才十分沙啞地發出兩個音節:「舅——舅——」
還認準俺是你便宜舅舅啦,可惜自從老頭子走了之後,俺就是光杆一個,啥親人都沒有——李拜天心裡又是一顫:原來還是個有殘疾的孩子,話都說不出來,唉——
聽著小丫頭嘴裡費勁巴力卻又鍥而不捨地發出一連串含糊不清的舅舅聲,還有大眼睛裡面的淚珠順著小花臉一串串滾落,李拜天苦澀的內心開始激烈地掙紮起來。
可是還沒等他有所行動,斜地里猛的衝過來一個女人,一腳將地上的小丫頭踹翻,嘴裡還惡狠狠地罵著:「你個死丫頭崽子,找死是不是,居然還敢向人求救……看我踹不死你!」
破盆子在李拜天眼前划過一道弧線,摔在水泥地面上,那當的一聲悶響,嚇得那隻小猴吱吱直叫,縮成一團,滾進小丫頭的懷裡。而這聲響,對李拜天來說,不亞於霹靂一般:原來小女孩不是在叫舅舅,而是在叫救救,在向他求救;還有那紙條上的字,也不是什麼求求我,而是救救我!
一瞬間,李拜天只覺得一股澎湃的氣息從胸腔裡面爆發,直衝腦門,渾身要炸了一般。
求職無門的委屈!
潦倒窮困的淒涼!
以及在人世間苦苦掙扎,而又一直未曾泯滅的良知,驅使著李小胖憤然出手,一把抓住那個女人的胳膊使勁一甩。那個將妝化得如同女鬼一般的女人,頓時被他給甩了個趔趄。四仰八叉跌坐在沙灘上。隨即,一口吐沫落到人造女鬼的臉上,同時傳來的,還有李小胖氣壯山河的一聲大喝:「你個死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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